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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丰里-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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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盗
            
  民丰里这样的建筑在南方被称为石库门房子,其实就是一种嘈杂拥挤的院子,外面的门是两扇黑漆楠木大门,门框以麻石垒砌而成,原来门上有两个黄澄澄的铜环,不知是哪一年让哪个孩子撬去换了糖人儿,那条又长又粗的大门闩倒一直在堆杂物的箩筐里斜竖着,竖了一年又一年,上面落满了历史的尘埃。民丰里现在住了十一户人家,白昼黑夜都有人进出,旧时代留下的门闩在新时代就用不上了。天气很热,民丰里就显得更热,即使偶尔有点南风,吹到这里就被墙挡住了,民丰里的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太阳落山后都端出竹椅到香椿树街上去吹风,那天黄昏也是这样的,千勇的母亲打了一桶井水淋在竹椅上,拎着竹椅出去乘凉,走到门边她回头对千勇说,吃完饭别马上洗澡,会把胃弄坏的。千勇没说话。母亲说,你听见了没有?别马上洗澡,要洗也用温水洗,不准到井上洗,现在贪凉,日后落下关节炎你要吃苦头的。
            
  千勇没说话,其实千勇从来不听他母亲的唠叨。千勇放下饭碗就提着吊桶到井台上去了,就是去洗澡的。从七八岁起千勇就喜欢与母亲的意愿拧着干,更何况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井是民丰里十一户人家合用的,所以邻居们通常是在这里谈天说地或者飞短流长,主要是那些妇女,她们蹲在那里洗菜,洗衣裳,洗一切能洗的东西,永远不知疲倦,千勇认为那是井水不需要缴水费的缘故,他对这些小家子气的妇女充满怨气,每次洗澡时他就踢开井台边的各种盆器和篮子说,我要洗澡了!把吊桶用劲扣在井里,又大嚷一声,闪开,我要洗澡了!妇女们说,这个强盗,强盗又来了。本来她们是可以与千勇论理的,但几乎每一个妇女都认为与千勇论理白费工夫,面对千勇她们总是忍气吞声,总是把仇恨发泄到他母亲身上。都是宠坏的,光管生不管教,这样做母亲的从来没见过。妇女们低声叽咕几句便躲开了,不躲开不行,因为千勇很快会把水溅到她们的身上来。千勇拎起一桶水,哗地从自己头顶上浇下去,舒服,千勇怪叫了一声,舒服,凉到骨头里,千勇的手在身上拍着,拍到短裤那里,突然停住了,他回过头发现井边还有一个人,是徐家的女孩桃子,桃子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弯着腰在水泥地上磨一块石头,嗤嗤嗤,声音难听而刺耳,千勇记起来这声音已经在民丰里响了一个黄昏了。
            
  我洗澡,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千勇说。
            
  你洗澡关我什么事?桃子抬起头朝千勇瞪了一眼,她把裙子往上拉了拉说,我在这里关你什么事?又不是你们家的井。好。那溅到你身上可别怪我。
            
  强盗。桃子轻声地骂了一句,但是骂得似乎有点胆怯,桃子的一只手还是伸到后面挪动了她的凳子。
            
  你骂我什么?强、盗?千勇将一桶水拎着,在桃子面前晃悠着,他说,强盗?我强怎么盗了?我盗你什么了?没骂你,谁是强盗就骂谁。桃子说。
            
  千勇嘿地一笑,他朝桃子做了一个泼水的动作,吓吓你,千勇收回了吊桶说,我劝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杀人放火拦路抢动的人叫强盗,我怎么是强盗?
            
  别跟我来说话,桃子说,我要磨玉石,我不想跟你说话。磨玉石?磨玉石干什么?千勇说。
            
  我不想告诉你。桃子说。
            
  什么玉石?拿过来给我看看,千勇说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伸过去抢了,但他没想到桃子敏捷地甩开了他的手,桃子的一双乌黑的眼睛愤怒地盯着千勇。
            
  强盗,强盗。桃子尖声喊。
            
  你骂我什么?你敢再骂一遍?
            
  强盗,你就是强盗。桃子跺着脚喊。
            
  好,我让你骂,千勇冷笑着拎起那桶井水,猛地朝桃子身上泼去,紧接着他听见女孩的一声惊叫,女孩僵立在井台上,满脸惊恐地看看他。千勇看见水迅疾地濡湿了女孩的白底蓝点的小背心,女孩上身浑圆的曲线轮廓兀然暴露在他眼前。在短暂的沉默之中,桃子突然交叉双手遮住了胸口,而千勇的蛮横肆意的表情也变得慌乱,他很快移开了视线。桃子后来就那样遮住胸往她家跑,桃子一边哭着一边骂,强盗,不要脸的强盗。有人从屋子里冲出来朝井台这里看,看见千勇正在吊桶里洗脚,千勇的脸上浮出一丝茫然,一丝窘迫。强盗就强盗吧,千勇自言自语地说,我就是强盗,是强盗又怎么样?桃子家的大人无疑要来告状,话说得很难听,千勇的母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掩面啜泣道,我拿这个孩子也没办法了,哪天等他犯下罪,干脆送他去监牢吧。民丰里的十一户人家相互间即使心存芥蒂,面上也是很客气的,千勇的母亲就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摊上这么个儿子,她在妇女们中间丢尽了面子,在妇女们炫耀自己的儿女如何孝顺如何上进的时候,千勇的母亲便无地自容。为了弥补一点儿子在桃子家人那里的恶劣印象,她做了半篮子荠菜香干和肉馅的馄饨,让千勇给桃子送去,但千勇却不肯。千勇说,给她家送馄饨?为什么?送给她家我吃什么?母亲说,你够吃了,我留了两碗。
            
  千勇说,不够,我要吃三碗。
            
  母亲的火气立即蹿了出来,吃,你光知道吃,她厉声喊道,你吃了十八年的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吃到哪里去了?千勇嘻地一笑,说,当然吃到肚子里啦。你不是吃饭长的,你是吃屎的。
            
  好,我是吃屎的,屎是谁做的?还不是你做的?千勇觉得母亲的话总是漏洞百出,他轻易地就驳倒了她,为此千勇得意地大笑起来。他看着母亲提着半篮子馄饨怒气冲冲走出门,要送你自己送,千勇用一支牙膏细致地涂擦着他的白色回力牌球鞋,他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么热的天浇一桶井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大约是一刻钟过后,千勇的母亲拎着空篮子回来,一进门就对千勇说,你做的好事,桃子病了,发高烧,你看怎么办吧。发高烧?千勇怔了一会儿说,怎么会发高烧呢?我没脸去她家了,母亲说,你做的好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让桃子也浇我一桶井水,不就两清了?千勇最后说。千勇提着一只吊桶站在桃子家的窗前朝里面张望,他看见桃子斜倚在床上看书,千勇舒了口气,他猜母亲故意夸大了桃子的病情,想吓唬他,千勇想难道我是吓得住的人吗。桃子你出来,千勇敲了敲窗栏说,你来浇我一桶井水,我们两清,省得你们说我欺负女孩子。
            
  桃子朝窗外漠然地瞥了一眼,侧过身子继续看她的书。桃子穿了民丰里妇女流行的花睡裙,习惯性地蜷紧身子,那种青春期女孩特有的身体曲线便勾勒出来,圆圆的,精巧的,看上去很安静。桃子你出来,我不骗你。千勇说,我让你浇一桶井水,你要是觉得不合算,浇两桶也行,浇两桶吧,让你赚一桶。千勇看见桃子啪地丢掉书下了床,她走到窗边,眼睛并不看他。桃子的嘴唇动了动,千勇想她又要骂强盗了,但桃子没有骂,她突然抬起手拉上了窗帘,千勇记得那个瞬间他闭上了眼睛,他看见了女孩包裹在睡裙里的胸部,像两只小碗,他并不想注意那种地方,不知怎么又看见了。看见了也不怪我,千勇想,谁让她的睡裙做得那么紧,谁让她抬起手臂拉窗帘呢?不怪我了,我让你浇我的。千勇手里的吊桶在桃子家的窗台下轻轻撞击着,千勇说,我让你浇还我的,你不肯浇就不怪我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我们两清了。立秋后下了几场雨,民丰里人家种植于门前窗下的夜饭花被雨水打成残枝败花,但灼热粘滞的空气却是被洗干净了,出入于石库门的人们重新穿上衬衫和长裤,持续了一个夏天的萎顿精神也便焕然一新。
            
  千勇又穿上了他心爱的深蓝色海军裤,千勇穿着海军裤到井台上刷白色回力牌球鞋,正好看见桃子在那儿,千勇下意识地想避开,刚刚转过身,脑子里便响起一种尖厉的嘲笑声,你怕她?千勇原地转了一圈又往井台走,他想,我怕她干什么?嘻,我怎么会怕她呢?
            
  隔了这么多天,桃子还在嗤呀嗤呀地磨那块玉石,桃子的一只手在水泥上来回划动,额前乌黑的刘海也随之轻轻扇动。千勇浇到井台另一侧,用板刷沙啦沙啦地刷鞋子,千勇的眼光忍不住地窥望着桃子手里的玉石,他知道桃子不会同他说话,但他却忍不住地要说话。
            
  什么破玉石?磨来磨去的,千勇说,工艺雕刻厂这种玉石多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桃子不理睬千勇。你磨玉石干什么?千勇又说,磨了刻图章?你会刻图章?你肯定不会刻图章的。桃子还是不理睬千勇。
            
  磨玉石没力气不行,干脆我们换一换,你帮我刷鞋,我来帮你磨吧。关、你、屁、事。桃子突然昂起头对千勇一字一顿地说,然后她鼓起双腮朝地上吹了一口气,那些白色的粉屑便扬起来,飘到了千勇脸上。千勇第一次听到桃子吐出这种粗鄙的词语,而且女孩红润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挑衅的表情,这使千勇感到惊愕,他用手里的板刷徒劳地拍打面前的粉屑,你说粗话?千勇说,好,你说粗话。千勇朝井台四周搜寻着,他觉得他该对女孩干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干什么,天气凉了,他不再洗澡,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往桃子身上浇一桶井水。
            
  女孩子家,千勇后来换了一种教诲的语气对桃子说,女孩子家不好说粗话的,女孩子说粗话最难听。就许你说不许我说?桃子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她把那块玉石在盛满水的吊桶里浸了浸,突然说,说粗话有什么?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让你浇还我一桶水的,是你自己不要浇。那么热的天让我浇你?让我替你洗澡呀?桃子说,我又不是傻瓜。现在天凉了,你现在浇吗?我说话算数,我现在让浇,一桶两桶随你。现在不浇,等到冬天结冰下雪的时候再浇。随便你,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到时候我要不让浇就是乌龟王八蛋。桃子这时候噗哧笑了一声,不知怎么的,桃子要么不笑,一笑就停不下来,桃子大概想像了某个滑稽可笑的画面,笑得弯下了腰,笑得青春期的肩部像两只蹦跳的兔子。你疯啦?千勇瞪着女孩的双肩说,你咯咯咯咯乱笑什么?关你什么事?我愿意笑就笑。桃子终于恢复了她的矜持和高傲,她瞥了眼脚边的吊桶说,算啦,便宜你,我就现在浇还你吧。现在就现在。千勇说着端起那只吊桶,他说,来浇吧,浇了我们就两清了。这桶水不行,已经让太阳晒热了。你再提一桶水上来。随便你。千勇说着熟稔地把吊桶扣在井中,胳膊一晃一拽,提着一桶井水放在桃子面前,他说,这下可以浇了,浇吧,我要是吭一声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桃子拎起吊桶的时候千勇团上了眼睛,本来不该闭眼睛的,但千勇不知怎么就把眼睛闭上了,也不该那样紧张地屏住呼吸,但千勇就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浇了,我真的浇了。桃子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胁。浇呀,废话什么?怎么还不浇?
            
  千勇紧闭双眼等了很久,等待着的那桶井水却迟迟没有浇下来,他睁开眼正好看见桃子放下了那桶水,桃子侧过脸去,她好像在看民丰里唯一的那棵梧桐树,八月的秋风穿过屋檐高墙,梧铜树叶发出一阵脆响。
            
  你还等什么?千勇说,你看着那树干什么?树叶动得很厉害,其实今天很凉。桃子弯起左手食指去抹右手上的粉屑,漫不经心地说,算了吧,我要磨玉石了,把玉石磨薄,刻上一些花,挂在胸前很好看。
            
  你把我看扁了,我怕冷?什么时候怕过冷。千勇不耐烦地摇着那桶井水,他说,你真的不浇?不浇以后就浇不着啦。不浇,今天真的很凉。桃子又开始嗤啦嗤啦地磨玉石,桃子一边磨,一边说,算了吧,本来跟你这种强盗也没什么计较的。桃子的脸上泛着两朵红霞,千勇看出来桃子脸红了,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会脸红,正像千勇不知道桃子为什么突然原谅了他一样。千勇后来抛着板刷往家走,回头往井台一望,突然觉得桃子今天特别美丽,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里隐隐地有些失望,竟然是失望,也不知道为什么。
            
  民丰里的房子这两年是愈来愈破败了,原先的黑漆大门现在露出了木头的枯色,门洞里的那条门闩也不知被谁偷走了。石库门里仍然是十一户人家,但该走的走该来的来,该长大的长大了,该老的也就老了。
            
  千勇早就走了,千勇十九岁到新疆当兵,据说是在一个边防哨卡,民丰里的人们当时开玩笑说,那地方冷,千勇肯定喜欢,这下他可以用冰水雪水洗澡了。这些话其实是偏见,细心的妇女都记得千勇去当兵前就学好了,不知怎么突然就安静了,懂事了,学好了,这是事实,否则千勇也没资格去当兵。千勇的母亲在儿子走后的第二年,拿了一封信在民丰里走东串西,半掩半露地向邻居宣布一个消息,千勇做班长了,千勇的母亲尽力压低喜悦的声音,你想不到吧?这个强盗,他做上班长了。到了第三年,千勇的母亲在井台上向洗衣的妇女们宣布了更惊人的消息,千勇在部队里升了排长。千勇的母亲抹着眼泪说,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强盗,竟然升到排长啦。又过了两年,有关千勇的消息几乎使民丰里每个妇女艳羡不已,千勇又升职了,千勇已经当了连长。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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