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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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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只能用人的手来拔。
这没什么,劳改队有的是人手。
拔呀,拔呀!在一窝窝乱草里把稻苗解放出来。有的地方,草拔光了以后,光剩下一片泥浆,一棵稻苗也看不见。
“要把三棱子的核核子抠出来!”
“要把芦苇子的根拽出来!”
王队长戴着大草帽,来回地在田埂上喊。
怎么能把芦苇草的根拽出来?它在地底下盘结交错,好象整个沼泽地的芦苇都是从一条巨蟒似的根上生出来的。怎么能把三棱草的块根抠出来?这种块根药名叫香附子,深深地埋在黑滓泥里面。况且,每个劳改犯的薅草定额是五分地,在这样茂盛的草丛里,你撅着屁股拔一分地试试看!
劳改犯们悄悄地把没有拔出根的草揉成一团,踏在泥水下面。扔到田埂上,队长看见可是要骂的。如果不把芦苇的根拽出来,只从半截上拔断,芦苇中空的根一灌进水,就会一面冒泡一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象是告发那个劳改犯一般。
“我当是谁没拔出芦苇根哩,原来是我放了个屁。”没拔出芦苇根的犯人狡黠地笑着。
“好响的屁!可是没有臭味,倒有股生草子气,别是驴放的屁吧!”旁边的犯人拿他打趣。于是,一块田里就嘻嘻地发出了笑声。
是的,是得找点什么事来乐一下,不然这日子怎么过?有人捏着细嗓子唱起来:
二哥哥到农场去劳改
撇下我三妹子守空房
三妹子三妹子你莫心慌
劳改农场有口粮呢——
嗯哎哟!呀得儿哟——
正午,炽光更加强烈,浓重的绿色沉重地压在地面上。野鸭、青蛙、癞蛤蟆都懒得叫唤,空气仿佛也凝结成了胶质状态。偶尔,一股热风从山口扑向这里,裹着山那边沙漠上的焦灼之气,芦苇叶沙沙地响起金属般的磨擦声,混浊的泥水热得烫脚。劳改犯们没精神说话了,只顾埋着头薅草。要为那一天五分地的定额而奋斗。渠坝上不是竖着横幅标语吗:“改恶从善,前途光明”。我扛着铁锹,在我管的田区走来走去。从前面看,稻田里是一团团被太阳炙烤得干枯焦黄的头发,这里那里闪烁着污浊的汗珠,蒸发出一股比腐殖质还浓烈的气味。从后面看,水面上撅着一个个屁股。屁股上补满补丁,补丁上沾满黄色的烂泥。
上面,是湛蓝湛蓝的天;下面,是墨绿墨绿的地。透明,深邃,美丽。可是,中间有一片被挤扁了的黑色的人群。
蓦地,水田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原来是拉“口粮”的车辆在高高的斗渠坝上出现了。
四套牲口拉着几笸箩饭走在前面,一头毛驴拉着一大箱水跟在后面,在柳荫下踽踽而行。妈的!瞧它们那不紧不忙的德行!你们吃饱了是咋的?!是啥菜?好象闻着了白菜熬萝卜的香气。但愿中午领的馍馍大一点:“祖宗有灵!”吃这份口粮可不容易!不过总算顿顿都有饭吃。
王队长吹响了哨子。犯人们如同暴动了似的,纷纷向停在斗渠上的饭车跑去。
赶快跑!前头领的馍馍大,后来领的馍都在笸箩下面,不是掉了渣就是压扁的!
吃饭,对犯人来说,就象教徒的祈祷,那必定要全心全意地投入进去的。谁要是在吃饭的时候打扰了犯人,犯人就会象叼着兔子的狼一样,龇出牙,胸腔里发出愤怒的呼呼声,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睨着谁。王队长知道,所以不论有多紧张的活,他都不催犯人快点往肚子里塞,他常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如果上午完成定额的情况好,他还会让犯人中午多休息一会儿。
今天刚开始薅草,一冬一春蹲在号子里和在旱田干活的犯人,头一天见了水格外地兴奋,所以上午薅草的进度挺快,王队长高兴了,吃完了饭他还让犯人在渠坝上躺着。尽管头上毫无遮掩,一个个被太阳烤得象油腻腻的麻花似的,但躺着总比干活舒坦。王队长一个人坐在一棵小树下,用芨芨草棍剔着牙,满意地乜斜着脚下的犯人,宛如牧人看着他喂饱了的羊群。
我们田管人员要趁犯人吃午饭的时候检查田埂和田口。犯人不珍惜自己的劳动,更不珍惜别人的劳动。稍不注意,有的犯人还故意把进水口、排水口扒开,或是把田埂踩烂。田管人员辛辛苦苦灌满的稻田不是水一下子排得精光,便是被新涌进来的渠水涨破田埂,你收拾去吧!你有的是时间。
大队里的犯人以为田里长这么多草全是田管人员的罪过。
完不成定额的犯人便把气撒在田管人员头上。拔过草的田里草和稻苗全乱糟糟的,就象被一群牛践踏过的一样……
我管的二百多亩稻田分成四档田,整整齐齐排列在两条笔直的农渠两边。一条农渠灌一百多亩地,农渠成九十度角地联结在斗渠上;一条宽阔的斗渠联结着几十条这样的农渠,稻田一边靠着农渠,另一边是深深的排水沟,由于地势低洼,排水沟里常年积存着清水,冬天则冻结成冰块,所以沟里的水其冷彻骨。排水沟两旁耸立着高大的芦苇。那是古老的沼泽地的遗孽。春天,这片稻田上最早生出来的就是芦苇,和箭一样的尖,和箭一样的直。它们靠着永不枯竭的排水沟提供营养,发疯似地往上长。等稻种播下地,稻田灌上水,它们已经长得比人还高了。现在,芦苇茂密得透不进风去,如同一堵绿色的高墙。
我听见这堵绿色高墙的那边有女人的嬉笑声和吵闹声。是女犯们在我旁边那档田里薅草,她们不和男犯一起在斗渠上吃饭。她们的午饭由她们的值日抬到农渠上来单独吃。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犯,在我们田管组就数他年纪大。王队长真会安排!况且他八年的刑期到年底就满了,他是不会闹出什么花样来的。
有个女犯粗喉咙大嗓子地唱起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声音嘶哑而干涩,象一团灰蒙蒙的浓雾翻过了绿色的屏障,不安地滚动着。但转瞬之间歌声又戛然而止,在我前方,在静悄悄的芦苇丛中,却清晰地传来泼刺泼刺的划水声,象野鸭子在水面上欢快地搧动翅膀。
是野鸭子!那种花翎扁嘴的水禽,常常是我们田管人员的美餐。劳改队的“口粮”虽然可以吃饱,但还是难得有肉吃。逮野鸭和抓鱼,成了我们田管人员的副业。在外面,盘中的野鸭都是用猎枪射下的或用网扣住的,而人一进了劳改队都会发挥出空前的聪明才智,我们光凭两只手就能抓住活生生的野鸭,这些傻家伙们把窝筑在高大茂密的芦苇丛里,进进出出当然不能象直升飞机那样直起直落,它们必须在排水沟边的稻田中辟出一条小径,先落在稻田里,然后顺着这条小径游到排水沟,再爬上岸,蹒跚地回家。出窝时也是这样。我们经常看见野鸭子在排水沟边探头探脑地向天上张望,俨然是一位出门的绅士在观察天气。我们只要事前看出哪块田里的草和稻苗被分开了一路缝隙,随着这条蜿蜒延伸的缝隙查到排水沟边,野鸭的足迹就清晰可辨了。黑夜,我们拿上劳改队发给的手电筒,沿着白天探明的踪迹,肯定能找到用麦草和干柴枝筑成的窝巢。一个窝里至少有两只大野鸭,还有蛋或鸭雏。野鸭在电筒的照射下,会使劲地伸长脖子,歪着脑袋,用一只眼睛呆呆地盯着光源,一动不动。傻乎乎的,如墨玉般亮晶晶的眼珠,闪耀着人类早已失去了的天真无邪和坦然不备。那是什么光?是太阳出来了吗?而趁它愣神的肖儿,我们用手一提它的长脖子,就轻轻松松地抓到了。有的夜晚,我们能抓到十几只。
于是,我悄悄地向泼刺泼刺响着的地方走去。
我赤着脚,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拔开芦苇,一直躺到芦苇丛的深处。幸好,正午起了一阵风,芦苇丛象森林一般发出哗哗的喧嚣声;修长的苇叶在我四周,在我头顶摇曳,把投在清粼粼水面上的阳光拢成一片碎影。凉水已经没过了我的脚踝。再往前去,水就深可没顶了,排水沟的坡度是非常陡的。
现在,泼刺泼刺的水声更清亮了。泼刺泼刺之后,是淅淅沥沥的细流声,宛如水滴和野草之间在悄悄地细语,这不象是野鸭弄出的声音。
那么,是什么呢?
我好奇地拨开芦苇秆,向排水沟对面偷看。我猛地一惊:我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赤裸裸的女人!
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第一部
第五章
她在洗澡。
她也不敢到排水沟中间去,两脚踩着岸边的一团水草,挥动着滚圆的胳臂,用窝成勺子状的手掌撩起水洒在自己的脖子上、肩膀上、胸脯上,腰上,小腹上……她整个身躯丰满圆润,每一个部位都显示出有韧性、有力度的柔软。阳光从两堵绿色的高墙中间直射下来,她的肌肤象绷紧的绸缎似地给人一种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尤其是她不停地抖动着的两肩和不停地颤动着的乳房,更闪耀着晶莹而温暖的光泽。而在高耸的乳房下面,是两弯迷人的阴影。
她的皮肤并不太白,而是一种偏白的乳黄色,因此却更显得具有张合力和毫无矫饰的自然美。为了撩水,她上身有力地一起一伏,宛如一内嬉戏着的海豚,凌空勾出一个个舒展优美的动作。水浇在她身上任何一个部位时,她就用手掌使劲地在那个部位揉搓,于是,她全身的活力都洋溢了出来。同时,在被凉水突然一激之下,又在面庞上荡漾出孩子般的欢欣。
她的脸也很好看。在她扬起脖子,抬起头的当儿,那绿色的芦苇上立刻现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眼睛、鼻子、嘴都不大,但配合得异常精巧,有一种女性特有的灵气。她的一头湿漉漉的短发妩媚地抿在脑后,使一张女性十足的脸平添了几分男子的英武气概。她那眉毛更增加了整个面部的风韵,细细的、长长的、平直地覆在她的眼睑上,但在她被凉水一激的时候,眉毛两端又高高地挑起和急遽地下垂。生动得无可名状。
看起来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这里是劳改队,忘记了有人可能跑来斥责她,忘记了她的过去和现在,忘记了她旁边晾着一套黑衣裳,这套衣裳象黑色的烙铁一样烙出了她的身分。她全神贯注地在享受洗澡的快乐,她在一心一意地洗涤着自己,好象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翻出来洗似的。
她忘记了自己,我也忘记了自己。开始,我的眼睛总不自觉地朝她那个最隐秘的部位看。但一会儿,那整幅画面上仿佛升华出了一种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这里有一种超脱了令人厌恶的生活,甚至超脱了整个尘世的神话般的气氛,世界因为她而光彩起来;我的劳改生活因为见着了这幅生动的画面而有了一种戏剧性的幸运,一种辛酸的幽默感。我非常想去和她作友好的谈话,想笑谚她一番,但我又怕打扰了她,使她吓得逃跑,从而使梦境般的奇遇、幻觉般的画面全部被破坏掉。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
她洗完澡,用一块破毛巾把身体仔仔细细地擦干。风不停地刮着,天空开始出现急遽飘飞的一丝丝白云。她好象才觉得有点凉,返身拣起撂在黑色囚衣上的内裤。在她又转过身来的时候,一抬头,突然发现了我。
她没有惊呼,也没有吓得四处躲藏,而是眯起眼睛迟迟疑疑地望着我。眼神里有几分愤怒、几分挑战、几分游移,她要决定她究竟干什么?
我也没有跑,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然而我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终于,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朝我莞尔一笑。随即,又抿上嘴,侧耳听了一下。只有呼呼的风声,芦苇和芦苇说着情话。于是,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却撂下手中的内裤,象是畏凉一样,两臂交叉地将两手搭在两肩上,正面向着我。
在风中的阳光泛着淡淡的黄色。黄色的阳光照着她青春的前额。
她没有任何一点引诱的动作,更没有一句挑逗的话语,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她是在用眼睛、用她身上每一处微微哆嗦的肌肤、用她毫不准备防御的姿态呼唤着我。
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片红霞;我觉得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我身体里剧烈的翻腾,促使我不是向前扑去,便是要往回跑。但是,身体外面似乎也有股力量钳制着我,使我既不能扑上去也不能往回跑。我不断地咽吐沫;恐惧、希冀、畏怯、侈望、突然来临的灾祸感和突然来临的幸运感使我不自禁地颤抖,牙齿不住地打战,头也有点晕眩起来。这是一块肉?还是一个陷阱?是实实在在的?还是一个幻觉?如果我扑上前去,那么是理所当然?还是一次堕落?……一只黑色的狐狸,竖起颈毛,垂着舌头,流着口涎,在苇荡中半蹲着后腿,盯着可疑的猎物……
芦苇、芦苇荡、天空,颜色都忽然转暗了。我们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阵强烈得使我晕眩的冲动过去,习惯性的克制逐渐占了上风。这时,我在她的眼睛里,在她微微哆嗦的肌肤上,蓦然看到了一种可怕的痛苦,看到了笼罩在我们头上的凄惨的命运。她的饥渴也是我的饥渴;她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心中涌起了一阵温柔的怜悯,想占有她的情欲渗进了企图保护她的男性的激情。她那毫不准备防御的姿势,使我的心似乎收缩了起来;生理上的要求不知怎么消失了,替代它的是精神上的忧伤。而恰恰在此刻,从高高的斗渠坝上传来了尖利的哨音。它象鞭子似地在我身上抽了一下,我觉得我还呻吟了一声,便拔腿返身跑掉了。
我踉跄地跑出苇荡,才发觉我的脸、手、小腿上被锐利的芦苇叶划开了无数道血口,脚底板也被芦苇根扎破了。
下午,我魂不守舍地扛着锹在田埂上乱转,低着脑袋,仿佛在四处寻找丢失在哪里的什么东西。
管我旁边那档田的老犯人过来向我讨火柴,说:“章组长,你脸色不对哩。是不是病了?”我摸摸自己的额头,手掌和脸都冰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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