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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一口袋灵魂上路 作者:谢友鄞-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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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抱丁说:“大岗村,太远了。”
县差说:“到天边也去。”
张抱丁问:“啥时候去? ”
旗差说:“这就走。”
张抱丁说:“我去吴府,告诉吴长安一声。”
“跟他说什么? ”
“吴老先生是大碗乡大当家的,我这个乡公所所长替他做工夫,一走几天,能
不告诉他。”
“当天回不来? ”
“道不好走,说不定在山里过夜。”
“不骑马? ”
“大陡坡,走不了马。”
张抱丁黑心了,要把他们俩拖出尿来。
张抱丁经过茶馆,对呼小尾说:“县里旗里来人了,我带他们进山。”
呼小尾煞煞裤腰,说:“我陪你去。”
“不上学? ”
“放农忙假了。”
张抱丁带上呼小尾,说走就走,根本不征求呼雨的意见。呼雨问:“上哪个村
?”
张抱丁说:“大岗村。”
“去吧。”呼雨同意了。
张抱丁和呼小尾奔吴府。管家打开大门,把脚抬得很高,跨出一尺厚的门槛,
站在台阶J 二,身后的¨洞,空旷深邃。
张抱丁问:“老先生在吗? ”
管家说:“都在客厅,等你们呢。”
张抱丁说:“知道我要来? ”
“县、旗不是来人了吗? ”
张抱丁心想,吴府耳目真灵。
呼小尾做个鬼脸,道:“知道我也要来? ”
管家说:“老抱予来,小尾能不来? ”
爷孙俩笑了。管家关上双扇大门,天似乎一下暗了。张抱丁一和呼小尾穿过前
庭,前庭两侧摆着六十六只青石马槽,都是空的,没有码,没有料,石槽闪着阴冷
的寒光。爷孙俩穿过腰院,走进后院客厅。
吴长安坐在太师椅里,儿子吴世达歪在沙发上,女儿吴黛伦站在父亲身后,一
一只胳膊搭在座背上。这是间中西合璧的客客厅,简洁得仿佛只有座椅。张抱丁赶
忙把事情禀报了。
吴长安道:“我派管家骑马,走大道去大岗村,让他们把牛藏进山里。”
张抱丁说:“让管家带上账簿,嘱咐大岗村各家甭说漏兜了。”
吴黛伦一一扬下巴,问:“呼小尾,你也去? ”
呼小尾说:“我当然去。”
“有你什么事? ”
“百姓民生,我当然得操心。”
炅黛伦笑道:“好大的口气! 你听你的名儿,小尾,兔子尾巴。”
吴世达说:“世事动乱,尾大不掉,大船搁浅,小船逃牛,名字取小了好。”
吴长安做微一笑,呼小尾眉清日秀,有心劲。管家老了,吴长安有心思,将来
让呼小尾进大院,替他管家。
吴世达说:“呼小尾,愿意看书,从我这儿拿些去。”
吴黛伦说:“哥,他没少从我这儿拿。”
呼小尾说:“我爱看闲书。”
“你看你看,这号人,念件不好! ”吴黛伦道,“借给他看了,倒说闲书。”
呼小尾不顶撞吴小姐,任她数落。
吴长安道:“快走吧。”
呼小尾和张抱丁走出吴府。张抱丁说:“兔崽子,你和吴府,套的比我近乎呀
!”
呼小尾说:“还近乎? 连一个丫头,都不拿我为重。”
张抱丁说:“咋拿你为重? 招你做姑爷? ”
呼小尾摸摸后脑勺,笑了。
张抱丁、呼小尾和两位差人,徒步上山。辽西丘陵属地震多发带,山瘦,瘦骨
伶仃,但山山有骨,峰峰犹兽,脊椎梁拱动,像要奔腾起来。晴好天气,峰得日,
岭得月,美妙如梦;孬糟景气,云像山,山似云,云山雾罩。风吹云散后,露出满
山皱褶,极丑。呼小尾兴致勃勃,告诉两位差人,几万年前,山上原始森林密布;
几百万年前,这里是大海。
县差、旗差叫起来:瞎说! 兔崽子,你拿我们当二百五! 呼小尾想,这些人不
看报纸,吴世达根据《地理方略》,写过一篇故事,刊登在《辽西国民周报》上。
呼小尾特别喜欢,看过好几遍。存吴府,呼小尾曾把这篇几千字的故事,一字不差
地背诵下来,吴家父子惊讶得不得了! 吴长安、吴世达,连嘴像刀子似的吴黛伦,
都半天说不出话来。吴长安透口气后,说:“这孩子,记性太好了! ”吴黛伦说:
“呼小尾,你可真邪性呀!',吴世达特别感动,拉住呼小尾的手,连说:“不敢当,
不敢当! 大碗乡真l 叶j 人物呀! ”呼小尾暗暗得意。他感觉到,他赢得了吴家的
钟爱。
这时候,山上下雨了,向前走,雨也向前走;向上爬,雨更稠。迎面山峰前凸,
山腰收缩,山脚仿佛没了,像要倾倒的危墙。山根似半坡崖洞,他们躲进去避雨。
一股霉菌味呛人,岩壁糊满绿藓,地上二散乱着羽毛、兽粪、白骨,古老的山民曾
在这儿歇息。他们感觉到头卜亿万年沧桑压力,不敢放松地坐在地上,都蹲着,膝
盖靠住膝盖,缩脖拱肩,像四只浇湿的鸟,向外瞅。闪电划过倾斜的天空,雷声沉
闷地响起来,乌云洪峰般前推后拥,涛头怒立,暴雨倾盆而下,山水轰轰涌涌,令
人毛骨悚然! 张抱丁想,管家骑马,绕大道经内蒙,再折回辽西去大岗村,还得一
阵儿,再拖拖。老天真成伞人哪! 张抱丁说:“这操蛋的天!小尾,把吴世达写的
那个故事,讲讲。”
县差和旗差是县城评书馆的老客,就乐意听故事。说:“讲讲。”
呼小尾说:“那故事叫《老兵与小兵》,几十‘万年前……”
差人笑了,说:“扯犊子! ”
“真他妈玄! ”
呼小尾恼火道:“听不听? ”
“听! 听! ”
呼小尾讲起来:一次溃不成军的战斗后,一名老兵和一名小兵,逃进大山密林
里。老兵一瘸一拐,小兵搀扶着他。老兵仄斜耳朵,说:“别走了,上树。”小兵
叫一声“嚯! ”把老兵驮在背上,猴子一样爬上参天大树。老兵和小兵骑在干权上,
呼哧呼哧喘,向下瞅:卜百只狼I 韦1 住大树,兴奋地奔突,踅绕,嗥叫! 老兵用
右手抓住一把长树枝,弯成半圆;用左手抓住一把长树枝,弯成半圆,合拢在一起。
小兵用细枝条扎住,做成一个网。老兵卜下左右捞树枝,小兵一层层扎絮好,做成
能躺两个人的床。他们把身子往上一扔,树叶似风吹雨打刷刷响。老兵和小兵并膀
躺着,瞅树尖。俩人心照不宣,不往树下瞅。老兵说:“像个家了。”小兵说:
“家真好。”老兵说:“我收你做义子吧? ”小兵说:“老爸! ”老兵说:“好儿
子! ”父子俩头挨头睡,响起鼾声。
第二天早晨,饥渴把他们闹醒。小兵翻个身,懵里懵懂脸朝下了,睁开眼睛,
愣住了,叫道:“老爸! ”
老兵说:“好儿子! ”
小兵说:“好像有走的了? ”
老兵仰躺着,透过叶隙看天,天是一张网。少几只狼和多几只狼,有啥区别?
老兵说:“吃饭吧。”
小兵说:“果子? ”唯一的食物,就是树上的果子。
“摘红的。”老兵说,“青的留着。”
小兵爬上干权,摘回兜果子。老兵咔嚓咔嚓咬,小兵咔嚓咔嚓咬,青汁酸水泛
出嘴丫。
老兵问:“你吃几个了? ”
小兵说:“七个。”
老兵说:“别吃了,省细点。”
小兵翻个身,脸朝下,趴着瞅。这样过了几天,小兵说:“老爸,好像又少了?”
老兵叹口气:“越吃越少。”
老兵盯住树上的果子。
小兵盯住树下的狼群。
个把月后,吃光了每一颗果子,老兵心慌意乱! 他开始相信小兵的话了,他禁
不住诱惑了。老兵翻过身,瘪肚子压住树床,向下瞅。他们用眼睛数狼。走一只狼,
他们俩就犴喜一阵:“走了! ”
“又走一只! ”
可是,走的又回来了,整体不少。但谁也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老兵说:“数数,
多少只? ”
默默地数完。
小兵说:“一百四十只。”
老兵说:“一百四十三只。”
小兵顶撞老兵:“老爸,你数多了。”
老兵说:“我数的挺细呀。”
小兵恼火道:“你肯定错了。”
老兵诚惶诚恐,竟肯在小兵的面前低三下四了。
老兵说:“我真蠢! 再数。”数着数着,乱套了。老兵说:“好儿子,是你说
的那个数。我数多了。”
三个月后,他们把每一只狼的面孔都认熟了。他们嚼树叶,没有力气说话,可
是心里有数。他们决定将性命攸关的数字说出来。两个人约定,不准随声附和,同
时报出自己的数目。老兵瞪大幽灵似的白眼睛,小兵睁圆猪尿泡似的红眼睛,俩人
全身痉挛,嘴唇颤抖,同时喊出来……奇怪? 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 是喊不出
声,还是耳朵聋了? 狼们蹲在地上,仰起头狞笑。狼竟会笑,而他们俩脸皮僵硬,
不会笑了。
秋风逼紧,树叶飘零,叶子一片没有了,剥树皮吃。他们牙龈稀烂,牙齿松动,
满头满脸白毛蓬蓬,连胳膊上的汗毛都白了。后来,能够得着的树皮也吃光了。老
兵和小兵,骑在惨白的干权卜,搂抱在一起。他们肚皮贴肚皮,胸脯贴胸脯,全身
疯抖。老兵用头抵住小兵的下巴,一点一点向上顶,小兵的头渐渐向后仰去。老兵
叼住小兵的喉管,像狼一般撕咬,牙齿控制不住地切进去。小兵嘟囔句:“老爸! ”
老兵听见脆骨响,“咕嘟咕嘟”,一股灼热的腥液渗进嘴里,老兵闭住眼睛,贪馋
地吸吮……
老兵觉得自己还阳了! 老兵心满意足,把小兵放回树床上,和义子躺在一起。
老兵用匕首,每天切下一块肉,细嚼慢咽。老兵什么也不看,不看守候在树下的狼
群来来往往,不看天上日升月隐风起云涌。老兵担心,时间一长,皮肉硬了,他咬
不动。老兵用匕首将皮肉剥下,挂在树枝上,一块块随风颤抖,风干的肉有滋味。
老兵身体渐渐强壮,舌头长满肉刺,舔噬骨凹内筋筋丝丝,一副完整的骨架,摆在
树窝里。老兵明白,他等不到春天了。即使冬天过去,春天来了,这棵大树已经死
掉,对于他又有什么意义? 这时候,冰川期过去,海侵开始,大陆板块上的部落人,
穿过原始森林,向海岸逃生。狼群消失得无影无踪。部落人喊道:“嗨嗨,你在树
上干什么? ”
老兵向下瞅,狼怎么站起来了? 还会说话? 部落人喊道:“快下来,逃吧! ”
老兵鬼使神差般出溜下树,一屁股坐在裸露的树根上。老兵的臀骨,砸得树根
咯噔咯噔响。部落人呼啸着向前逃去。老兵站起来,迈出两步,“扑通”,摔倒了。
两个部落小子回身,架起老兵,向前疾走。部落小子说:“他咋这样轻? ”另一个
说:“不是鬼吧? ”老兵被裹挟着,加入了部落大逃亡。
没有人问老兵在树上的故事,甚至没有人认真地向树上瞥一眼,过去的那些日
子,过去的那些生活,渺小得不值一提。洪荒世纪,好不容易站起来的人类,又要
仓皇赶路。
老兵央求道:“给我军粮。”
部落小子问:“什么? ”
老兵说:“让我吃。”
“怪不得他这样轻! ”部落小子恍然大悟,同时向屁股后摸去,从尾袋内掏出
干粮,塞给他。一下子有了两块饽饽,老兵觉得世界得救了! 岸边有一只空船,在
等待着。谁造的船? 它的主人是谁? 船没系缆绳,怎么没有漂走? 苍天无言。
船载满逃生的人,缓缓离岸。岸边,还有更多的人扑进水里,游过去,抓挠船
帮,拼命朝上爬。船剧烈摇晃起来,一个人也容不得了。否则,船上船下的人,将
同归于尽。
老兵蹲在船头,须眉如雪,敞胸袒乳,露出牛皮鼓似的肚子。老兵的牙全没了,
两手逮住饽饽,像老鼠将食儿拖进黑洞,搁牙帮寒塞率率嗑。老兵腮帮抽搐,满脸
皱纹颤抖,吃相歹毒凶猛。吃光了饽饽,老兵挺身站立,从别人腰间抽出军刀,在
船舷上乱砍,鲜血激溅,数不清的手指噼里啪啦掉落舱内,水里的人张扬着光秃秃
血手,呼儿唤女,哭爹喊娘,下饺子一样沉下去……
船开走了。
老兵泪水横流! 白雪满头的老兵,一头扎进波涛汹涌的大海里……
船抵新大陆后,逃难的人们把船拆掉,搭建起第一间房屋。人家渐渐多起来,
这里就是辽西。
呼小尾把故事讲完了。
没有人做声。
呼小尾很得意,把他们震住了! 县差道:“吴世达写的? ”
“嗯哪。”呼小尾抿嘴一笑,“我要是能写就好了。”
“你写不出来。”张抱丁摇头道,“不得了! 看他文文气气的,这个人可不得
了! ”
呼小尾道:“是不得了。”
张抱丁道:“写出这种东西的人,心残呀! ”
呼小尾挺泄气。
旗差说:“吴府的故事多。”
“就剩下故事了。”县差说,“吴府的日子大不如先前了。”
旗差说:“如今谁他妈的日子好过! ”
县差叹气道:“咱们当差的,被扣薪,欠薪,就差拄拐棍讨饭了。”
张抱丁乜斜两位差人:“有你们这样讨饭的?!”
县差说:“过往的军队,多得分不清哪路是哪路,全朝本县要军饷。县政府大
堂被砸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
张抱丁嘴角一歪,浮起笑意,说:“雨小了。”
众人探脖儿往外瞅。
张抱丁说:“走。”
他们像山顶洞人一样钻出去,张抱丁拍拍屁股,在前面引路。仨人跟住张抱丁,
成一线走。野草杂树狞生于石隙间,草木之绿经酱黑色山石衬托,显得苍老多了。
山风硬,噎得人说不出话,他们弓着腰,默默地跋涉。地面潮湿,雾气升腾,一步
一滑,每个人的脚印都有一尺半长,仿佛巨人猿的足迹。
他们进入断层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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