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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冒险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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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看看我,只像目送走向远方的陌生人似的,不以为意。我默默地走去厨房喝水,在折回寝室,又经过书斋时,二十二岁和十八岁的夫妻连看也不看一眼,像蝗虫那样认真地继续着性交。濡湿的性器官的气味充斥在整个房间。我一回寝室,无端地微笑着欠伸一下,而后安心地潜回到床上重新熟睡。
傍晚,我们起了床。关于近晌午时的那次遭遇,斋木犀吉毫不以为意,(据犀吉自夸,他们夫妇间确实具有性解放的自由。对于这里所说的解放一切,另有看法的人们可能会嗤之以鼻,可我倒想把这一词语和对于这对年轻夫妇的友情一起使用。)可在我这方面,对此却不能处之泰然,无动于中。于是,我带着几分无所谓的好奇态度,向犀吉发问,你不是对正常性交已丝毫不感兴趣了吗?还记得你说过已从这种营生中毕了业的话吗?对此,斋木犀吉为我作了充分解释:“不,那时是我错了。关于性,其间有种种不结婚便不会理解的秘密在呐。这是任何冶游者所理解不了的秘密。我把这称之为性的友情。结婚之后的男女主人公常能产生性的友情。一旦产生了这种友情,他们便能循规蹈矩,一本正经,从容不迫,像兽类那样互舐伤口地爱抚,进行平静的性交啦。当此时,即便有外人在旁也无大碍了。那是紧密的夫妻行为,旁人挥动起鹤嘴锄也破坏不了的。当然,一般认为,性的实体是不能露在别人眼里的。就像这儿的性高潮,你也看不到一样,我们的裸体在你眼里,看来不也有如一缕轻烟吗?”说时,他倒像个当教师的妻子那样十分的认真。为此,我第二次遇上了这种性的友情场面,当然就学了乖巧,只当见到了一缕轻烟,对着他们裸露的臀部看上一眼就完事。
当时,等到犀吉默默然抽起了烟卷,卑弥子随即以出人意外的温文尔雅的态度,然而对性的秘密却又如娼妇般毫不以为意地这么说:
“我们在那次之后,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吃光了。你为你自己还藏了些私货吧?”
“不,没藏着什么?”
“那么,这就走,先去吃顿最上等的晚饭,一切回头再说!”斋木犀吉掐灭了小小的短烟头,高声叫嚷,这无疑是宣告我书斋生活终结的号角。
出了公寓,步行到车站前,正想拦辆出租车,斋木犀吉,对着卑弥子一瞥,不由分说,便开了口:“坐公共汽车去,行啦。”
于是,我们在车站对面广场的起点,乘上私铁经营的犬牌公共汽车,朝涩谷方向开去,等到公共汽车在摄影棚后门停靠时,犀吉提起那只我代管了两年如今归还给他的白皮箱,像独个儿出门旅行似地巧快下了车,只留下了一句话:
“你们两个再舒舒服服坐会儿公共汽车吧。”径自走了。
这时,卑弥子从容不迫细细地和我谈起了英国动物采集专家的游记,我心里在嘀咕,疑心可能是犀吉临时要去会个什么电影演员时代的老朋友吧。可是,车子开行了二十分钟光景,猛然间,在反光镜中(公共汽车的反光镜像甲壳虫的耳朵般向外突出,一直在摇晃。)卑弥子像发现了什么地说:“到下一站车子停靠时,咱们就下车。在公共汽车上也没什么乐子可找啦,特别是这冬天的黄昏!”一面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和卑弥子下了车。公共汽车像鲸鱼打饱嗝吐出一阵废气,开着走了,这时,后面紧接着开来一辆平稳驾驶的西德大众汽车。斋木犀吉既担心又得意地坐在这车里。
“万一你害怕坐在你朋友盗窃来的车子里遭到了拘捕,从而把这件丑闻在报上曝了光,首先你必须抛弃掉这种心理上的疙瘩。因为这无非是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名誉观念在你身上作祟呀。”斋木犀吉吞吞吐吐和我这样说。于是我坐在已经放上了白色皮箱的大众汽车的后座,卑弥子换下犀吉,坐上了驾驶座,犀吉坐在卑弥子侧边。这样,我们的冒险旅行车队就此出发。
“不过,总之是,顺手牵羊去盗车,总也有些危险吧?”
“你说我顺手牵羊?”斋木犀吉愤然作色,回过头对着我叫嚷。“你认为我能如此轻率,干些不负责的事儿?这是今晚上熬夜班的小演员的车子。这伙人,自己车子偶而下落不明,也高兴,好给作宣传广告啊。”
我一时语塞。
“就如你,若是把自身局限于日本大众传媒为你制作的令人艳羡的极小幻影,是万万不行的,照那样,就是你自己放弃了自身存在的自由性啦。”斋木犀吉谈到了我头上,叫我腻味。
“这点,昨晚上已经领过大教了。不是叫什么自我欺骗吗。”
“可现在,唯恐发生丑闻的你,还在把别人为你制造的幻影供奉起来,当作宝贝呢。第一步你要把你自己变成和你的新闻照片完全不同的面貌才好。这样吧,先把眼镜摘了!没有它,前方开来的载重卡车总看得见吧?”
我摘下眼镜,放进上衣袋。我是轻度的近视外加散光,不戴眼镜,人和狗还能分得清。
“就这样,跟报纸、杂志上登载的你全然不同啦,”他盯着我看,开起了玩笑。
“这样就好看多了。”卑弥子也一瞥车内镜,这样说。
言语不多,但已使我感到自己这时多疑症的蛛网上出现了断线处。
这样,我们驾着窃得的车子前行,突然间,像约翰·柯克托电影中的死的使者,顶头来了一位小个儿青年,除了头戴红色头盔外,全身一色的黑皮革服装,骑着一辆漆成黑色的摩托车,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迫近,卑弥子眼尖,在黄昏的薄雾中一下认出了他,随即从窗口伸出一只手,向他挥手示意。一面高兴地呼唤:“啊,是雉子彦吗,你怎么啦!”“不用问同我是打过电话的。”。“别罗嗦,当心把那家伙压死在马路上。哪能随便用一只手开车子!你这是生来第一次开车!”
穿一身黑色皮装的摩托车青年,在距离我们车子前五十米处,威风十足地打了个U形弯,把那像小马样雄壮的摩托车靠向便道,徐徐前行。我们的车很快赶上,一会儿和它一起平行驾驶。
“是大众汽车哩,今天这车。犀吉君。”车上青年高声说。听来语声十分稚嫩,这使我想起了曾和他会过一面。恰在此时,斋木犀吉向我问:
“你认识雉子彦不?”
“嗯,他不是特意用红色大提琴装饰门面的提琴店里的少年吗?”
“是的哩。可那把红色大提琴确是十分名贵,相当于十台钢琴的价钱。”斋木犀吉对这把红色大提琴过于认真的揄扬起来。他有时对某种物质过分地偏爱。
“雉子彦他不在提琴店了,去了进口洋货店工作啦。骑着摩托车到处讨欠帐,可越是买得起奢侈舶来品的人,越不肯爽爽气气付清欠款哩!”
我想起了两年前那青年在乐器店里阴暗的柜台对面像将死的瘟鸡又哭又笑的腔调儿,可如今,从这个顶着红头盔,着一身黑色皮革装,架着黑眼镜,由于皮肤直接接触空气,沾上了尘埃污迹的摩托车青年身上,已全然看不出那种少女似的肉感印象了。
再一想,除了新加入我们一伙的卑弥子不谈,犀吉也好,我也好,都和两年前的我们大不相同。而在这时,我们四个都认为面对着这新的变化,就要把自己献身于那种纯真朴素的共同激情。也就是说,都想要溜之大吉,张皇逃窜。2
斋木犀吉和卑弥子和我,坐着那倒运的电影演员的大众车,雉子彦骑着洋货品的摩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驶向东京市中心。令人神往的冬日薄暮,逐渐升起了像粉末样的雾气,如除尘器那样把天空、树木、建筑物、来往行人微沾污迹的印象清洗得一干二净。可随着雾气的加深,天空、树木再次受到沾污,一瞬之间,竟全然不见踪影,地面上则仅有如拖船上的人群牵挽着行而行。卑弥子和雉子彦不约而同地开亮了车灯。我们的车只在令人觉得特别阴暗闭塞的背街上奔驰,从此时起,雉子彦的摩托车和我们的汽车并行驾驶也有些危险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犀吉君?”骑在摩托车上的人把他那像墨黑的虫子脑袋那样的脸转向我们,大声地问。犀吉没直接回答他。
“我们倒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兜里只装着几个硬币哩。我真想招待你吃顿晚饭呵!”他试探地担着心注视我,这么说。“由我来作东吧。可我总想上你的住处看看啊,是否买些食物、酒类上你那儿去?”我说时带着几分狼狈相。原因是在我的想象中,这些睡眠不足,满身尘土的家伙和我自己(我也一样,因为喝了隔夜酒,这天连胡子也没刮。卑弥子哪个口袋里都没带化妆品,因而变成黑色小鲤鱼那样的脸相。唯有髭须不多的犀吉,却显得格外的神气十足,这才有气力提着那白色皮箱轻轻巧巧到处转悠,还能去盗窃汽车。)眼睛净瞄着哪家豪华型料理店的餐桌。只须我开口邀他上餐馆,犀吉立刻会响应,不是去德国大餐馆,定然是帝国大饭店吧。由此看来,我的疑虑也是不为无故的吧。只是我自己头脑中如此这般的思想活动,若是让犀吉一眼看穿,怕的是又要嘲弄我是什么小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啦,或是来自自我欺骗的一种心理状态啦等等了。
“那好,就这么办。”犀吉略一沉吟,便欣然同意。我感到自己脸颊血往上涌。“去新宿,买鸡,买鱼,还得买酒哩。”
接着,犀吉朝着摩托车上的青年再一次大声喊叫。
“就在我家开个宴会。雉子彦你也要来的吧??”
“要去客户家兜上一圈哩。这就是工作,实在不好办呵!”雉子彦高声叫嚷,随即加快速度,(时速定有八十公里)像一头长毛狮子狗疾驰而去,身后刮阵黑色的旋风。我们若无其事地叹息着,直驶新宿,采办食品。
记得那些一味厌恶斋木犀吉为人的人,总在责难他,说他是自我中心,独善其身,像个追逐自己尾巴的小狗,对自己以外的事物全然不关心。实际上,也有这样的情况比如,他自己一周前刚结了婚,却蛮不讲理地硬要制止我结婚。若把这说成是自我中心,独善其身,恐怕也未尝不可吧。可犀吉自有犀吉的逻辑。若是一味指责他全不管别人的事,无疑是不妥的。而且,他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即像个孤单寂寞的小孩那样,他唯恐怕我结了婚,会筑起一个把他和卑弥子排斥在外的窝,从而执著地反对我结婚。这一类的自我中心性格也有时可以称之为亲切或者坦白。
一旦进入了新宿百货店的食品部,那晚上聚餐的筹备工作确实成了斋木犀吉独擅胜场的机会。我嘛,根本不在话下,就连卑弥子也没有置喙的余地。我只能抱起购物袋,跟在犀吉屁股后头转,卑弥子则顺手偷了柠檬几个、巧克力若干、大蒜一把之后,自顾自跑回大众车,打着瞌睡等我们。是否要以说她有小偷小摸的小毛病呢?确实,你看他,为了挽救犀吉的盗车,自己也去偷窃水果和点心啦,而且,这好像是她生来的日常习惯似的,又干净又利索,如人饮水,毫没冒什么偷盗的危险,由于此,看来我们就不必为她辩护了吧。只是,以上云云,是根据作者的感觉和当时的气氛所说的话,面对卑弥子而言,怎么样也安不上什么盗癖之类的言词……
斋木犀吉采办起食品来真是入了迷。他一下到地下室食品部的这瞬间,就像禁欲者误入了回教国的闺阁,为食品(裸露的肌肤上涂上油脂晶晶发光的美女们)的热气搞得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差一些立脚不牢。而后,等到犀吉好容易站稳了脚跟,他随即露出像老鹰似的可怕的眼神,大步在食品的货架间穿引,信手拿来随便采买,数量既多,价钱也选最高的。搞得食品部的主任把斋木犀吉误认为是珠穆琅玛峰登山队的粮秣补给员一类人物。总之是,我紧跟在他的身后整条沉甸甸的里脊肉、烧鸡(光这就是五只!)、莴苣、蘑菇罐头、半熏制大马哈鱼、各式干酪,外加葡萄酒、威士忌,不一而足,还有许多想不起记不清的食品都让我抱着挟着。我在自动记录器前付出的金额,除酒类饮料另行计算外,超过了一万日元,由于我看出斋木犀吉现正处于慢性饥饿的残余影响之中,对他在食品上如此的浪费也便宽容大度了。他谈情说爱的旅馆费、筹备结婚的开支,早已把自己的积蓄花得精光,这样,他那原来的美食家的真面目只得在某个阴暗旮旯里藏身了。这一想,我再重新端祥那犀吉,他不再有二重下巴了,我当然感到,在食品货柜里发出诱人味道的空气中,犀吉稍有过分的坦率,在他和我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我把这些食品堆上大众车,而后,当犀吉把瓶装酒小心翼翼地稳稳当当放进车座的一角时,我又折回店里,特意为犀吉买了一罐全菲力克烟。我当然也该坦率地对他表示一下友情的。等到卑弥子从假寐中醒来,就像回归山寨的山贼,向我们炫耀满口袋的偷来之物,得意非凡。她特别起劲地自诩要为我们买回的鸡,做一种世间无双的沙司,这样,她方才偷得的柠檬和大蒜可就大派用场了。就是这么一种局面。说到卑弥子的辞令,若和犀吉的饶舌相比,倒也毫不逊色。“我读过一本写斯大林事儿的书。这书的英国人作者把斯大林写成了一个有偏执狂的杀人者,他在本书的注解里特别写到斯大林曾说,没有比加上鲁吉亚沙司的鸡子更美味的鸡子了。看来是因为那种沙司是由大蒜、柠檬再加上苏联格鲁吉亚特产的某种原料调制而成!所谓某种原料也许是俄国风味的荷兰芹叶子哇,今晚上,你们可以尝到用最近似于那种格鲁吉亚风味的沙司作调料的鸡子罗。这儿是东京,如若你考虑到这儿并非格鲁吉亚地方的话,那么,今晚上的鸡子当然是东京最最上等的美味了啊。”
我发觉卑弥子长期以来也在过着一种半饥俄的生活。从而,借着浇上格鲁吉亚式沙司的鸡子的话,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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