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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5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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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把门打开,招呼道:“无欲无嗔的人回来了。”
“什么呀?”宗浩很茫然,别说听不出四季的反击,连她说的是什么词都不明白。但是他竟然就不打算搞清楚,把包往地上一搁,挤过四季,朝沙发上一仰:“累死了累死了,这个点儿了,城铁居然还是没座儿!”四季跟过来,立在他面前,瞪着他,不说话。
“能不能给泡杯茶啊?”瘫软的宗浩连声音都是瘫痪的。
四季仍然瞪着他,不说话。
“怎么了?又哪儿不顺心了?”
“嗬!这回倒这么敏感了!我没说话,怎么知道我不顺心啊?”
“你瞧你那张脸!连你儿子都看得出来。”
本来四季这么做,一大半是装出来的,想逼着宗浩跟她说话,哄哄她,反省自己电话里说错了,是有口无心,是无意的伤害,可照现在这个方向说下去,一会儿准是子弹横飞,炮声隆隆。算了!文章还没写完呢,明天得交出去。四季扭过身,去泡茶。
四季坐回到书桌前,敲了没几个字,又冲出去:“喂!你能不能先去洗洗脚啊!你想熏死……”话没说完,却看见宗浩脱了鞋,脚丫拇在茶几上,已经酣然入睡了。
四季每天早上赶七点半的那趟城铁列车,七点五十五左右到东直门,然后换一趟公共汽车到编辑部。一般来说,城铁相当准时,四季走出家门不久,从铁轨上隆隆驶过的是七点二十分那一班。那一班,四季看不到,只能听到声音,五分钟后,在四季接近车站时,七点二十五的车进站了。四季依然不紧不慢,走进车站,然后一直往里,立在最西端的站台上时,七点二十八。两分钟之后,广播响了,四季等待的这一班进来了。这一点,倒又让四季联想起日本分秒不差的地铁来。四季没去过日本,可是看过许多关于日本地铁的描述,那种精确到秒的地铁真是不可想象与令人惊叹。可是,更难以想象的是,这种奇观瞬间就进入了中国,进入了北京,而且就活生生地展现在四季眼前。每天,站在西头的站台上,看到神气地亮着耀眼的车灯冲进站来的列车,四季总恍惚感到自己是在东京,是在未来世界。清醒一点的话,她知道,自己正是活在所谓的现代社会中。既然如此,那就理该住在郊区,月供三千吧。否则,怎么称得上现代人?还有,得考虑买保险了。一旦人身出了意外,宗浩怎么撑得住这个家?没有哪个有钱女人肯嫁他吧,外貌平平,智商一般;有存折,不过那是要每个月往里续钱的;前程看不到亮点,还有儿子拖累;离了我,宗浩可怎么过?四季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宗浩其实挺可怜的,而买保险的想法也就越发迫切。
四季总上最后一节车厢,这样,离出站口最近。自从搬到这儿利用城铁出行不久,四季就发现了好几张熟面孔。他们也总是赶七点半这一趟,也总是上最后一节车厢,在列车进站时,他们就聚成了一个半圆,像前来参加公司例行会议的同事一样。有一个男人,头发稍有些长,喜欢穿宽大随意的外套,风格很飘逸,上了车,就立在门边。车到柳芳靖,会上来一个染了深棕色头发的女孩,两只胳膊往他腰间一箍,搂住他。两个人甜蜜蜜的,不怎么说话,女孩拿头发蹭他的脸,他则稍稍嘟起嘴唇去亲她的发丝。他的嘴唇饱满肉感,女孩的头发有美丽的光泽,从柳芳到东直门的一路,四季的眼角总要往他们那儿瞥。他们紧紧相偎的姿态像钩子一样钩着四季的视线,四季不由自主地要去观赏他们。当然她绝对不会直直地盯着他们,四季也喜欢站在门边,她可以通过车门玻璃看他们映在那儿的影子,好像她是在欣赏外边的风景一样。四季同时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除了她,车厢里所有人都对他们毫不在意,像是见怪不怪,不屑一顾。说真的,四季有好奇心,这跟她的年龄不相称。
四季甚至给那个女孩起了“柳芳”的名字,那个男子,姓什么好呢?四季想了好几趟车。让他姓“齐”好了——高大飘逸,温和健康。
车还没到柳芳,姓齐的男子既不靠着,也不扶着,站在门左侧。四季立在门右侧。沿路的树丛下草地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白雪,一个月前的那场大雪还在顽强地坚持着。气温已在渐渐回暖,北京的雪向来都是这么难以消融的。四季的目光跟随着那些雪,再转回来时,四季看到了墙上的那张透明胶纸,上面写的是:今日已消毒二月十五日。二月十五日,四季望着它,觉得很面熟。很面熟,却一下子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四五秒钟之后,四季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眼眶刹那湿了:今天是她和宗浩结婚八年的纪念日!八年了!连七年之痒都过了,真的是不再痒了,居然连记都失去了。昨天晚上,宗浩把他臭脚丫高高地搁在茶几上,都把书房里的四季熏着了。四季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宗浩推醒了。“把脚洗干净了再睡!”醒过来的宗浩弄明白了,凶了一嗓子:“你就不会心疼心疼老公吗?我睡一觉天会塌下来啊?”小群从小客厅里跑过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四季也很气,从晚饭时攒到现在的气终于忍受不住了,也不管小群在不在,也大声喊道:“你这么臭,还有理了?你这样还算是老公啊?整个一个垃圾桶!”宗浩的牛脾气上来了,脚放下地,噔噔地进卧室,仰面往床上一倒。四季的眼泪涌了出来。小群小声地说:“四季姐,你去把哥的袜子脱下来,我来洗。”四季抹一把泪:“随他去。”
四季回书房写《四人餐桌》。一个恐怖片,此时突然吓不了四季了。有什么可怕的?比恐怖片更可怕的是眼前的生活。四季的眼泪一下子就干了。明天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的,不会有任何改变。因为明天城城将继续去幼儿园,而自己明天将交稿。一双臭脚能改变这些的话,那生活不知已被改变过多少次了。四季嘁里哗啦地敲着键盘,一鼓作气地写完了电影故事和点评,当然文字里挑剔与嘲弄的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
没有困意,四季站起身,走到窗前。这套房子位于整个小区的北部,是最高一幢楼的十七层,俯瞰整个社区,四季的心彻底宁静了。星空那么贴近,密布着晶亮的星星,四周无声无息,仿佛世纪初创,与星空相呼应的,是铺散在草地上的低矮的路灯。楼群层层叠叠,高低错落,除了一两点灯光透露出来,其他都隐没在厚厚的黑暗中。那一两点灯光代表的是一两个晚睡的人,也跟我一样吗?只有在这种远离城区远离灯火和声响的时光,才享受到愉快,才体会到宁静带给人的幸福感。四季这么猜测。那几点寥落的灯光都在四季的脚下,四季喜欢这黑夜有同道者,但是又涌起一股更加凄清的心绪。孤星高悬,她想到这么一个词。它可以描绘夜空,也可以描绘此时她的这点灯火吧。四季把灯关了,在窗前呆立着不想动,这种空白的状态实在是一种难得的清静。
星电影杂志社附近就有一家著名的保险公司。保险公司保险种类这些东西对四季来说都是复杂的,难以弄懂的,在从前,是一听就要扭头而去。现在呢,不得不以一种挑战者的姿态来面对这件事了。四季打算今天先去咨询一下,不过也没什么可咨询的,反正自己主意已定:必须立即买保险,必须立即买人身保险。有了这两条原则,大概也只需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办完所有手续吧。不知道为什么,四季觉得这件事不能等。要是明天自己出了事怎么办?要是下个星期出了事怎么办?命运时常是在跟人抢时间。把巨额债务扔给宗浩,最后是房子被没收,城城上不了幼儿园,小群被打发回家,这样自己怎么死得安心?
刚迈进公司大厅,立即有漂亮干练的引导员迎上前,问清需求,然后噔噔噔地带着四季往里走,走到一排五个座椅前,“请稍等。”四季点点头,顺着她的手势坐下来。第一张椅子有人,右侧架子上摆放着许多宣传册页,四季就起身去取。回来时,看到了第一张椅子上的男人。两个人的目光一交集,竟然同时都微笑着点头招呼,在他们还没有互相辨认出对方是谁的时候。打了招呼,四季想起来了,是时常跟她立在城铁最后一节车厢门两侧等待女朋友的那个“齐”。
“你也在这儿?”两人的话同时出口,又同时笑了。
“你来买保险?”他问。
“是啊。”
“我看你很茫然的样子,好像是第一次进这儿。”
四季笑,问:“你也是来买保险的?”
“我父亲前几天摔了一跤,住院了,我来投险。”
“是吗?”四季微微点了头,“老人容易发生这种事。严重吗?”
“还好,是小腿,医生说最后不会影响走路。”
“那就好。”
一时没有别的话题,两个人静在那儿。那个漂亮的引导员走过来,弯一弯腰,请道:“齐先生,请去三号柜台。”
齐先生向四季点了点头,往三号柜台走去。四季愣在那里,像目睹了一场车祸似的。
“你叫他齐先生?他姓齐?”四季问她。
“是啊,他是我们的熟客。”女孩温柔地答道,又利索地离去。四季飞快地回顾了一遍三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在自己身上,从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异功能啊。连算命看相析梦星座都一窍不通的,怎么会猜得到他的姓氏?不对,不能说是猜到的。在四季与齐先生都办完事后,一看见他,第二个使她迷惑的问题又来了,她追上去,问:“我知道你是谁,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呢?”四季的好奇心有时会使人觉得她傻乎乎的,幸好,齐先生并不在意,他笑道:
“我也想问你呢,我知道你是谁。在城铁上,你从来没有看过我,总是面朝窗外,心事重重。”
天哪,原来你注意过我!你跟你女朋友那么甜甜蜜蜜的,你居然还看得见别的东西!四季在心里咯噔一声,差点忍不住叫出了口。
“而且我还经常想,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是愁容满面,天天这么不开心?要知道,这是一天的开始啊!一天的开始表情就那么凝重,那么一天的结束时,她一定会被痛苦压垮的。我有时候故意跟我的女朋友做点儿夸张的动作,也想逗逗旁边闷闷不乐的你。”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四季的心在胸腔里上上下下,不知落在哪里好了。
“这么说,其实你也并不是始终目不斜视,你对我也很熟悉了。”
四季笑着点点头。
这时,两人顺理成章地一同走出大厅。
“那你是怎么知道那是我女朋友,而不是我妻子?”齐站住脚,问道。
四季顿了顿,想不出别的好理由,还是把自己的第一感受说了:“对待妻子,不会再那么柔情蜜意了吧?”
齐扭过头,望一望四季,没有回应。停了一会儿,他指着东南方的一座绿红色大楼:“我们公司在那儿。英姿广告公司。”
“影子广告公司?”四季觉得这公司名字取得很有新意。
齐摇摇头,笑:“不是,是英姿勃勃的英姿。我们老板是留美的女强人,特别喜欢这个词——哎,影子广告?这个名字也不错啊。广告就应该如影随形,紧跟着你,让你无法摆脱,也无处不在。回去,我可以向老板建议一下。”
四季一笑,指着西南方的一座白色大楼:“我上班的地方在那儿,是一杂志,叫《星电影》。”
“是吗?这么巧?”齐看着那座白色的大楼,“我和我女朋友都爱看电影——还有什么应该互相介绍的?哦,我叫齐晖,跟一个游泳运动员同名,不过她是女的。”
“我姓郑,郑四季。”
说完这话,好像是应该道别了,于是他们道别,一个往东南走,一个往西南去。
晚饭又是两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在一起。吃到一半,小群突然想起来了,说:“四季姐,那三棵树都不行了,叶子一天比一天黄,有的地方还发了黑。”
四季听罢,放下筷子,去三个屋子看那三棵散尾葵。散尾葵这名字拗口,所以把它们简称为“树”。半年前刚搬进新家,四季决心买三棵小树,真正的树,放在家里。在它们下边安置一张藤椅,就像是在乡间的庭院中,人在树下如同一张风景画一般恬静。四季跟宗浩到了花木市场,问那些卖花木的什么最好养,大家都一指这种像大蒲扇一样伸展着的散尾葵说:“这好养,不用管。”
“不用管?”这倒是一个大优势。
“浇水就行。”他们这么说。
“什么水?”
“什么水?自来水。家里有吧?一礼拜浇一次,浇够。”
四季还是想买树,可市场里只有发财树,互相交缠着枝干,名字和样子都令人讨厌。还有一种叫元宝树,叶子其实挺大方的,可四季同样不喜欢它的名字,跟人介绍起来都觉得难为情。转了半天,没看见一棵真正的树。宗浩拿了主意:“就买散尾葵,你看枝叶多茂密。”
搬回家来,一个屋子放一盆。城城很开心,躲在叶子后边,跟大人捉迷藏。四季和宗浩把人家告诉他们的注意事项告诉给小群,由小群来管理,这件事就算完成了。看来这半年中小群是定期浇了水的,否则大概早就死了,但是,这会儿四季站到树前,还是有些吃惊:它们竟然全都枯萎了。无一例外,不约而同。是对这个家的抗议吗?来的时候葱茏青翠,现在枯黄萎靡,这种姿态简直就是无声的鞭笞。四季实在羞愧。
“扔了吗?”小群问。
“别。”四季轻声说。可是,心里知道它们最终的结果还是得被扔出去,或者上网查查有什么办法,再问问宗浩,看他有什么招儿——他能有什么招儿?他连城城都没工夫关心,还会关心一棵树?“再等等吧。”四季回到饭桌,继续吃饭。
宗浩回来了。今天回来得还算早,晚饭还没结束。城城问:“爸爸,今天你不加班吗?” “得加班。可是爸爸突然不想加班,想早点回来跟你们吃顿饭。”
四季进厨房给宗浩盛饭,宗浩跟着走进来,静悄悄的,倒把四季吓了一跳。他立在她身后,用手按一按她的肩。四季觉得这举动有些异样,扭头看看他的表情。他没有什么表情,也像是沉思一般,低低地说:“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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