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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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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添了条膀子啦!”她说着,走到门边,伸手啪的一声,把电灯扭熄,然后移过
油灯,就在荷妹对面坐下。
“其实,差不多的情况你也都知道。这产院负责附近两个大队的产妇。跟我一
起工作的,还有一个周嫂嫂,现在她害喜(指妇女怀孕初期种种感觉不舒适的反应。),
回家休息去了。产院成立这两年里,我们一共接了三百五六个宝宝,还都顺顺当当。”
谭婶婶一说到这些问题,不由得话就多了。三百五十六个,这可不是容易的啊!这
要担多少风险。特别是产院还没有条件自己动手术,很多情况,就得当机立断,该
请医生的就请医生,该送医院的就送医院,差一点点,作兴就会坏事,所以谭婶婶
说到这里,特别加重了语气:
“二丫头,这可是一副风火担子,担子不轻啊!两年里,我们没出过什么事情,
大人小孩都是平平安安,一个人进来,两个人出去。产妇等小孩一落地,就躺在床
上,不要她动一动了,烧,洗,煮,弄大人,弄小孩,都是我们来,到出院的时候,
一个个都长得胖胖的……”谭婶婶滔滔不绝地说着,说着似乎还不够,就站起身来,
开了电灯,带荷妹去参观。她知道开了电灯看,效果会更好。先走进西边一间产妇
住的房间,房间相当大,靠边放着五个铺位,床是各式各样的,有单人小铁床,有
相当大的木板床,但都放得很合适,收拾得干干净净。荷妹不停地点着头。
有两个铺上睡了人。谭婶婶一高兴,便更加详细地介绍说,一个已生了四天,
一个是前天才生的,是个初产妇,叫阿玲,是丰产田里的小队长,还是一个先进生
产者。
“婶婶,这里有没有碰到过产妇不顺产的情况?”荷妹提问了。“怎么没有,
风险也就在这些事上,一看苗头不对,就得赶紧给医院打电话来救护车。”“要是
来不及呢?”“打电话请医生来!”“要是产妇产后发生变化呢?”“打电话嘛!”
谭婶婶看了看她,觉得她问题太多,但也没说什么就领荷妹出来。“婶婶,我们在
哪里洗手呢?”荷妹忽然问。“洗手?”谭婶婶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问这个,“洗手
当然在脸盆里洗。”回答以后,她又辨了辨这问话的味道,心里又是一个不快,但
她还是把三屉桌上的三个抽屉通通抽开,想展览一下里面的东西。这里面有橡皮手
套,有冬天产妇生产时穿的棉腿套,有各种针药,补血的,止痛的,止血的,还有
几针麻醉针剂,这里面每一样东西,都标明着产院发展的各个阶段。但是荷妹根本
没有理解婶婶的意图,她歪了头,翘起了象刷把似的小辫子,东张张,西望望,好
象在寻找什么,发现什么。
“二丫头,这里不能和城里那些大医院比。”谭婶婶有些生气了,话也加重了
分量。“对!”荷妹一点也没觉出话里的责备意味,径自推窗开门,向外面张望起
来,最后,她索性跑出去看件什么东西了。谭婶婶把抽屉一只一只关好,她现在不
想再给这姑娘说什么看什么了,“跟她没什么可谈的,早些打发她去睡觉。”谭婶
婶虽然这么想,可是心里还是闷闷的。“婶婶,可有了办法了!”荷妹眉飞色舞地
跳进来了,“婶婶,我们自己可以做土造自来水,人家托儿所都用自来水洗手了,
我们产院里更需要这个。我看过了,井不远,只要墙上打一个洞……”
谭婶婶一直看着荷妹,也不言语,听到这里便打断她说:“你来看看床铺吧!”
说着就转身走向东屋,指着一张空铺说:“周嫂不在,你就睡这里吧!”“这不费
事呀,婶婶,也不用花钱,装好了就不用提水,不用担水,只要一压,水就自己从
竹管里流进来,好透了!”荷妹还是不懂眼色地跟在后面叨叨。“荷妹,你刚来,
还是看看再说吧!”说罢,谭婶婶就走进厨房,端消毒锅,封煤炉。第一次见面,
谭婶婶对荷妹的印象不能说好,但是要说坏,她也说不出坏在哪里,就是觉得不顺
眼,不入调。“看她问的那些问题,什么产前、产后,顺产、难产,这个,那个,
她就没问问她娘,她自己是怎么生下来的……”谭婶婶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和这样
一个孩子生气,也不值得,同时又十分感叹:“这些年轻人,从他们记事起,就看
见自己是吃白米饭的,叫他们看,有田种有饭吃是应分的,上学读书也是应分的,
现在这产院、电灯、拖拉机也是应分的,他们哪里懂得甘苦,懂什么甜酸苦辣!…
…”谭婶婶觉得,冷淡她也不对,还是应该跟她好好谈谈。谭婶婶弄好炉子,走进
房去,见荷妹已把床铺弄得整整齐齐,她人却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在打量一只从
前人家盛米用的大木桶。她一看见婶婶进去,便跳起来,从床上抓起一只口袋似的
白护士帽往谭婶婶头上一套,欢乐地说道:“婶婶,我特地给你做的,以后你接生
的时候就戴着它,头上有细菌。”
谭婶婶一把抹下帽子。头上有细菌她承认,可是几年来,她光扎一条饭单接生,
也没见什么细菌掉下来过,偏她花样多。这一下又把谭婶婶刚刚鼓起来的劲道打下
去一半,但她看看荷妹那副高兴样子,帽子也确实做得精巧,只得勉强笑了笑说:
“你快睡吧!没事熬灯油干吗!”
“哦!”荷妹驯服地脱了衣服上床了。“二丫头,”谭婶婶坐到荷妹床边,开
始跟她谈了,“这次你培训回来,你娘高兴吧!”“高兴。”荷妹睡在被窝里甜蜜
蜜地笑了。“不容易呀,二丫头。现在是什么都有了,什么助产士呀,产院呀,—
—从前那个时候,女人生孩子就象过一次关。你妈生你的时候,肚子痛了两天两夜,
汗象黄豆一样的滚,人家还把她的头发吊在床栏上,不让她躺下去,要她撑一把雨
伞……”
“撑一把雨伞?……哈哈!”荷妹觉得又奇怪又滑稽,十分好笑。不管婶婶解
释这是迷信的说法,说产妇撑了雨伞,血污鬼就不敢近身了,可她还是弄不清生产
和雨伞的关系,两者怎么会联在一起的。谭婶婶看她躲在被窝里笑得咯咯的,就叹
了一口气,只得把话题转到今天妇女的幸福上来:
“你们现在是做恶梦也梦不到那种罪了,有时候,你们还要嫌这个不好,那个
不够,好了还要好,好了还要好。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是做梦也不敢想有今天这样
的日子,什么产院、医生,什么卫生、营养,孩子一落地,产妇就只管躺着,洗呀,
烧呀,都有人来侍候,要不是人民公社,哪里来?年轻人也要懂一些甜酸苦辣。”
“对!”荷妹光滑年轻的脸上,立即笼上了严肃的气氛。谭婶婶见自己的话收
到了效果,这才稍稍放心。她转身想回自己床上睡觉,忽然一扭头发现外间的电灯
还耀眼的亮着,这是刚才荷妹那一串提问,弄得她连电灯都忘了关。谭婶婶赶紧出
去,向四周又打量了一番,稍稍收拾了几件东西,这才啪的一声,扭熄了电灯。
“你看,现在又安了电灯,日子真是步步高……”谭婶婶回进屋来一看,荷妹
那一截刷把拟的辫子歪在一边,一只手垫在枕下,她已甜甜地睡熟了。“这是她们
生得逢时啊!”谭婶婶看着她那副无忧无虑的睡态,正感叹着,忽然,荷妹睁开眼
来,喃喃地说道:“婶婶,明天我们做自来水,哦!……”说着,眼睛又合拢了。
“这做梦也想自来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象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谭婶婶摇
着头,走到自己床边,一口吹熄了油灯。外面月亮很大,四周围了一个白蒙蒙的风
圈,现在树叶儿的影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是明天会有大风。……第二天一早,
谭婶婶跨出房门,心里就是个老大的不快,原来荷妹已把两个产妇掇弄起来,站在
房里做操呢!三个人嘻嘻哈哈,又弯腰又踢腿。产妇做产后体操,不是稀奇事,谭
婶婶老早就在医院里看见过,但她不想在自己产院里实行这个,一则是她不喜欢女
人家,特别是产妇,拍手顿脚的来这一套,而且她自己也不上来;二则是乡里人坐
月子,就讲究吃,睡,没兴过这个。如今荷妹一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医院里
的规矩搬过来用。谭婶婶心里很不自在,便过来制止。她神态严肃,话也很有分量,
可是这三个人好象情绪一点也没受到影响,仍做着操,荷妹还笑眯眯地说道:
“婶婶,这比吃药好,又活络筋骨,又帮助子宫收缩。”“这很好,比整天瘫
在床上好!”那个先进生产者阿玲也帮着说,接着另一个产妇也说做操好。谭婶婶
看她们都说好,自己反倒没意思起来,只得勉强笑了笑,说:“你们说好,那你们
做吧!”
“婶婶,一会儿我们来做水管吧!哦!”荷妹一点也没忘记土造自来水。“哎
呀荷妹,你一桩一桩的来嘛!一桩没弄好又是一桩。”谭婶婶说完就走了出来。一
天到晚,谭婶婶的手脚是不肯停的,可是今天她走到中间屋里摸摸,又到厨房里走
走,好象做什么都不实在。听产妇房里又热闹起来,荷妹喊着“二二三四”,两个
产妇一边操一边笑,三个人不断地嘻嘻哈哈。
本来安安静静的产院,现在好象有一股什么风闯了进来,把一切都搅乱了。谭
婶婶想了想,就拿了一只竹篮,迅速地走出了产院的大门,她想出去,离了这里,
眼不见为净,去养鸡场给产妇领鸡蛋。
产院到一大队的养鸡场有二里多路,她慢慢地走着,脑子里空空的,又象是满
满的,她觉得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呢?她说不出来。“唉!大概是自己越老越不
知足了,有什么可不开心的呢!”她说服自己,又给自己证明没有发生任何不开心
的事。
太阳快露头了,棉田里一片绿,青青的棉桃中间,杂着几朵迟开的白花,过不
了多久,又该要忙采棉了。出早工的社员已经下田来了,女社员都认识谭婶婶,老
远就招呼起来,这里叫“谭婶婶”,那里叫“谭婶婶”,这里告诉她小毛已经断奶
了,那里告诉她阿芳会走了。这一阵子招呼,把个谭婶婶的心都招呼开了花,她不
断地点头,笑着,大声地问候一个人,又大声地责怪另一个人,她觉得自豪,觉得
幸福,什么烦闷不开心,都一齐飞向九宵。
谭婶婶又愉快又开朗,竹蓝的环子套到肩膀上,走路的步子都变得活泼起来。
养鸡场前面有一口塘,里面种的水浮莲,看上去整个塘面就是一块绿地。谭婶婶走
近塘边,忽然看见潘奶奶(人民公社成立以后她在养鸡场工作)弯了腰,哈着背,
蹑手蹑脚地在水边走。
“这位老姐姐在做什么呀!”谭婶婶站住脚,看了半晌也看不出个名堂来,就
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潘奶奶却连头都没回,越发专注地看着前面地上,忽然,她一
下扑上去,同时,有一个东西从她手边噗嗵一声跳入塘里,原来是只蛤蟆。
“看,给你吓跑了。”潘奶奶回过头来,嗔怪了一句。“潘奶奶,想弄个癞蛤
蟆玩啊?”“嗨,鸡吃这个东西,可是大补的补品呢!”潘奶奶知道谭婶婶是来领
蛋的,就和她一起向鸡场走去。她手里拎着一个小罐子,罐里已有几只蛤蟆。“老
姐姐,你养的鸡可真娇贵,还得喂补品啊!“谭婶婶看她一头花白的头发还蓬着,
却一本正经地提了一罐蛤蟆,觉得又有趣,又可敬。“你知道,我们现在比赛。”
潘奶奶好象是在说一件绝大的秘密,声音放得轻轻的,“一个人管二百五十只鸡,
看谁养得好,鸡生的蛋多。要鸡生蛋多,这就得给它吃得好。鸡最好是吃树上那种
卷叶虫,可是大家都搞绿化,树上连个虫影子都给药水洒跑了,就只好动脑筋给它
摸点螺蛳,找些这个煮煮吃,好歹总算是个荤腥。”潘奶奶说着,自己也笑了。
谭婶婶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显得又和善又聪明,心里觉得奇怪,人的
思想一变,相貌竟然也会跟着变。记得她做旧产婆那个时候,她那张脸可是又薄又
寡,谭婶婶在社里积极推广新法接生,她简直恨透了,动不动就骂上门来,有时候
又跑来哭吵一顿。现在却变得眼睛有神了,脸也光彩了,还有……总之,谭婶婶觉
得潘奶奶变得可爱可亲了。
“革命,真是了不起啊!社会变了样,人也变了样。”谭婶婶看着潘奶奶,又
想起了杜书记的话。养鸡场院子里,挂着一张一人多高的竞赛表,谭婶婶仔仔细细
地看了又看,领了蛋出来,又独自站着看了一会,她看见在潘奶奶名字上的红色箭
头,头昂昂地翘得最高。“变了,潘奶奶变了!”谭婶婶刚平静不久的心绪,仿佛
又有个什么东西在搅动,她为潘奶奶高兴,但她又觉得不安。
在回来的路上,棉田里的女社员,还是跟她打招呼,拉住她谈几句私房话,谭
婶婶仍然点头,仍然微笑,可是心里再也没有刚才那种欢快的感觉了。她觉得一切
东西都在变化。今天听见某某人的儿子会开汽车了,某人的姑娘调去学拖拉机了。
明天作兴潘奶奶成了先进工作者,后天又会有个什么呢。……田野里大沟小河挖成
了网,抽水机日夜的响着,电灯也有了,后天又将来个什么呢。……谭婶婶突然清
楚地感到,现在过的日子,是一天不同于一天,一天一个样子。她不安起来了。
是的,生活正在迅速地发生一个巨大的变化。谭婶婶回到产院,还没跨进屋子,
就愣住了。这里也改了样子。这一间那么细心收拾过的办公室,粉刷得雪白的产房,
现在却是满地的木屑竹片。凳子放倒了,那个盛米的木桶已在靠底的地方凿了一个
洞,几支新砍来的竹子横在地上,门口烧了一堆火,火焰还没熄灭。还有,还有那
雪白的墙上,已打了水桶大的一个洞,荷妹在洞边接竹管,那两个产妇也在递这拿
那地帮忙。她们一见谭婶婶回来,立即欢呼起来:“谭婶婶快来看自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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