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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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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日八月廿,正是星期天。
八点正,大信准时来敲她的门;贞观一切皆妥,只差未换衣裳,她歪在床上想:西门町到公馆,坐公车要廿分,扣去等车的时间,大信得几点起啊?!他会不会迟到,公车的时间很难按定它,因为得看上、下的人多少——大信第二次敲门时,贞观才噫的跳起来,开门探出半个头去:“你这样早?”
“岂止是呢,我还在楼下晃一圈,才上来的!”
“你看到银蟾了?”
“是她给我开的门!”
“请坐一坐,我就好了。”
十分钟过,当贞观再出现大信的眼前时,她已是白鞋、白袜、白衣衫的一个姑娘,只在胸前悬只镂花青玉坠,正是她外婆给的金童玉女。
白洋服和半打丝袜,都是琉璃子阿妗上月返日本之后给的,贞观从有这袭衣衫开始,一直未曾穿它,她如今是第一次穿给大信看。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五(7)
果然她从他清亮的眼神里,捕获到新的一股光辉,像灶里添柴之后,新烧出来的热量:“不敢相认了——”
大信说这话时,有一种端正,一种怯意;说怯意其实不对,应该说是羞赧;然而说羞赧,却又是不尽然,贞观仍问道:“怎么讲呢?”
大信略停一会,才言是:“不是有——直见性命——这样的事吗?”
贞观不语;大信又说:“晤见本身时,人反而无主起来,变得不知前呢!后呢!”
贞观不知羞呢,喜呢,只佯作找银蟾,浴室、厨、厕、房里,真个没有;”你几时见银蟾的?”
“七点五十九。”
这厮果然又早她一步出去;二人只得关门闩户的,走出巷口,到对面搭车;一过斑马线,正是“博士”的店门口,大信忽地喊住她道:“你小等,我去买枝原子笔。”
贞观点点头,看他开步而去,未几又回,于是问他道:“那个小姐还认得你么?”
“哪个?”
“你从前天天买橡皮,人家以为你——”
“哦——”
大信笑出来:“除了老板,其它都是新面孔,也许走了。”
他说着,将笔放入口袋,贞观这才看见袋中静躺的几张折纸;每次见面,他身上都备有这二项,是有时说着什么了,还要画两笔给对方看,贞观每每写下几行字,他都是小心折好带回去——快到站牌了,大信又说:“我去买车票——”
“等等——”
贞观喊住他;她正从小皮包里摸到一张阿仲的学生定期票:“你和他满像的,就用这一张!”
大信郑重道:“学生时代,偶尔调皮一下,可是,革命军人,不可以这样的——”
如果地上有个洞,贞观真的会钻进去,她怎么这样欠考虑呢;等大信买票回来,贞观的脸还是红的;他怯怯道是:“大信,很对不起你;我真不应该——”
大信笑道:“其实换我做你,大概也会脱口而出,拿妹妹的车票给你坐呢!你别乱想了——”
○南的老爷车,一路颠颠倒倒的,贞观坐在大信的身旁,偶尔拿眼望一下他的侧脸;他今天穿的白上衣,细格长裤,远看、近看,都是他这个人在放大着——对面坐一个抱书的妇人,正闭目养神;大信轻声与她说:“她是系里的老师——”
“嗯——”
“还好没给她认出来!”
她闭着眼睛嘛!咦,你这样怕先生?”
“有什么办法?她看了我们就要传教,我们看了她就要跑;是躲起来——”
贞观噗哧这一笑,对面的妇人因而睁眼醒起;贞观不敢看她,只得低下头。
等她偷眼望大信时,看他极其自在,于是小声问道:“你给她认出来没有?”
“好象尚未——”
正说着,车子正转过小南门,大信趁此起身拉铃,没两下,二人都从前门下了门,”怎样?”
“好险!”
二人笑着走过铁道,来到中华路,正有一班大南2路的开来;贞观上了车,大信跟着上来,坐到她身边;他带着一本水彩画页,沿途翻给她看,又说又指的:“帮你认识台北;这是圆环,这是延平北路的老房子,这是基隆河——”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五(8)
贞观笑着帮他翻纸页;偶尔手指头碰着了,只好缩回来;翻完画册,大信问她:“你喜欢台北吗?”
“现在……还不能回答!”大信小住又问:“卅年后,你写台北,要写哪一段呢?”
“——”
贞观没说话;她心内想:大信,你不知道吗?不知眼前的这一段,岂止的卅年,我是永生永世都要记取的;你为什么还问呢!当真你是呆子?
然而,当她一转思,随即又在心内笑起:看你这人!你岂有不知的?!你这是水中照影,明指的自己嘛!
“不说吗?”
“嗯,不说,一百个不说!”
车子转弯时,远远即见着故宫了;大信问她道:“看到没有?你感觉它像什么?”
“紫禁城!”
下车后,大信替她拿过小金线珠包,极认真的研究一番,说是:“你们女生的道具太多;这是哪里买的,满好看——”
贞观撑起粉红绣花阳伞,笑道:
“哪里也买它不到,这是我一串金珠一卷线,钩了两个月才钩好的!”
二人沿着台阶而上,大信只不替她撑伞,贞观一走一拭汗,走上顶点才想起他目前的身分。
到了门口,大信掏钱去买票,然后哄她道:“你看,人家外头挂了牌子,阳伞与照相机不可携入!”
“在哪里?写在哪里?”
贞观收了伞,近前来看门口的黑漆铜字;说时迟,那时快,大信忽地抢过她的伞,溜的一下进了入口;贞观尚未分清楚怎样一回事,他已站在里面对着她笑。
怎样活脱的一个人!他偏是不说要帮着拿伞,他就是这样灵动,这样贴心!
馆内是五千年来中国的荡荡乾坤;黄帝、尧、虞舜、夏朝、商殷;直到东西周、秦、两汉……而后隋、唐;那些遥远的朝代,太平盛世间错着乱世,全都回到眼前,近在身边了。
贞观每柜每橱,逐一细看;大信则挟伞于腋下,一面拿纸掏笔,以文喻,以图解的。
“看到否?那是鱼跃龙门;前半段已化龙身,后截还是鱼尾巴……”
“嗯,嗯,鱼尾还拍着呢!”
“这是白菜玉!”
“真亏他怎么想的?”
“这是五花肉,看了你一定肚子饿!”“胡说,我不敢吃肥的!”
逛完水晶球,二人又挤到如意这边来;大信问她道:“我来考考你,那物作何用处?”
“奏板啊——”
贞观是十分把握:“臣子上朝面圣持的!”
“才不是——”
大信笑她道:“呵呵,考倒了!”
“不然——你怎么说!”
大信笑道:“你说的是笏;如意是用来搔痒的!”
贞观叫道:“骗人!骗人?!怎么可能呢,差得几多远?!……你是不是又来骗我了!”
大信笑道:“这个不行骗人,你想想它的命名,很容易了解的事。”
贞观想着有理,却又疑心道:“我……反正不能想象,奏事何等正经,却说成这样用途!”
“搔痒也是正经啊!”
“好,你慢些说,待我回去考证!”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五(9)
争论无结果,等出了故宫,已近什后一点;二人同时回首望着,大信忽问她:“进去到出来,有何感想?”
贞观慨然道:“原先只道是:汉族华夏于自己亲,如今才感觉:是连那魏晋南北朝,五胡乱华的鲜卑人都是相关连——”
大信还带她在附近吃了面食,二人才搭车回台北;车上,他哼着歌,一曲连着一曲;贞观坐在他的右侧,看着他半边的脸。
他的眉毛浓淡适中,眼神最是清亮,眼白中的一点小红丝,还是这大半天才看出来……
心好,相貌好,聪明,忠厚;这些还不足以喻大信的人,贞观最看重他的是:他长于繁华,而拙朴如是;文采之中更见出本真与性情;你看,他穿这样一件布衣,袖口随意一挽,腕上载只怪手表;”你看,我这手表是不是很难看?”
“大概是吧?”
大信以手触额:“老天!第一次给自己买东西就这样?家里那些妹妹全叫难看死了!”
“其实——也不错——”
“好,再问你,你知道指南宫吗?”
“知道!”
“去过吗?”
“去过——月初时,和银蟾陪琉璃子阿妗去的;阿妗没吃过斋饭,三人专程去吃!”
大信忽问:“你相信我去过指南宫烧香吗?”
“——”
贞观不语,停了一下,她开始怪他道:“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听说去了就会坏姻缘,怪不得你们会分手,你怎么带她去呢?真是的——”
大信却是捧腹笑起:“呵呵,我去过没错;我是跟我祖母去的——”
“啊——你——”
贞观小嚷着;一面握着拳头在半空作捶打状,嘴儿全咬得红了;大信笑道:“好,好,不开玩笑了。”
二人在西门町下来,转乘欣欣7路的车;回公馆已经三点一刻;大信问她:“累不累,是不是要休息了?”
“还好——”
“去吃点水果吧!晚上就不能出来了——”
“……”
“明天八点的飞机;一大早就得起来!东西都还未收!”
“……”
贞观木然跟他走入白玉光,假日的什后,这儿的生意反而清淡。
扩音机正放着”锣声若响”的歌,前头刨冰的小妹,正咿唔乱哼:
日黄昏,
爱人仔要落船,
想着心酸,
目睛罩乌云;
有话要讲尽这瞬;
谁知未讲喉先填;
情相累,
那会这样呢?——
船灯青,
爱人仔在港墘,
不甘分离,
目睛看着他;
——
歌曲播完,贞观亦把西瓜吃尽;对面的大信,以刀叉拨数黑籽,一面说:“没吃过这样难吃的西瓜,你的呢?”
“大概不比你的好多少!”
“好,再叫两杯柠檬水!”
“……”
喝着柠檬水,二人只是静无一语;汁液从麦管进入食道,杯里的水,逐次少了,二人仍旧相坐对看:“你想过没有?刻印的人,他的字是颠倒写的!”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五(10)
“嗯,你这一说,我才想的!果然是这样!不然正的写,图章反而不是了——”
大信笑着取出纸、笔,当下反向写下自己的名、姓:“我的名字,很好刻——你的,也很好刻!”
他说完,就在那三个字旁边,又写下她的名姓……
像突然有一记拳头打在心上,贞观望着并排的六个字,只是怔忡起来。
要说就去说与清风,要诉就去诉与明月。
廿四年前,南、北两地,二个初为人父的男子,一后一前,各为自己新生的婴儿,取下这样意思相关的名字,贞观、大信,大信、贞观;女有贞,男有信,人世的贞信恒常在——礼记教人:父死不再改名,因为名字是父亲取给的——此刻,贞观重思她对父亲的无限敬意与感恩;父亲们彼此未尽深识,各分两地,却有这样的契合,而今日,她得以与大信成知己……
贞观捏着手巾,待大信折好那纸,重行放入衣袋的当时,偷偷拭去眼眶边的一滴小泪。
千江有水千江月 十六(1)
1
贞观:
透早就去赶飞机,机场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飞机不要钱的样子;临出门,祖母还这样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只好说:下个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欢喜了。其实,真要
回台北那样频,薪饷袋干脆写:请刘××转交远东航空公司收——好了。机上供应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号,FAT,乃肥也胖也,许多小姐、太太,看着看着,也就吃不下。
回来一切都好,邮差来收信了;简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证得怎样了?
大信
信尾画一只肥嘟嘟的飞机,表示不胜负荷;贞观接信当时,立即提起笔来,一面笑,一面给他回信。
大信:
以下文字出自《世说新语》释义,请参考:“如意出于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为之,长三尺许,记文于上,以备遗忘,兼有我国蚤杖及笏之用。”
怎样?二人各持一说,争论不已,如今孰是孰非,你自己讲吧!我也不会说!(懒得说)
祝
好
贞观
大信,我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一下。
后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贞观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现世人身的这一切告个乏,请个假,做个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谁知这样一句话,急得大信连连追来二封信,全是红签条的限时快递:
贞观:
今晨在海边拣了一碗钟螺,炒了一炒,正好给兄弟们佐饭。
才写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我一样吗?愈是困境,愈不愿就此谢幕,遁形;怎地忽然悲观起来?
赶快给我回信吧!即使随便写几字,我才能放心!
如意乙项,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会相差太远,反正殊途同归,所指一也!(真是兴奋事)
快些回信吧!
祝你
快乐。
大信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过,见她无回音,又追着后面赶来的:
贞观:
我这里有本极好的书呢!要不要看?(包你喜欢)要借可以,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给我写信!
昨天看棒球转播录像;世界少棒冠军——台北市队。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背后,挂个牌子,大书:台北市人——才好。
刚刚收到留美同学的二封信;美国是个神秘的异乡(英文则颇似五胡乱华时,南方、北方争着相学的鲜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国人,又是另一种特异的新种族(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反认他乡做故乡),像是浮萍、落地生根和思乡草的混合——
看他们的心在故国与异国之间拉扯,我不免会想:是一定要出去吧?
十月底有场考试,想来是考不考也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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