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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教授家的28个亲戚-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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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呢,人家是约你到‘锦沧文华宾馆’去见面,还说是有一份澳大利亚来的文件要
你签字呢!田伯伯,我估计是天上有只大元宝要掉下来了!”

    田教授一肚子的不痛快。张娜对于田家的事太关心了点,太熟悉了点,也太聪
明了点。这就是金晶那天说的,“她跟田平走得有点太近了点”。家里的丁丽对她
保持着常备不懈的革命警惕,不是没道理的。

    不痛快管不痛快,律师那边还是不能置之不理。田教授于是说:“他们留下联
系方式没有?”“有啊。锦沧文华18层,1828房间,王律师。我已经跟他们约好了,
晚上8 点,您会去的。”

    田教授放下电话时,心中想,田平啊田平,你千万别让这越俎代庖的女人,这
企图鹊巢鸠占的女人,给迷住了啊!



 
                第八章

    “锦沧文华”的1828是一组大套房。田教授与王律师就坐在外间的会客室里谈
话。同坐还有几个人,一个是陪田教授来的田平,另两个是王律师秘书。

    王律师很认真地验看了田教授的身份证,然后又很认真地看田教授的脸。

    田教授解释道:这上面的相片,是我十多年前拍的。身份证上相片,制作粗糙,
看起来都有点像是,嘿嘿,通缉犯的,是不是看起来有点不像了?

    王律师说:“不不,很像很像,真的是太像了,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田教授诧异道:“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份证……”

    王律师忙说:“啊啊,我不是指这个,我只是有点感慨,你跟你父亲,怎么竟
会这么相象。”

    他说完就站起身,走向里面的房间。

    然后,像是在戏台上亮相似地———甚至还有京剧的锣鼓声伴奏着,因为非常
显然,里面的卧室正在放着电视,而且是戏曲台———田教授的父亲张儒,还有一
个小个女人,在那个敞开了的门口,出现了。

    在一刹那间,田教授有一种照了镜子看见自己的感觉。

    他虽然显得很苍老,但是无论是身材、脸庞、五官都跟田教授一模一样。

    这话应该这么说,田教授虽然没有他爹那么苍老,但是跟他的父亲还是活脱活
像。

    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想,如果有人打算再将这部小说改编成电视剧,那么,
出演田教授的台湾演员李立群先生,就更是大有可为了,因为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同
时出演父子两个角色。

    田教授见到阔别了五十多年的、五十多年来一直在心中保持着对他的刻骨仇恨
的亲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站起身,迎向他,伸出双手———决不是想挥出一拳或
是掴出一掌,而是想去扶一把,搀一把,或者说,甚至都有了想喊出一声“爸”的
冲动。

    不过生活不是戏剧。理智常会战胜感情。潜意识大多不化为具体行动。田教授
只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只是沉默地望住了那门边的两个人。清醒的他眼珠子转动了
一下,马上就认出了,扶着张儒的那个女人,是擅长于人物肖像描写的作家金晶女
士描绘过的莫妮娅,弟妹———张德高的老婆。

    在田教授以沉默表现出了他的理智的时候,他的儿子田平则以热情的呼唤体现
出了他的思考。他赶上几步,跑向两位海外来客,或者说是张氏血亲,先是深深地
一鞠躬,然后上去执住老人的手,响响亮亮地喊道:“爷爷!”

    莫妮娅微笑着开了口,果真是地道的广东腔:“你是田平,是不是啦?”

    田平乖巧地喊:“婶婶!我妈已经多次提到过你啦!”

    在旁人面前,田平说出这个“妈”字,够爽利的。

    老张儒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面前这位年轻人,然后又转动
自己的眼睛,向客厅里的诸多人们扫视一遍,沉默着。

    田平摇动着他的手,说:“爷爷,我是你的孙子呀!”

    张儒终于开了口道:“是你偷了我的钱了?”



 
                第九章

    王律师出示给田教授的法律文书如下:“张儒亲笔书示鉴于我已被确诊患有不
可逆转之老年痴呆症,三个月后,可能失去记忆,而身体的其他机能却无大碍,届
时将成为一具行尸走肉,故在我目前意识清醒、具有行为自主能力的情况下,公证
遗嘱如下:

    1 .我在澳洲的两处房产,A 处赠与我儿张德高,B 处赠与我媳莫妮娅;

    2 .我的私蓄100 万(澳元)赠与我儿张阿根(又名田清明);

    3 .如果我儿张阿根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阿根负责。

    4 .如果张阿根不接受我的赠与,我的晚年生活由张德高之妻莫妮娅负责,100
万澳元赠与莫妮娅。

    立嘱人:张儒公元2002年5 月30日”

    这份遗嘱写得挺复杂,弄得有点像古代女子的回文诗一样,所以田教授闷着头
读了一遍又一遍。田平伸长了脑袋,也跟着一起捉摸。

    在田教授与田平埋头攻读这份法律文书时,张儒在房内走来走去,不时地走到
坐着的人的面前,很严肃地询问道:“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钱?啊?”

    那小个子的莫妮娅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时地伸出手去搀扶一下。

    当他走到田教授的面前,也发出这一严厉的责问时,田教授的嘴唇不由自主地
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近自己,让他的眼睛对着自己的
眼睛,说:“你认得我吗?啊?你是不是还认得我?”

    张儒直视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一点也不昏花地说:“你想抵赖?你休想瞒得过
我!”

    田教授说:“我,我是阿根,你还想得不想得起来?”

    张说:“我想起来了,就是你偷了我的钱!”

    田教授的眼泪掉了下来,他说:“爸,我是你的阿根啊!”

    张儒却哼了一声道:“我有真凭实据。你从实招来!”

    田平实在忍不住笑,插话道:“真的像电影里一样,让共产党员招供……”

    田教授回头低喝一声:“你给我闭嘴!”

    然后他就放开了张儒,问了自己的弟媳:“请问,他是不是已经完全痴呆了?”

    莫妮娅用很不标准的广东腔普通话说:“是的。大哥。”

    “有多久了?”

    “一个月。”

    “他还有什么病?”

    “没有。他的机体很健康,所以,照顾他就格外艰难。”

    莫妮娅刚说完这句话,田平就拉了田教授一把:“爸,想跟你单独谈谈。”

    田平拉着田教授到门口,低声说:“爸,别上那个女人的当!”

    田教授说:“谁?哪个女人?”“还有谁?那个莫妮娅呗!”“怎么了?”
“没听出来她在吓唬你吗?她最好吓得你不肯接受爷爷,那样,她就可以得到那个
100 万了!”

    “那她不是就要承担起照顾……你爷爷(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田教授还是有
点艰难)的晚年生活了吗?”

    “啊呀呀,爷爷这么硬朗,怕什么呀!老爸,100 万哪,什么事不可以做呀!”

    田教授恼火地说:“你又来了!我接受他,不为这个钱。”

    田平马上作出一脸的驯服状:“对对,是为了孝顺,为了做好事,为了学雷锋,
好好,我们可以进去了!”

    田教授重新进入客堂,向王律师说:“我同意接受我的父亲,他的晚年生活,
我来照顾。”

    王律师说:“这就是说,你同意接受本遗嘱第2 款中的100 万澳元遗产?”

    田教授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是没那钱,我也一样同意养他的老。”

    王律师笑了:“田教授,我只是依法律程序办事。你父亲当初公证这一遗嘱时,
考虑得是非常周到的。你看,他是先让你接受遗产,然后再让你承担义务,这就是
说,如果你不接受遗产,那么这个赡养义务,也就不落在你身上了。”

    田平忙说:“当然当然,我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全面接受,是全面地都接受的。”



 
                第十章

    莫妮娅像是个国际信使一样,专诚将张儒送到了田教授家中。

    她还像是个考察大员一样,将田教授的三房两厅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想到,
你们这里的条件很好的。我可以放心了。”她说。

    她拿出厚厚一叠打印文稿,递给田教授,说是张儒的一应生活习惯,特殊喜好,
有关健康和治疗的应该注意的事项,她都写在上面了。

    “最初三页是目录,查找起来不会麻烦。”她说。她跟丁丽一起为张儒铺了床,
安顿了房间,还下厨去煲了一个汤。

    “父亲爱喝汤,但从来也不像我们广东人那样爱放点人参。他不服参,吃了就
上火,请你们注意。”她这么叮咛丁丽。

    临走她才告诉田教授,她已经跟张德高离婚了,回悉尼之后,她将与她的娘家
兄弟合伙开一家公司,以后有可能投资中国大陆。

    田教授问她打算投资什么样的产业。

    她说:“我眼看着父亲从一个坚强聪明的人变为痴呆,太可怜了,我想投资老
人福利方面的产业。”

    说着这句话时,她的眼里汪上了泪水。

    田教授说,想不通她为什么要离开张家。“是父亲再三教育我,要我尽快离婚。”
她平静地说,“因为张德高是个赌鬼,而赌鬼,是世上最靠不住的男人。”

    送走她的那天晚上,田平在餐桌上说:“嘿,我发现莫妮娅是个好人。本来我
以为她想抢我们的钱呢,现在看来不是。说心里话,我还挺佩服我家这位婶婶的。”

    丁丽说:“该称她为前婶婶才对。”

    田教授望着闷头吃饭的张儒,一声不吭。

    在痴呆之前如此周密地安顿好了自己的晚年,真是不亚于美国前总统里根了!
他想着,心里升起了对这个他痛恨和卑视过五十年的生父的全新的感情———敬佩。



 
                第十一章

    山歌好唱口难开,果子好吃树难栽。

    张儒住进田教授家,田教授一家的生活程序,就此打乱。

    他喜欢往外走,逛街。

    他是从上海出走的,但是五十年后再回来,他不认得任何一条路了,于是每走
必迷路。

    丁丽从此再难以全心全意地操持家务,沦为随从、跟班、女保镖。

    家里只好重新再雇保姆,那就是田教授家的第29个保姆了。

    老爷子的消化功能极强,食量奇大。

    他一早起身就想吃,丁丽给他热了一大杯牛奶,他烫得嘴丝丝地喝,喝完就把
杯子往丁丽面前一伸,说:“怎么只给我半杯?添上。”

    丁丽说:“不是半杯呀,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张儒马上瞪眼道:“还有半杯是不是你喝了?说!”

    丁丽想起这位老爷子患有痴呆,也就不再计较,再给他热上一杯。

    等她端了再一杯牛奶过来时,只见张儒已经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两根香蕉了。那
香蕉是进口的,有尺把长,平时丁丽和田平须两人分食方能吃完一根。

    然后他还必得吃下四片面包,烤过的,涂上黄油。

    读者诸君,要计算张儒先生中饭晚饭的食量,请按早餐之比例推算。

    多吃点饭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丁丽老家的乡间有一句很粗陋的俗语道:
“食多污多,稻草灰多。”

    张儒先生白天忙着吃,晚间便忙着穿梭于卧房与厕所之间了。

    没有护理经验的田教授一家人尊重老人家的隐秘,不晓其厉害,最初三天任由
他自理起居,三天之后,田家卫生间就由白转黄,遍布恶臭,秽气弥漫,波及全套
三房两厅,丁丽终日里左手执布,擦拭;右手抓着空气清新剂,喷撒,也还只是起
一点稀释遮盖作用,正气是不敌邪气的。

    终于,田教授只好再为他的爹请了一位护理工,男的,专职老人如厕业务。

    因为犹如医院里的专家门诊,大街上的专卖店,专业性强,男护理又稀有,所
以不得不付出了比那过去的28个保姆中最贵的丁丽还要高上一两倍的薪金。

    “钱的问题嘛,现在我们家是无所谓的了。”田教授说。

    但是他不去动用那100 万澳元,将那钱全都存入了银行。

    “将来用这钱干点大事。”他说,“对国家对社会有益的事,也一定是对我们
田家有益的事。”



 
                第十二章

    田教授认领并赡养了生父的新闻,让我们这个大学家属区激动了好长一段时间。

    兴奋焦点在那个100 万澳元上。

    一时里,我们大家都熟知了澳元与人民币、澳元与美元、甚至澳元与欧元的兑
换比价。从2002年年中开始,澳元强劲上扬,美澳两币之比,从1 ∶4 .7 骤升至
1 ∶5 .6 ,这竟然成了我们小区的常识。

    即使是菜场里的菜贩大叔们们,也都知道田教授认了个爹,捡了个100 万澳元,
这个100 万,相当于500 多万人民币。

    简单乘法,都会做。



 
                第十三章

    走马灯似地,我们这些小区居民,很快就见到了许多以前从来不曾见到过的田
教授家的亲戚们。

    远不止28个。

    傍晚时来了一大家子人,两个老的,三个中的,又拖着两个小的。领队的老头
中气十足,一面咣咣地敲他们家门,一面大叫:“阿弟哎,开门呀,不能发了财就
不认了自家人呀!”

    田教授开门就认出了他们,只是脸部十分地尴尬,先是在门口堵了一会儿,到
底还是抗不住他们的大呼小叫,引了进去。然后便见丁丽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去熟
食店里买了大包小包的卤菜奔回。到了深夜,老少爷们方才扶着喝红了脸的老的、
抱着睡熟了的小的,走出。田教授没有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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