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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上八下 作者: 公渡河-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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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心的提议不是很愉快,所以,他连胡子都没有刮。 
        
        他的遗像让我内疚,并且这种负罪感注定会一生难以磨灭。   
        这种感觉常让你在半夜里醒来,点上一支烟,坐上很长时间。   
        我奶奶年轻时对我的母亲不好,很凶恶。但等她上了年纪之后,却成了一个慈祥的老太婆。   
        奶奶略通医术,能给消化不良的幼儿诊病,拿很细的银针,在他们的柔软的小手上轻轻扎一下,挤出米粒大小的几滴乌黑的血。她把这种医术称为〃割脾〃,专治小儿消化不良。在我看来,这似乎并非医术,更像某种巫术。我虽然不能明确这是不是医术,但据说疗效还不错。当然,那些孩子总是哭得撕心裂肺,常常使年轻的妈妈也心痛得眼泪婆娑。 
        
        奶奶虽然懂医术,懂一些人体经络,但这不影响她烧香拜佛。她经常去逛庙会,和许多老太太一起去到〃白条寺〃烧香。我一直搞不清这个〃白条寺〃在什么地方,〃白条寺〃在佛经里是作何解释,但我想,〃白条寺〃一定是个很大的寺庙,因为奶奶她们去的时候,是乘着一辆大马车去的。都是善男信女,所以车费只是象征性地收一元。每次烧香回来,奶奶必定要称赞〃白条寺〃的〃饸饹〃不错。我也一直不知道〃饸饹〃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一种荞麦面条,是在〃饸饹床子〃上挤出来的,并不是什么难得的食物。 
        
        奶奶总说做人要懂得〃惜福〃,要懂得知足,一点点的小幸福,就可以让他们快活。   
        爷爷的名字叫澄清,奶奶叫荷姐,一个沉静,一个窈娜,都和这条叫做〃滹沱河〃的老河有渊源。如果不是他们的孙子在这里记下他们的名字,他们会随着这条河的断流而被彻底湮没,就像我从来不知道太爷爷的名字一样。 
        
        忘却总是比死亡更早来临。   
        在绿树像烟一样浓的小村庄里,每个人都在唱着挽歌。   
        13   
        正式成为小学生之前,我开过很多革命的会议。   
        我很小的时候就和妈妈一起开会。   
        那时候,正是中国社会主义的一个重要转折阶段。对于出现的种种变化,上面认为有很多话需要向老百姓解释清楚。〃重要的问题是教育群众〃,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虽然他老人家那时已经作古,但影响依旧。我虽然只是赶上了大革命的一个尾巴,但这已经让我印象深刻。那时的人们迷恋上了开会。人们拿着自家的凳子,坐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一边掏耳朵,一边听报告。开会的日子总是阳光灿烂的,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老百姓的身上,晒得人直犯困。大队干部坐在主席台后面,凑近喇叭,一本正经地使用当地土语,念着报纸和新华社评论员文章。大家坐在那里,像旱地拔葱一样吃力地提高着自己的革命觉悟。我可以经常眯上一会儿,而别人就没有这个待遇。为了防止自己睡着,有的人偷偷搓毛线,有的人偷偷聊天,还有人掏着耳朵。 
        
        一种灰色的情绪在人群中间传递,像是孙悟空撒下了一把瞌睡虫。人们似乎都没有为未来发愁,他们似乎认为那是领导应该关心的事情,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是革命允许的颓废,你可以什么也不做,只要老老实实呆着,你就会和别人过得差不多。 
        
        小小的一个村子,分成了六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牲口棚,都有自己的小队部,这样可以有效地进行生产协作。我们坐在小板凳上,看人们每天扛着工具,从〃育红班〃的大门口经过。 
        
        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真的热爱集体。那时候,大牲畜的死亡绝对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可以分到肉吃。人们排着队去分煮好的马肉,虽然每家只能分到很少的一点儿,却也让他们笑逐颜开。其他小队没有分到肉的人偷偷议论着:三队的马死了,咱们队的牛也活不长。        
        作为孩子的我在那匹老马死了之后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相反为分到一碗煮好的马肉而欢呼跳跃。这匹马陪我度过了很多无聊的时光,我经常会在那匹马的身边站上很长时间,看一个额头上长着一个巨大瘤子的老人如何给马换上马蹄铁。他要用锋利的刀,先从马的蹄子上割下一些估计是骈砥层的东西,然后再把新的马蹄铁钉上。这个过程通常可以让我呆上大概两个小时的时光。你可以把那些从马蹄上削下来的坚硬的东西拿回家泡成水然后浇花,虽然那水很臭,但是花却长得格外好。 
        
        14   
        村子里,沉厚的铅灰色大喇叭无处不在,可以随时发出各种声音。   
        村子里的大喇叭里会和收音机接在一起,传出的铿锵有力的特约评论员文章,传出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中曾根康弘、勃列日涅夫、修正主义、霸权主义等乱七八糟的名称,还会传出激昂的《 
      运动员进行曲 》。   
        大喇叭居心叵测地埋伏在各个地方,随时准备吓你一跳。   
        更绝的是看到许多大喇叭捆在一起绑在电线杆上,像是一种植物的花。   
        灰色的大喇叭像是一只独眼怪兽,或是一个硕大的嘴,栖息在树上,喋喋不休。不过它更像男女生殖器结合在一起的一个怪物,敞开的子宫口里,一个粗短茁壮的鸡巴。 
        
        我们有时候喜欢用弹弓裹上石子打那个铁家伙。听到击中的声音,实在是最好的奖赏。不过要学会避开大人。虽然那个东西用小弹弓根本打不烂,但还是会有人站出来义正辞严。 
        
        老电影就是老是在演的电影。   
        除了看老电影之外,村子里几乎没什么娱乐。   
        那些老电影久演不衰历久弥新,作为一个神奇的文化现象,值得大书特书。   
        每次正式放电影之前都会放映名叫《 祖国新貌 
      》的加片:不是反映哪里又建了一座水电站女人在采棉花男人在垒猪圈;就是反映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一年炼了多少钢织了多少布养了多少猪;不是反映中国和西哈努克亲王和黑人兄弟的友好交往,就是赞美祖国的大好河山,没有寺庙没有佛像没有古代文人墨客没有书院,只有美丽的自然景色和变了调的音乐。当然也有体育影片。我最喜欢看溜冰的影片,就是一个人在冰上,正滑、倒滑、腾空,很顺畅。她忽然站住,双手抱住头,开始在原地打转,飞快地旋转,像一个陀螺,无比疯狂。 
        
        直到今天我还对这种东西印象深刻。如果我在溜冰场看到真人这样做,我想我会拍巴掌的。   
        很多男人都喜欢看这样的镜头,看女人挺起的阴阜,猜想它的形状。   
        他们紧紧地看着她的大腿根部,充满不可言表的下流想法。   
        我看得最多的电影是《 地雷战 》《 地道战 》和《 南征北战 》,除此之外,还有一部《 苦菜花 》。每次听到《 苦菜花 
      》的主题歌,听到那个高亢凄厉的声音,我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   
        正面人物总是相貌堂堂,反面人物总是面相猥琐,叛徒总是阴险狡诈。   
        所有的叛徒都会下场悲惨,他们总是睁大惊恐万状的双眼,伴着清脆的枪声,发出惨叫,血花四溅,让人连呼过瘾。   
        而同样的一枪打在英雄身上,他们必定是心有不甘。   
        英雄会啰啰唆唆说半天,不是交出最后的党费就是交出一份被鲜血浸透的入党申请书。 
        刚开始看到这种镜头,泪水会打湿人们的双眼。在主题音乐的强烈感召下,九州同悲天人共怒,他们捏紧拳头发誓血债要用血来偿。   
        后来,看的次数多了,大家都不相信,人在中枪之后还可以挺这么长时间浪费这样多的胶片。   
        八十年代以后,我们才看到了真正的武打片、枪战片、警匪片。   
        我们才发现,那些黑帮人物,一个比一个精神。比起正面人物来,他们似乎更像英雄。   
        八十年代以后,开始可以在影视作品中看到一些色情镜头。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部日本电影,看得没头没尾,只记得一个男人向一个倒在地上的女人的身上撒尿。   
        我记得那是在城里一个老姨奶奶家的电视机里看的。那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图像非常清晰。那个女人赤身露体,皮肤非常细腻,我想那也是唤醒我的性意识的一个重要时刻。        
        那个老太太一边吃惊地说这是干什么,一边张大嘴巴看着我。   
        她也许是觉得我这个小孩儿看得太投入了。   
        我记得还露天看过一部外国电影,是讲一个间谍如何堕落的。   
        电影的情节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一些衣着暴露的女人跳了肚皮舞,并且跳得非常妖冶。她们在屏幕上扭来扭去,很像一条条的美女蛇。   
        还好,我挨打的次数还没有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但那也够让人荡气回肠的。印象中只有一个叫高玛丽的好像没挨过打,她是插班生,只在班里呆了几天。她的妈妈是个很美丽的女人,据说也是老米的学生,后来当了初中教师。高玛丽看到我们挨打的时候,把头伏在课桌上,根本不敢看。几天之后,就转学了,想来是受不了这种强烈刺激。直到今天我还对她有很深刻的印象,因为她很干净,名字也够洋气。她的方格本是当做范本给我们传阅过的,那些汉字写得方正圆润,把方格都填满了,实在是漂亮。转学之后,她再没回来过。 
        
        初中时,居然发现高玛丽和我在同一个学校。高玛丽已经出落得非常漂亮,留着清纯而淫荡的〃日本头〃,总是穿着颇具有视觉杀伤力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胸前已经鼓鼓囊囊。在那段时间,高玛丽是每个男生的意淫对象。但是,高玛丽是不和我们好的,她和一个高中生混在一起,那个高中生已经退学,每天来接她下课。我们看到她肥硕的屁股轻盈地一翘,跳上男生的车座,不知道去什么地方风流快活。高玛丽成了小流氓的〃婆子〃,让我无比痛心。 
        
        唉,扯远了,接着说老米。   
        老米在当地没亲戚,很少有人来看望老米,除了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在很远的地方工作,每年都会回来,到老米这里坐一会儿。那个很远的地方应该是新疆,因为他每次来,都会给老米带来葡萄干,通常是两个小纸包。如果我们在他的宿舍练大字,老米就会分一些给我们。那时候,葡萄干是很珍贵的,只能吃到几粒,味道也很好,所以至今还记得。 
        
        老米是孤独的。每次上完晚自习,我去给他送作业,都会看到这样的景象:他在昏黄的电灯下,摊开一本书,戴着老花镜,静静地读着。印象中,老米好像没结过婚,也没有人照料他的生活。他只有一个女朋友,很老的一个女人,经常在放学之后来找他,在一起抽烟。那个女人已经寡居多年,非常的瘦,烟瘾很大。她夹着烟抽起来的时候,总让我想起一种蹲在树枝上的黑色的鸟。女人去世之后,老米还给她写过挽联,不过被她的儿子烧了。 
        
        秀才人情薄如纸半张,这话是不错的。   
        老米的毛笔字很好,经常被村里找去,写公告和选举章程。他的字我还留了一些当作字帖来用,那些字是写在一种很强韧的淡黄色的纸上的,本来是夹在《 辞海 
      》里的,不过后来都丢了。   
        老米没穿过中山装或是其他款式的衣服,总是中式的上装。那种衣服像老式的长衫,但只有上半身,圆领,纽扣是布做的,在侧面系。布料是棉的,青色或是深蓝色,很薄,但是很挺,每一件新旧程度都差不多。他还有两件褐色的棉袄,也是这种款式,但是绸面的。 
        
        老米总是自己做饭,自己炒菜。他还有个擀面杖,却是不用的,靠在门后面,当作顶门杠和武器使用。我见他用这个擀面杖打过一个别班的学生,那孩子偷了同学的铅笔盒。后来,这个孩子离家出走,要去少林寺学功夫,结果半路被父母追了回来。他暴躁的父亲把他打了一顿,所以他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是被母亲背过来的。我们围着这位传说中的英雄,他伏在母亲的背上,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蛤蟆。 
        
        老米教我们的时候大概已经六十多岁了,但身体很好。他有一个绝技,就是可以弯下腰来抱住树,然后一发力,身体就会垂直于树干,好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只有在他心情很好的时候才会给我们来这么一下,所以并不常见。 
        
        老米教了我们两年,才换了另一个班主任立群先生。立群先生也很严厉,但从来不体罚学生,更没有打过我们手板。              
        我上初中之前,破旧的学校拆了,老米也退休了。他当了半辈子的私塾先生,又当了民办教师,退休的时候也没转正。据说老米用一辆自行车就把他全部的家当拉回了他的家乡,颐养天年。我们再也没见过。我不知道老米晚年过得怎么样。有时候还是很想念他,因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是生活在另一个时代。之所以没喊李老师而喊他老米,还是觉得这样很亲。 
        
        18   
        我的小学时代,作业成为噩梦。   
        我总是有很多的事情要干,不是和小朋友一起弹玻璃球,就是抽陀螺滚铁环;不是去看小炉匠流着热汗崩出一锅又一锅惊天动地的爆米花,就是走家串户地看连环画。 
        
        要知道,这些事情,都比写作业要有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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