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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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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屋没炕? ”
张抱丁说:“关人的。”
张婉玉惊愣地站着,望着污浊的墙面,潮虫在墙上爬,墙角蜘蛛网黑糊糊一团。
张抱丁挥挥手:“你回那屋去。”
张婉玉“扑通”跪下,说:“哥,你上那屋,我住在这儿。”
张抱丁一怔,她改口叫他“哥”,更不会走了。
张抱丁说:“明个儿,吃完早饭走。”
“我不走。我上哪儿去? ”张婉玉抬高声音。
“起来,起来。”
张婉玉跪着不动,死倔! 张抱丁没有章程了。
第二天早晨,张抱丁走到街上。夏天和秋天,张抱丁戴草帽,穿白布褂,青布
裤,歪骑在马上;春天和冬天,张抱丁戴盆帽,穿脏乎乎羊皮大氅,歪骑在马上。
一年四季,张抱丁骑马晨巡,是大碗乡不变的风景。今天,张抱丁露头太早了。早
是早,一个夜晚还是留在身后了。
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张抱丁还是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张抱丁当
上乡公所所长后,特别爱惜自己的名誉。在乡下,最忌讳男盗女娼,当胡子不丑,
偷女人就没法在场面上混了。张抱丁走着,觉得不对劲,倏忽发现,没有骑马,一
种寸步难行的感觉,立刻攫住了他。张抱丁去一位长者家。长者辈分最高,有韬略。
张抱丁吞吞吐吐,把张婉玉的事说了。
长者问:“你有心收下她吗? ”
“她不肯走。”
“那就娶了她。”
张抱丁嘿嘿笑:“一个病秧子。”
长者同情道:“那是不中。咱乡下人,拿身板过日子。再说,你是有身份的人,
要一个‘拾货’……”
张抱丁立刻趾高气扬起来,说:“你老有眼光! ”
长者笑了,问:“她姓啥? ”
“姓张。”
“一笔写不出俩张字。多大了? ”
“十七。”
“让她做干闺女吧。”
张抱丁如醍醐灌顶,心里一亮。他想烂了,就是没有想到给她当干爹。
张婉玉痛快地认张抱丁做了干爹,张抱丁心里反倒不痛快了。张抱丁留心张婉
玉,她老实待了几天,就憋不住了,常往街面上跑,去茶馆,好像跟呼雨黏糊上了。
她看出,自己没有家产没有地,跟他过没劲。势利眼呀! 张抱丁拒绝走进西屋一步。
从前厅退出,由灶间进东屋时,西屋门敞着,他瞅都不往里瞅一眼。张抱丁在囚室
打地铺,睡前,照例要下三盘象棋。张抱丁认定,下象棋,养脑子。乡下人喜欢下
五子棋,用树枝在地上画出棋盘,一方捡五个石子,另一方摆上五颗包米粒,在一
条直线上,二对一,就把对方的子吃掉了。这种棋,简直像小孩子打架,一个说:
“你等着,我叫我哥去! ”两个打一个,就胜了。天下有这么简单的阵势吗? 张抱
丁下象棋,曲高和寡,他就自己跟自己下。张抱丁不在乎输赢,一个人不能只赢不
输,也不会只输不赢。张抱丁跳马,张抱丁也跳马;张抱丁打隔山炮,张抱丁把相
飞起来。
张婉玉像小猫一样走进囚室,把烟笸箩、纸条、洋火。放在干爹大腿旁。辽西
一带,本来就有认干亲的风俗,张婉玉认下干爹,心里托底,不会被撵走了。
张抱丁凝视棋局,手里哐啷啷转动吃掉的子。
说:“沏壶茶。”
“嗯哪,我烧水去。”张婉玉柔声道,像日本国下女一样退出去。县城内,有
日本人,张婉玉这样的中国女孩,恨日本男人,不恨日本女人。辽西地区,汉、蒙、
满、回、朝鲜、锡伯族杂居,对异民族风习融会得快,融会得自然。战争,异民族
的入侵,使男人变得勇猛凶悍,使女人变得更柔顺了。
张抱丁说:“别烧火了。去茶馆打,记账。”
张婉玉拎起暖瓶,来到呼家茶馆。她声音轻软,垂眉耷眼,县城里的女孩,倒
比乡下姑娘腼腆文静。
呼雨慌手慌脚给她打水,水流哗哗响,热气噗噗蹿。
张婉玉笑道:“呼哥,我干爹说,记账。”
呼雨咧嘴笑,张抱丁比他大三岁。他娘的,变大辈了! 张婉玉问:“你笑啥? ”
呼雨说:“你爹。”
张婉玉脸“腾”的红了。
水满了,张婉玉手里捏着瓶塞,发愣。天大黑,门前灯光雾蒙蒙的。
呼雨道:“我该压火了。”
张婉玉问:“我干爹咋一个人过? ”
呼雨说:“瓶塞。”
“哦。”张婉玉弯腰扣上暖瓶塞。
呼雨说:“没有人替他张罗。”
“他自己不知道张罗? ”
“他净替别人张罗了。他操的闲心不少呀!'' 呼雨讥讽道。
“那大伙应该帮衬他呀。”
“在农村,没有老人,没有房子地,除非给人家做上门女婿。”
“那也中呀。”
“他能干? 你可不知道张抱丁,他成天骑着匹大马,吆五喝六,肯窝在别人矮
檐下,把自己的姓改喽,管人家叫爹叫娘,生下儿子,也不姓他的姓? 那不把他活
气死!”呼雨笑了,盯张婉玉一眼,“他是当大辈儿的人! ”
张婉玉跺一下脚,拎起暖瓶走了。
张抱丁输一局,也赢了一局,乐呵呵摆下盘。张婉玉将茶水捧上,说:“干爹,
喝水。”
张抱丁接过碗,慢慢饮,一股热乎气烫进心窝。
“闺女,我不能把你长留下。”
张婉玉跪在他身边,低声道:“干爹,你啥意思? ”
“给你选个好人家。”张抱丁摆好子,横架当头炮。
张婉玉说:“我落到这儿,两眼一摸黑。”
张抱丁心里想,你眼睛贼着呢,你心里鬼着呢。
“呼家茶馆,我估摸有点土鳖钱,就一个儿子呼雨。”
拱卒,张抱丁听见,她喘气粗了。
张婉玉说:“我听干爹的。”这话,分明是乐意了。
张抱丁烦呼雨。但掂来掂去,过日子,还是呼家好。呼家茶馆面临官道,南来
北往经见的人多了,呼雨就想娶一个城里姑娘,再说,娶她,花不了几个土鳖钱,
呼雨能乐意。
“闺女,我不能坑你,就他吧。”
张婉玉惊讶得睁大眼睛,说:“这是咱家自己就能说了算的? ”
张抱丁断然道:“就他吧。”
三 张抱丁给呼家做先人
张抱丁走进呼家后院。呼雨站在马号前,端着大簸箕筛料,刷刷刷,簸箕一扬
一扬,高粱和土末一齐飞起来。高粱落进簸箕里,灰土随风飘洒。张抱丁绕过灰尘,
说:“呼雨,你过来。”
呼雨撂下簸箕,拍拍手,过来了。
张抱丁蹲下,说:“你蹲下。”
呼雨蹲下。
俩人面对面。呼雨将双手夹在裆间,张抱丁两只手撑住膝盖,这就比呼雨高出
半头。
张抱丁说:“我骑骑你的马。”
呼雨想都没想,说:“不借。”
张抱丁瞪住呼雨,质问:“以前你咋借过? ”
呼雨说:“以前,它不怕你。”
呼雨觉得奇怪,现在只要张抱丁挨近马号,那马就没命地挣缰绳,浑身哆嗦,
哀哀嗥叫。张抱丁心里明白,它怕他报复。张抱丁龇牙一笑,说:“去,把马给我
牵出来。”
“它揣崽了,更不能受惊吓。”
“我去山南五家子村。”
“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张抱丁心头恶火腾蹿! 呼雨也不让步,俩人伸长脖子,像斗架的公鸡。
呼雨说:“别干伤天害理断子绝孙的事! ”
张抱丁攥紧拳头,呼雨向后一躲。张抱丁“啪”
地,将拳头砸在自个儿的大腿上,吼叫:“一个人,还不如一匹马值钱吗?!”
呼雨问:“你跟我做买卖呀? ”
张抱丁说:“我的闺女白给你了?!”
呼雨冷笑:“你的闺女? ”
张抱丁仰脖朝屋里喊:“张婉玉! ”他指望于闺女出来,叫他一声“爹! ”
呼雨说:“听不见,在前院茶馆呢。”
张抱丁愤恨道:“不是做买卖,可满天下也没有自给别人东西的。”
呼雨说:“对! 没有白给别人东西的。”
两个人取得了共识。呼雨掰开手指头算起来:“我给了你二十包茶砖,一顶狗
皮帽子,一件羊皮大氅,一双马靴,两桶烧酒。我自给过谁什么,喝一杯茶水,我
还收钱呢。”
账就怕算。算账,张抱丁不是呼雨的对手。张抱丁没能借出马来。
秋后,吴府给了乡公所一匹马。张抱丁骑着公家的马,逢人便说:“一朵鲜花
插在狗屎上了! ”
张婉玉挺着大肚子回娘家,对张抱丁说:“干爹,你别这么说。多难听! ”
张婉玉生下一对凤胎,大的叫金枝,小的叫玉叶。
张抱丁一听便炸了! 说:“呼雨,你想造反哪! 金枝玉叶,吴府还不敢叫呢。”
呼雨说:“我敢叫。”
张抱丁说:“你这是压吴府。”
呼雨说:“吴家是人家,呼家也是人家;吴家过日子,呼家也要过日子。”
张婉玉又生下了呼小尾。张婉玉说:“干爹,小尾都会叫‘姥爷’了,你咋还
说‘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了! ”’张抱丁笑道:“说溜嘴了。”
张抱丁挨家挨户核实户口。张抱丁走进呼家,打开硬皮簿子,说:“查户口。”
呼雨说:“查吧。”
张抱丁问:“户主? ”
呼雨说:“呼雨。”
张抱丁问:“主妇? ”
呼雨说:“呼氏。”
张抱丁呆一下,说:“啥? ”
呼雨说:“你问的啥就是啥。”
张抱丁说:“我问的是主妇! ”
呼雨答:“呼氏。”
张抱丁鼻子气歪了! 张婉玉嫁到呼家后,呼雨上户口时,把她改作呼张氏。随
夫姓,有这个风俗。但改行,不改也行,民国后,不改的多了。现在,呼雨居然要
把“张”字抹掉,不承认他张抱丁了! 张抱丁怒不可遏,叫道:“我的女儿,叫呼
张氏,还有金枝玉叶小尾,我连外孙女、外孙都有了。我给呼家祖祖辈辈做先人,
做定了! ”
呼雨道:“你乱吼什么! 前院有客人,让人家寻思你是个八成货。”
张抱丁继续吼叫:“我是太傻了! ”
张抱丁在户口登记簿上,重重写下“呼张氏”。这就叫权力!
四 没有过不去的河
张抱丁带外孙呼小尾,去了一趟内蒙古。回来时,马车上装满黄油、奶酪、粮
食和蒙药。张抱丁赶车,呼小尾坐在车后。马车在瘦谷间走,山坡上,村屋似积木
散落。常在省界两边来往的人都知道,那是个死村,山洪将人冲走了,只剩下一群
石屋。到做晚饭的时候,村里便会炊烟袅袅,隐隐约约若篱笆墙。有灵性的人,能
听见“吱哑”推门声,老人咳嗽,女人招呼孩子,鸡鸣狗吠毛驴呜啊呜啊叫,仿佛
仙境人家……爷孙俩儿不敢说话,怕惊动上边的人家。马车驶出瘦谷后,天地豁然
开阔。张抱丁和呼小尾扭回头,黑雾翻涌糊住谷口,啥都看不见了,爷孙俩儿松口
气。前方,水腥气扑脸,马看见粼粼闪闪的绕阳河,咴咴叫起来,撒欢似的向前奔
去。
这条内蒙古和辽西间的界河,这条不知多少年前流过来的,又将流下去多少年
的河,驮起一弯木桥。桥太瘦了,不能走车,不能行马,偶尔有羊倌撵着羊群一线
过去,偶尔有人驮着小山似的草捆过去,偶尔有孝子背着老人过去,桥就吱嘎吱嘎
喘。喘息声消失后,剩下一座筋巴巴的桥。去年,河心桥板糟朽掉几块,成了断桥。
张抱丁在河边停住马车,桥头墩上,坐着个汉子,背对他们。汉子脱掉鞋,扒
下布袜,露出糊满青筋的腿把儿,脚跟像老树皮,脚心深凹,前掌瘦窄,脚指甲似
一圈圈树疤,仿佛一窝小兽拱向前。张抱丁一眼认出,这是自小踩在马镫内的脚。
张抱丁眼前浮现出:汉子在大草原上飞驰,风吹草弯,驭马似箭;汉子在山山岭岭
问颠簸,岭小月圆,崖壁上移动骑者的投影,似古岩画上士兵图案。汉子倏然跌落
在河边。张抱丁小心招呼:“伙计,过河? ”
汉子闷声道:“过河。”
张抱丁看不见汉子的脸,问:“你的马呢? ”
汉子专心致志地把袜子团好,塞进鞋窠内。
张抱丁发觉自己多嘴了! 你看出我应该有马?你看出我这是骑马坠镫的脚? 你
知道我是吃哪碗饭的? 你知道别人的太多,不要命了! 张抱丁心一抖,讨好地说:
“伙计,光脚过河多凉! ”
“没你的事。”汉子说。
呼小尾扒住车厢斗,说:“入秋,水咬人了。”
汉子抬起头,说:“小家伙,说话挺招人疼! ”
汉子长一张马脸,眉毛淡得要没了,下巴大得要掉下来,给人的感觉,全是脸。
张抱丁殷勤地说:“上车吧。”
汉子说:“我光脚过去。”
呼小尾把手递给汉子,说:“上来吧,也不朝你要过河钱。”
汉子轻轻一跃,从桥头墩跳卜马车,一屁股坐在鼓鼓囊囊的麻袋上。汉子觉得
不对劲,问:“粮食? ”
呼小尾点点头。
汉子忙挪开屁股,坐在厢斗边上。汉子的屁股是骑马的,是骑女人的,坐在粮
食上,有孽! 张抱丁扬起鞭子,红缨一闪,鞭哨在半空“啪”地炸响,马趟进河里,
大旱年头,河水刚没车轱辘。车轮辐条旋转,将太阳射下的金箭簌簌拨入水中,河
水哗啦啦开锅了。
汉子双手撑住车厢板,身子微微俯仰,问:“走亲戚去? ”
呼小尾说:“回家。”
“大碗乡的? ”
“嗯。”
“街面上的? ”
“嗯。”呼小尾问,“你不认识我? 呼家茶馆,就是我们家开的。”
由内蒙到辽西,从辽西去内蒙,必须经过大碗乡,呼家茶馆紧傍官道。南下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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