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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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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文字。但是,我不相信语言文字可以包罗一切,我要写的是语言文字之外的东西,是没有写出来的东西,是不可能写出来的事物。因此我的选择只有一个,即写出所有的书,写出一切可能存在的作者可能写出来的所有的书。
如果我想我只能写一本书,那么这本书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的种种问题便会阻碍我,使我止步不前。如果我想我要写的是整整一个书库,那么我的心情便不会感到压抑,因为我知道不论写本什么样的书,它都将得到补充、反驳、衡量、增补,将被成千上万本我尚需写作的书籍所掩埋。
古兰经是创作条件最清楚的圣书。这本圣书与万物之间至少有两个媒介,即穆罕默德听安拉讲话,再把这些话讲给文书记录下来。有一次——为这位先知作传的人说——穆罕默德在向文书阿布杜拉转述安拉的启示时,讲到一半停住了。阿布杜拉本能地提醒他应该得出什么结论。先知由于一时疏忽把文书的话当成了真主的启示。这件事使阿布杜拉非常愤慨,随后便离开了先知并放弃了对他的信仰。
文书这样想是不对的,因为组织句子的责任在他,他应该考虑文字上的连贯性,考虑语法和句法,以便容纳在变成语言之前就已十分流畅的思想,接收作为一位先知讲来必然十分流畅的话语。既然安拉要把自己的启示表示成文字,文书的合作便是不可缺少的。穆罕默德明白这点,有意让文书来结束那句话。但是阿布杜拉却未意识到自己的这一权力。他丧失了对安拉的信仰,因为他缺乏对写作的信心,缺乏对他自己这个从事写作的人的信心。
如果允许一个非信徒修改有关先知穆罕默德的传说,那么我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阿布杜拉在记录时写错了一句话并因此放弃了自己的信仰;而穆罕默德虽然发现了这个错误,却决定不去改正它,故意保留这一谬误。即使这样,阿布杜拉也不应感到愤慨,因为先知的冲动与言语只有在写到纸上之后才具备最终形式,在变成文字之前无所谓正确与谬误。无限的非文字世界要变成可被阅读的世界,只能通过我们的手做出有限的写作动作来实现,诸如拼写中犹豫不决、疏忽大意和下意识的颤抖等等。如果否认这些现象,这些身外之物便休想通过口头的或书面的语言来传递信息,而只好通过其他途径来传递信息。
喏,那只白蝴蝶已穿过山谷,从女读者的那本书上飞到我面前的稿纸上来了。
这个山谷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人物:一些图书经纪人等待我的新小说,他们从世界各地出版社已经支取了我这本小说的预酬金;一些广告商希望我笔下的人物穿某些衣服、喝某些果汁;一些编制计算机程序的专家则提出要求,要我同意他们用计算机完成我那些未完成的作品。我尽量少出门,不上村里去;如果要散步,就走小路上山。
今天我碰见一队小青年。他们身穿童子军服,既兴奋又小心地在草地上把各种色布排成几何图形。
“这是给飞机的信号?”我问道。
“给飞碟的,”他们回答说,“我们要观察尚未认识的物体。这里是个空中通道,近来飞碟经常经过这里。人们认为,因为这里有位作家,外星球上的人想通过他和我们交往。”
“有什么根据呢?”我问。
“根据是,这位作家早已陷入危机,不能写作了。报纸上正在讨论他不能写作的原因。我们估计,可能是别的星球上的居民使他失去了创作能力,因为他们要把他大脑中地球上的概念清洗干净,让他变成一部接收机。”
“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呢?”
“外星人不能直接表达各种事物,需要进行间接表达,例如通过可以引起强烈兴奋的故事来转义地进行表达。这位作家好像是位技巧妇熟、思想灵活的作家。”
“你们读过他的小说吗?”
“他以前写的小说都没意思。等他摆脱目前的危机再开始写作,他的新书中就可能包含来自宇宙的信息。”
“宇宙信息是怎么传导给他的呢?”
“通过精神渠道传导给他。他自己不应该有所察觉。他以为在依靠自己的天资写作,而宇宙发来的信息以宇宙波的形式,经过他的脑子渗透到他写下的句子中去。”
“你们能够释译宇宙信息吗?”
他们未予回答。
假如我使这些年轻人对宇宙的期望落空的话,我会感到某种失望。其实我可以在下一部著作中插入某种东西,让他们觉得那是宇宙给予我的启示。可现在我却想不出插进什么东西。等我开始写作时,也许我会产生某种想法。
如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我写作只是一种虚伪的形式,我写的内容都是外星人口述的,那会出现什么结果呢?
我一直等待着来自星际间的启示,我的小说毫无进展。假如过不多久我又开始一页一页地写下去,那就说明银河系在向我发送信息了。
可是,现在我能够写的就是这本日记,即对那个坐在那里阅读的年轻女子的观察。她读的什么书,我不知道。来自星际间的信息是在这本日记里呢,还是在她念的那本书里?
有个姑娘来找我。她正在写一篇有关我的小说的论文,要在大学里一次重要讨论会上宣读。看到我的作品能够完全证实她的观点,这无疑是件好事(不知是对我的小说还是对她的论点来说是好事)。从她那十分详尽的介绍中我得到的印象是,她的文章十分严肃,但是在她眼里我的小说却变得面目皆非了。我不怀疑这个罗塔里娅(她叫这个名字)认真地读过那些小说,但是我想,她读那些小说的目的是为了找寻她阅读之前就存在于她脑子里的东西。
我试图向她解释,她却略带气愤地反驳说:“为什么?您要我在您的书中仅仅看到您的观点吗?”
我回答她说:“不是这样。我期望读者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我不知道的东西,但是这只能在读者认为他们读的东西是他们木知道的东西时才会发生。”
(幸运的是,我可以通过望远镜观察另一个女子读书,并使自己相信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像这个罗塔里娅。)
“您要求的是被动的、躲避问题的、落后的阅读方法,”罗塔里娅说,“我妹妹就是按您这种方法阅读。恰恰是因为我看到她贪婪地、一本接一本地阅读西拉·弗兰奈里的小说而不提出任何问题,我才产生了把弗兰奈里的小说作为我的论文题目的想法。弗兰奈里先生,我正是抱着这个目的阅读您的作品,而且也是为了,如果您愿意深究的话,向我妹妹柳德米拉证明应该如何阅读一位作家,即便他是西拉·弗兰奈里也不例外。”
“谢谢您对我使用‘即便’一词以示区别。您为什么不同您妹妹一起来呢?”
“柳德米拉认为,最好不要认识作者本人,因为真实的人从来不会与读书时想像的作者形象吻合。”
我真想说,这个柳德米拉可能是我最理想的读者。
昨天晚上,当我走进我的书屋时,看见一个陌生的黑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我想跟踪他,却未找到他的踪迹,我常常觉得,尤其在深夜里觉得,有人躲在我这房子周围的灌木丛里。
虽然我尽量少出门,也觉得有人把手伸向我的稿件了。我已不止一次发现我的手稿有短缺现象,几天之后又在原地找到这些缺页。有时它们变得面目全非,仿佛我已记不清我都写了些什么,或者说,仿佛我一夜之间变得自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我问罗塔里娅,我借给她的书她是否已看过几本。她回答说没有看,因为她在这里没有电子数据处理机。
她向我解释说,按一定程序工作的数据处理机可以在几分钟内读完一本书,并把书中的全部词汇按照出现频率高低的顺序记录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得到一份‘读后报告’,”罗塔里娅说,“节约宝贵的时间。阅读一篇作品,除了记录下它的题材重复、词汇形式与意义的重复之外,还有什么呢?电子计算机阅读后,给我打印一张词汇频率表。凭借这张词汇表,我就能大致想像出我在评论中应对这本书提出什么问题。当然,出现频率最高的有些是冠词。代词和小品词,这些并不是我要注意的词汇。我首先注意的是那些含义丰富的词汇,它们能使我对全书有个相当准确的印象。”
罗塔里娅给我带来了几本经电子计算机处理过的小说,即以出现频率高低排列的词汇表。“如果是一本五万至十万字的小说,”她对我说,“我劝您立即注意出现频率在二十次左右的词汇。您看这里。出现十九次的词汇是:
皮带、指挥官、牙齿、做、有、一起、蜘蛛、回答、血、哨兵、开枪、立即、你、你的、看见、生命……
出现十八次的词汇是:
够了、漂亮、帽子、直到、法国人、吃、死、新、走过、土豆、点、那些、青年、晚上、走、来……”
“您现在还看不出讲的什么事吗?”罗塔里娅问道。“毫无疑问这是一部战争小说,战斗描写,文字枯燥,带一点恐怖气氛。也可以说,这是一篇非常肤浅的作品。为了证实这点,最好在仅出现过一次(决不能因此而认为它们。重要)的词汇表中做些抽样调查。例如抽出这些词汇:
裙子、埋葬他、地下的、埋葬她、埋葬了、薄的、树林下、手边、流氓无产者、楼梯下的小室、地下、女内衣……'⑥'”
“不,这本小说并不像乍看起来那样肤浅,一定还隐含着什么东西。我可以把我的研究工作引向这条轨道。”
罗塔里娅给我看另外一些词汇表。“这是另一本小说,风格迥然不同。您看这些出现过五十次左右的词汇:
有、丈夫、少、里卡尔多、他的(五十一次);东西、前面、回答。是、火车站(四十八次);刚刚、房间、马里奥、一些、大家、次(四十七次);去、上午、好像(四十六次);应该(四十五次);直到、手、感觉(四十三次);年、切芹娜、谁、德莉娅、姑娘、你是、晚上(四十二次);窗户、能够、几乎、孤独、回来、男人(四十一次);我、要(四十次);生活(三十九次)……”
“您看呢?情景相融、思想感情轻描淡写、出身微贱、乡间生活……作为反证,让我们从出现过一次的词汇中抽样:
受冻、受骗、设法、工程师、忌妒、无真、吞食、吞下、跪下、向下、不公正、放大、发胖……'⑦'”
“这样我们就能看到故事中的气氛、人物的心情和社会背景……现在让我们看第三本小说:
去、头发、账、身体、上帝、根据、钱、尤其、次(三十九次);面粉。雨、贮备、有人、理智、晚上、在、维琴佐、葡萄酒(三十八次);甜。因此、贮具、腿、死、他的、鸡蛋、绿的(三十六次);有、小孩、唉、白的。头、做、天、机器、黑的、甚至、胸膛、留下、布(三十五次卜……”
“我认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部具体的、血淋淋的、真实可靠但有点粗俗的小说,感情逼真,毫不矫揉造作,一部民间的爱情史。这里我们也看看频率为一的那些词汇,例如:
青菜、处女、害羞、我害羞、你害羞、他害羞、我们害羞、发生、苦艾酒'⑧'……
“看到了吗?多么天真而美好的犯罪感啊!这种迹象非常可贵,可以从这里开始研究,提出您的设想……我怎么跟您讲的?难道这不是一种既迅速又有效的读书方法吗?”
罗塔里娅以这种方式阅读我的小说,使我感到不安。现在我每写下一个词,都能看见它在计算机软件盘上旋转,然后被排列到频率表中去,放到其他一些我无法知道的词旁边;我问自己,这个词我用过多少遍了,充分意识到把单个音节拼写成这个词的责任;我试着想像这个词我使用了一遍或五十遍可能导致什么结果。也许我还是把它杠掉好……可是,我不管写个什么词来代替它,没有一个词能经得住这种考验……也许我不用写书了,还是按字母表顺序写个词汇表,用一堆互不联系的词汇来表达一种我自己尚不知道的真理;也许计算机倒过来执行自己的程序时,能从这堆词汇中推导出我的小说来。
那个写我的论文的罗塔里娅,她妹妹也来找我了,来前未打过招呼,好像偶然路过这里似的。她说:“我叫柳德米拉,读过所有您写的小说。”
因为我知道她不愿意认识作者本人,所以见到她使我感到奇怪。她说她姐姐对事物的看法是片面的;当罗塔里娅跟她谈到见过我时,她要检验一下她姐姐的话,同时也因为我对她只是个理想的作家形象,她决定亲自来检验一下我这个人是否真正存在。
用她的话说,理想的作家就是像“南瓜秧子结南瓜”一样创作的作家。她还用了一些别的顺应自然过程的隐喻,像风沿山坡走。潮水有涨落、年轮不瞒树龄等。这些都是关于文学创作的一般性譬喻,惟有关于南瓜的譬喻是指我的。
“您生您姐姐的气吗?”我问她,因为我听她讲话时语气里带有火药味,就像人们为了维护自己观点反驳他人时那样。
“不,我是生您认识的另一个人的气。”她回答道。
我未费多大劲就弄清了她来访的原因。柳德米拉是那个翻译者马拉纳的女朋友,或者说曾经是他的女朋友。马拉纳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在于它的结构与手法是否复杂,即由欺骗、圈套等齿轮构成的整个机器是否复杂。
“您认为我和他不一样吗?”
“我一直这么想:您写作就像动物筑巢,如蚂蚁建蚁穴,蜜蜂筑蜂房。”
“我相信您说这话不完全是为了讨我喜欢,”我回答说,“喏,您现在亲眼见到我了,希望您并不感到失望。我符合您想像的西拉·弗兰奈里的形象吗?”
“不,我不感到失望,不是因为您符合某种形象,而是因为您正像我想像的那样,是个极普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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