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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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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个来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
不是河州人了,她开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里,有高大的白杨,有火红
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时,忍不住拉紧盖头,那么热烈的一簇红花,怒放在
太阳底下,毫不掩饰它们的美丽!凭女人的细心她直感到这里是黄土的故乡,粗
砺的黄土有一千丈一万丈,也是大风从昆仑山下吹过去的。瞧一眼沙石里生长的
玫瑰,泼辣的玫瑰与静谧的玉石,多么奇妙的结合!我的丈夫,我给你唱和田的
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维吾尔歌曲的热烈中夹杂着黄土高原的静穆
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连山;祁连山里也有玫瑰花,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7
    在祁连山的深处,有个神马谷,那是骏马的归宿之地,马的灵骨化成一片沃
土,生长出如血的玫瑰。女人所吟唱的玫瑰绝不是梦幻,是真实的存在。她的丈
夫跟着大阿訇来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荒山野岭中的玫瑰园,很容易让人怀疑整
个世界的荒谬。丈夫那时只有十几岁,竟然从鲜花中间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大
阿訇告诉他:“那是你的血,血注定要归于大海,在入海之前血必将散发芳香。”
    “可我的血没有芳香。”
    “那你就去泅渡苦海,苦海的波涛可以去掉血液的异味生发出生命的芳香。”
    “老人家的话不像是穆斯林,倒像个高僧。”
    “真主也讲仁爱,没有博大的爱慕,生命还不如一粒露珠。”
    “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她的丈夫马仲英打开《热什哈尔》,首句是这样描述生命的:当古老的大海
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在那一天,黄土不再干燥,荒山野岭
不再让人绝望,岁月之河随风而逝又随风而来,生命不再与时间偕亡,回旋于深
沟大壑中的沉痛悲壮和苍凉顷刻间充满滚烫的诗意……就是这个少年,孤独的荒
原骑手,在这一天变得从容不迫,目光冷峻。他不再叫马步英,他的弟弟也把名
字改了,他们兄弟从这个血腥的家族中脱离出来。反叛之路近在眼前。
    早晨出操,马步芳喝令马步英出列,连喝三声没动静。值日官说:“马步英
马步杰改名了,他想做马家军老大。”马步芳又喝一声:“马仲英出列。”马仲
英出列立正敬礼,报告全营官兵人数。
    马步芳开始训话,训到最后,朝前排士兵一顿耳光,然后命令马仲英照他的
样子干。马仲英毫不犹豫,搧七兄弟耳光,搧得货真价实。
    弟弟马仲杰问他,“为什么不给马步芳一点颜色看?”马仲英说:“他是师
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带头违抗军令,以后怎么带兵?”在武备小学时,
他就是一名优秀军人了。马仲英说:“违背自己的意志也得服从命令。”
    马步芳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发往十一营的命令不按马家军的规矩办,而马
仲英一一照办。马仲英说:“他在摧残我的意志,经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
一条狗。”
    大灰马把他驮进峡谷,眼看就要融入野马群了,他大吃一惊,拉紧马缰。大
灰马昏头昏脑紧追不放,那些野马裂开一个缺口,迎接大灰马。他不能再犹豫了,
短刀哗插进马臀,大灰马打着吐噜放慢步子,刀刃开始痛饮马血,发热变软融化;
所有的钢刀都熬不过血液。
    马仲英把遭遇野马群的情景讲给大家听,大家忧心忡忡,“马家军不容咱,
以后只怕当野马了。”“马步芳只要骡子不要马,咱当野马专咬他。”
    尕司令和大灰马回到兵营,宁海军官兵一拥而上,他们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神
马。大灰马轻轻跑起来,四蹄如铁,眼含神光,鬃毛飘逸,威风凛凛。大家纷纷
拔出河州短刀向尕司令致敬。
    马步芳在司令部里看得清清楚楚,宁海军万余官兵没有抽军刀没有行军礼,
而是用古老的骑手礼仪向马仲英致敬。军刀是长官的,河州短刀是骑手自己的。
吹号时,骑手没有唱军歌,他们唱那支淳朴悲凉的好汉歌:
    四股子麻绳背扎下,老爷的大堂上吊下;钢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
闹法!
    马步芳吩咐亲信盯紧马仲英,亲信们说他没犯军纪不好弄。马步芳大叫:
“给我盯紧一点。”
    亲信们紧紧跟在马仲英后边,一直跟到雪山深处。他们回来报告马步芳,
“马营长在观天象。”
    “他是诸葛亮?”
    “马营长什么都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他难道是先知?”
    “他确实有先知那种罕见的真诚。”
    “他真诚别人就虚伪啦。”
    马步芳骗腿上了马,夸夸夸向群山跑去,亲信们跟在后边。在群山深处,他
们看见了尕司令。那里开满红红的玫瑰,马步芳惊呆了。
    马步芳叫起来,“如此粗糙的地方竟然长出玫瑰花,真不可思议。”过了一
会儿,他又说:“马仲英造反你们咋办?”
    “我们听军长调遣。”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马步芳和他的亲信赶到山下时,野地里的玫瑰花全都调落了,谁也不知道马
仲英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是生长玫瑰花的地方,人们都能看到尕司令那张感人至深的面孔。他孤
独地骑在马背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日复一日去冰川里冒险,不带一个
卫兵,甚至连最亲的兄弟也不带。他独自一人徜徉在冰山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
层中关着他天仙般温柔的灵魂。那幼嫩的精灵从坚冰和岩石的断面横射而出,使
人感到那精灵的坚定、倔强和不可动摇。在那震撼人心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默的
痛苦,一种沉默而怨恨的痛苦;他的嘴角翘着像衔着钢刀,对噬咬自己心灵的东
西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是平庸之辈,他比这些折磨和扼杀自己的东西更伟大。
他在反抗这个世界,毕生都在反抗。他的感情全化作了愤怒,一种难以平息的愤
怒,冷漠、深沉、默默无声,就像神的表情那样!还有他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
惊讶和疑惑,仿佛在问:“这世界怎么了?”
    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马步芳回头看他的亲信,“我让他当营长,以后还可以升旅长升师长,他自
己鬼迷心窍,放着大官他不做,他要当土匪。”
    亲信们说:“咱是军人咱不是骑手,当骑手是儿子娃娃的一个梦。”
    北塬干旱而荒凉,儿子娃娃渴望成为疾驰如飞的骑手,跟刀融为一体,月亮
就从那里升起来。马刀上的月亮,到处都是马刀上的月亮。马步芳吓坏了,赶快
找亲阿大马麒,“他要反了,他把名字都改了。”马麒也看到了塬上明晃晃的月
亮,马麒就难受,“月亮落在刀子上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是个黑虎星,趁早把他解决了,省得以后咱遭殃。”
    “十几岁个尕娃娃,他能翻起多大浪。”
    “那不吉利的月亮照谁哩?”
    父子俩站在月光地里,东张西望,看不出个所以然。
 第四章
    
    8
    第二天,从宁夏传来消息,冯玉祥的军队要开往西北。马家军的首领绥远都
统马福祥被冯玉祥调任为西北边防会办,做冯玉祥的助手,绥远都统换成冯军的
师长李鸣钟。冯军刘郁芬部已经进入宁夏。
    马麒叫起来:“冯玉祥不是在北京吗,跑大西北干什么?”
    幕僚说:“老冯善变,捅了吴佩孚一刀子,把曹琨都赶走了,老冯成了革命
党,把军队改成国民军,迎接孙中山,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合起来打老冯,给老
冯一个西北边防督办,老冯就到咱西北抢地盘来了。”
    “全西北都归他管呀?”
    “中央政府任命的,谁不听话他就收拾谁,他的兵歪①得很。”
    ①歪:西北方言,厉害,能干。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马福祥的两个儿子马鸿逵马鸿宾乖乖地听从冯玉祥改编,
当了师长。冯的大将刘郁芬开进兰州,把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李长清活埋,改编
了李长清的军队。陇东陇南四镇军队不堪一击。国民军收拾完宁夏陕西陇东陇南
后,挥兵河州凉州肃州甘州②,战斧一下子搁在马家军的脖子上。马家兄弟血誓
联手反击冯玉祥。可他们谁也不是儿子娃娃,他们没有反抗的勇气。自马占鳌降
左宗棠以后,马家军格外珍惜头上的红顶子,他们不再习惯于反抗。马家兄弟畏
首畏尾,战和不定。
    ②凉州即武威,肃州即酒泉,甘州即张掖马步芳说:“冯玉祥治军不在左宗
棠之下,何必硬碰硬,最好让第三者发难,咱从中斡旋,坐收渔人之利。”马麒
在马步芳脑袋上弹一下,“我的儿哇,红瓤西瓜熟透了。”马步芳说:“咱马家
老先人当年投靠左宗棠,就因为有白彦虎这个二百五。”
    马麒说:“这回恐怕没谁敢当二百五了,国民军是最硬邦的队伍。”
    马步芳说:“马仲英就是二百五,不用芭蕉扇,吹一口气就能烧起来。”
    “你敢肯定?”
    “不信你试试。”
    “凉侄儿最忌讳啥话?”
    “最怕说他不是儿子娃娃。”
    当时西北连年大旱,民不聊生,甘肃督军刘郁芬只知催粮逼款,征兵服役,
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1928年春天,在宁海军宴会上,镇守使马麒祝酒辞刚说两句,胡子就抖成一
团火,“国民军要吃掉咱马家军,要把甘肃全都吃掉;我们老了,当不成儿子娃
娃了。”
    马廷勷说:“陕西有名的刀客郭坚被冯玉祥骗去喝酒,老郭没到酒桌跟前就
被机枪搅成马蜂窝。”军官们轰一声乱了,马廷勷说:“老郭没带刀没带枪,一
身白府绸衫一把檀香扇,老郭还想跟冯玉祥比书法呢。”
    军官们骂开了,“狗日的冯玉祥,刀对刀枪对枪明干嘛,人家老郭是刀客,
冯玉祥不是个东西,儿子娃娃不干这号缺德事。”
    马麒说:“还有哩,冯玉祥在西北要学兵,每县一千人,每个兵老百姓要花
上二三百元,还要地亩款,富户款,老百姓都恨死了。有血性的汉子能引个头杀
杀老冯的威风,大家没有不响应的。”
    少壮派军人身上黑血翻滚,尤其是十一营营长马仲英,三营营长马腾,眼瞳
里滋啦滋啦蓝光闪射,火焰汹涌势如海水,年老的镇守使看呆了,“咱们在祁连
山下扎根六百余年,该出一匹好马了。”镇守使走到小侄儿跟前,向他敬酒,马
仲英和马腾忙站起来,不知所措。马家军没有老人向小辈敬酒的规矩,宁海军所
有的军官张大嘴巴,大家被这种空前的荣耀震撼了,都盯着马仲英马腾。马仲英
跨前一步,“小侄儿受用不起,该敬酒的是我。”马麒说:“年轻人里边没几个
儿子娃娃,你好好干吧。冯玉祥盼着咱马家完蛋,咱有人哩!”
    马仲英很激动,饭后单独找镇守使借兵造反,镇守使先一怔,“尕侄儿,刘
郁芬歪得很,惹不成,你能惹你就惹,惹不成就算啦,就乖乖呆兵营里当你的营
长,阿大又没赶你嘛。”马仲英鼻子一哼,“不要你的兵,带上你的宁海军给国
































民军当孙子去!侄儿我一条胳膊就能当旗杆用!”马仲英拔下手枪拍在桌子上,
“你的枪你收好!”
    七兄弟①聚在西宁南梢门外名叫尕店的小铺,马仲英说:“脱离伯父自创大
业的机会到了,黑马来了,就看咱敢不敢骑!成吉思汗的骑手都备有两匹马,一
匹驮着骑手,另一匹驮着骑手的命运。”
    ①七兄弟:马仲英起义时的主要骨干,弟弟马仲杰,姐夫马虎山,宁海军军
官马仪等。
    七个儿子娃忽站起来,走到马跟前抽出刀子,扑轰!扑轰!插进战马圆实的
后臀,战马一声长啸,抖断缰绳冲出城门,黄尘拔地而起。战马驮着他们的命去
了远方。
    骑手出征前要放一次空马,空马驮着鞍子和钢刀,在旷野奔驰七天七夜,再
回到骑手身边。
    马鞍子太荒凉了,骑手都活不长。
    七兄弟全都进人迷幻状态,老板按时送来干粮和水。第七天,年龄最小的马
仲杰说:“我的血响起来了,跟河水一样。”尕司令说:“那是你到了最后的海
洋,骑手的血都要流到那里。”
    店老板跑进来说:“你们的马回来了。”
    战马驮着钢刀穿城而过,来到尕店。七兄弟见到了刀柄,刀刃被战马的血液
化掉了。他们不知道战马去了什么地方,但那里一定有沙漠戈壁雪山草原;风沙
和阳光会把骑手的命磨成飞快的锋刃。
    他们回到军营,值日官知道他们不是兵了,战马把他们的命驮走了,他们已
成为真正的骑手。值日官没有执行军事条例。
    主麻日(星期五),宁海军的军官们上西宁东关礼拜寺做礼拜。马仲英吐了
些血,就对大家说我有病不能礼拜,退出寺外,直奔尕店,跟七兄弟会合。他们
骑上马,穿城而过,将沿途电话线割了。
    “尕司令去哪?”
    “到循化,过黄河。”
    “那里太险。”
    “听说过撒拉汉子的誓言吗?割了头也要走到黄河边喝一口黄河水。”
    从西宁往循化,有许多大山,七兄弟和他们的马不怕高山一路狂奔。一天一
夜,天明时,从远方奔来一团亮光,亮得出奇的一团光啊。
    “看到了吗,那里就是黄河。”
    谁都知道那不是天上的光,那是一条大河在群山里闪烁。他们奔过去,他们
快飞起来了。马也看见那神奇的白光,马低头窜啊,马跟长了翅膀似的。他们闻
到了黄河特有的那股带有胎液味的清香。黄河出雪山草地,还是个婴儿,在群山
里很清澈地奔流着。七兄弟就跟婴儿一样扑到水边,念了经,然后从容不迫地撩
起黄河水痛饮,嘴里不停地啊啊叫着,自己把自己喝大了,喝成一条壮汉,站起
来摸摸脖子,那颗脑袋还在,他们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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