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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5月-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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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储备的叶子不够,来不及接应,我还曾偷窃。范家院子里的桑树,每年都因甜美多汁的桑葚招致贪嘴的孩子们偷食。范爷爷或许并不吝啬,只是不愿鳏居后的宁静被打扰,于是小院的防护设施由竹制矮篱笆改成了宽网铁丝。这个数月前做完白内障手术的老头儿.常常坐在黄昏荒寂的园子里,坐在皮表浅裂的那棵桑树下。一个老者就将如此,慢慢地,被消化在他的桑榆暮景里。范爷爷不欢迎任何来访者,尤其孩子,他那孤僻者的威严构成无形中的压力,使我觊觎桑树却不得不多加小心。好在,范爷爷的邻居家新来了进京就医的亲戚。男孩名叫小盐,只有八九岁,他愿意充当我的同谋,可以趁人不备的时候折断几根细枝。小盐之所以成为范爷爷唯一能够容忍的孩子,大概,是因为他从不喧闹,安静得像个永远不被读出声的句号。
蚕在进食中分外专注,我曾击掌、佯装怒吼、手指突然在它们面前晃过等等,但什么也不能让咀嚼过程停顿,它们不受任何惊吓,慢条斯理地,继续吃桑叶。它们似乎从枯燥的食物来源中已获得完全的满足,不再好奇任何其他口味。按照顺序,从头顶上方吃到下颏底部。它们不停如此这个动作,像重复中的膜拜。对某种食物怀有近乎偏执的忠诚,蚕让我想起吃竹子的熊猫,或者远在南澳大陆只钟情桉树叶子的考拉,它们都是些行动迟缓的动物。或者说,忠诚就是一种无比缓慢的品质吧,难以转移和变化。
当然,我指的食物忠诚并非绝对意义的。实在找不到桑树,能用莴笋叶短暂替代,可惜蚕丝就不能保证匀整的银白色了。因饲叶品种不同而调节体内的化学,吃黄笋叶的蚕,吐浅黄色的丝。变幻出的颜色,令我既惊喜又感觉怪异,说不清楚好恶。我奇怪地联想起那天遇到的患者:一个因急性黄疸而躺在急诊室病床上的少年,通体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金黄光芒。当医护人员们围拢过来,少年突然坐起来,在环衬的白衣中他的肤色显得那么奇特,像大百合中橘金色的蕊柱……仿佛弥散着一种神秘或至危险的花药。他从两个医生臂膀之间的空隙,忽然,向我微笑。他的微笑,我不知道是接近邪恶之美,还是更接近有罪的奇迹,我也无法了解自己是被这微笑祝福还是诅咒。规律与规则之外的部分,总令人茫然。
成为能够吐丝的熟蚕之前,还要经过数度蜕皮。微微抬升的身体前端与蚕座之间形成一个不大的仰角,它们雕像般凝立,不动不食。入眠看起来是成长中的停顿,其实也是划分蚕龄的分界线。从薄透、褶皱、很快会被风干的旧皮中蜕身出来,蚕一次次发生着变化。从蚁蚕到五龄蚕,体重增加万倍,而蚕体面积也扩大出五百倍。这些怪诞的蚕,终日匍匐在容量更大的药盒里,为了把桑叶消化成体内积聚的能量。
我搓捻旧蜕,像碎葱皮,没有什么味道。然后我小心捏拢姆指与食指,拿起一条蚕,它在指肚的压力下晃动起头部。我示意小盐的手从蚕背上滑过,感受它表皮腻滑的绸子质感。小盐碰触了两下就失去了兴趣,可能不喜欢它肉滚滚的样子。当我试着把蚕放到小盐的鼻梁上,他吓了一跳,慌忙闪开,皱起眉头表示反对。我就不怕,再壮硕的蚕也无力抗争,任由我观察它体侧的黑点、尾棘和两排令人肉麻的连绵腹足。活不了多少天的蚕虫,却有着老者那样憔悴的额头;两只很小很小的眼睛之间,突出的肉红的颚,烘托着上方一片石灰白的体色——我觉得它模仿了京剧丑角或者是鸭子的脸。
3
食欲减退,到五龄末期,蚕停止进食,胸腹趋向透明,形同一只裹紧的纺锤,它将逐渐抽空体内的丝线。当蚕吐露第一条丝涎,倒计时开始了……细到纤微的卷尺标算着它的命,它开始每寸每寸地计数。
昆虫精湛的数学天赋令人惊叹。比如蜜蜂,蜂房是严格的六角柱状体,一端是平整的六角形开口,另一端是封闭的六角形菱锥形的底,由三个相同菱形组成;组成底盘的菱形,所有钝角都为109度28分,所有锐角为70度32分——研究表明,这种结构可用最少的材料建造最大容量的建筑。其实何需科研数据,看到闪烁周易玄机与几何美学的蜘蛛网,看到尺寸规整、如出一辙的洁白蚕茧,谁能不迷惑并折服其中呢?
织茧时,蚕耐心地摇摆着头:最开始,能从发光的茧囊里看到它的动作,由于茧腔逐步缩小,蚕体尽力向背部大幅度弯曲,呈现受难般的“C”形;渐渐,视线越来越难以穿透茧壳,只剩嘴部隐约的黑点在其中移动;渐渐,它彻底隐没在织就的屏障之后,去经历秘而不宣的变形。
椭圆形的茧,轻盈柔嫩,在我托捧的掌心安静而神秘。摇动茧子,听见轻响,我仿佛晃动着最小最小的沙锤。克制不住好奇心,我用镊子辅助剪刀,小心翼翼,屏息静气,外科手术般割破一个茧囊。其中的沉睡者如此陌生,体长缩至精短,呈茶褐色,镀满幽微的金属之光,甚至没有头脸和尾足……蛹,紧裹着自己,像尊小小的木乃伊。
为了加深了解化蛹的过程,我找来一张软薄的稿纸,蒙在碗口,用橡皮筋绷紧固定。我把一条即将吐丝的熟蚕放在这个平整的鼓面。蚕爬行着,力图寻找到一个向上的支点、一个可以绳结的角落来织茧,但屡次往返,都徒劳无功:没有高度,只有碗沿之外空落的悬崖。一张空白稿纸。足以构成一个无法走出也无法遁形的格子世界。喷薄的期限已到,它不得不把隐秘转折暴露在光线之下,暴露在平展的舞台……它必须接受我强加的屈辱和叛卖。不止一只蚕被我安排到这样的命运里,否则,我得不到那张碗口般圆整且有厚度的丝帛。一只蚕吐尽它的丝,另一只蚕接续到它的位置,稿纸不断承载着它们忘我的书写。等积累到一定厚度,我把丝片从稿纸剥离下来:满月形的,大小如同一张茯苓饼,柔润、轻软,蚕丝铺展非常均匀……这些不用测量工具的天才。完成使命的蚕再度深睡,并在其中经历转折:从圆柱状的肉身,到枣核形的蛹,从腻白变得金黄,那笋壳般的环状体节中,酝酿着鳞粉覆盖的翅膀。原本内幕中的嬗变,现在成了公开的秘密,我可以毫无阻拦地看着它们在我眼皮底下演化。奇怪的是,多年后,我忘记了从蚕到蛹中被裸露出来的点滴变化,我记住的,与生物教材里泛泛的图示无异,疲惫的熟蚕和体壁坚韧的褐金色的蛹,而茧囊里的一切都被简化掉了。我即使确信自己曾不离左右,凝视它们缓慢到不动声色的缩骨术——但那些时刻,全被擦涂。我好像从未溜进后台偷窥过,好像帷幕揭开,演员已化妆完毕,彻底容身于另一个角色。是否成蛹的过程是平淡的,并无预想的神秘,所以才被我轻易遗忘?是否蜕变里藏着丑陋的细节,出于审美上的习惯捍卫,我才滗出渣滓,错觉金光闪闪的蛹似乎只需垂下眼睫的瞬间业已诞生?是的。什么印象都没有了,尽管碗口上吐丝的蚕一定集体出卖过真相。我兴致盎然的观察实验到最后毫无斩获,为什么,个人记忆总是流于虚妄,我们总是要服从于公共知识以及它的巩固教育中所附带的惰性呢?
蚕,最小的织工。在辽阔世界那拖曳着的袍襟边沿,它匍匐着,谦顺地劳作。当被掏空储存的丝纺,蚕也气若吐出的游丝,看起来体能衰竭、疲惫不堪,褶皱的前额更显出它挣扎到最后的老态……命数低贱,蚕似乎不具情感起伏的资格,但我发现了此时它那献祭者的神情。终生熬炼,蚕终于酿就超越自身的唯美的丝帛。想起童话中存在一种匪夷所思的薄透织物,折叠起来能穿过针孔。寻宝人踏山渡水,终于目睹魔法:蜘蛛编制了这件想象之物,体积如此之小,裙裾铺开却华丽得足以盛装一个新娘。神奇之物,常常出自平凡之手吧?像蚕织出丝锦,像唱诗班的孩子传诵天籁。
4
蚕的幼虫时期没有性别之分,它们终日咀嚼,不作他想,所以我会错觉那只是一小截一小截蠕动的消化器官。然而,吐丝之前蚕就停止进桑,然后由寂然的蛹变成口器已丧失功能的蛾子——漫长期间,它始终绝食。有些变态昆虫以蛹越冬,但蚕不是,它很快就将临近终点。蚕的前半生没有战争和性,一旦成为蛾子,唯一目的就是交配。似乎,它们一生饕餮,积聚体能只为尾声里一场性爱狂欢。
蚕蛾胸腹被覆密实的鳞毛,米旧色,像用久的剪绒毛巾,脉纹明显的翅膀也像把旧扇子。比之幼虫,蛾子眼睛显得大而空洞,仿佛来自灵界一样,虚幻莫测…… 或许这是纵欲者的标记。蛾子交配时,性器持久镶嵌,一只像另一只的倒影,两者腹部都极其微弱地抽搐和起伏着。当我恶作剧地尝试强行分开交欢的蛾子,它们的末端渗出少量浅黄黏液。两只受到打扰、做爱还没餍足的蛾子,会重新寻找机会,继续对接它们的尾部。
我记得那道从茧子中撕扯开来的微光,厚重扑粉像日本艺伎般的蚕娥出场了。它曾一经一纬地编织,然后在狭小的个人修道院里,开始自闭中的修持。究竟是什么力量,使它撕破禁锢自身的经纬,从沉睡前的绝对禁欲走向背叛后的绝对纵性?蚕蛾们当众交配,尾部紧紧合在一起,旋转方向时焊接着,须臾不离。它们为何展示这不顾廉耻的情欲,而不像幼年所为,成为昆虫版的僧徒?或许,神话已经暗示答案。在这些以神明为主角的故事里,我们发现。性能旺盛的诸神所追逐的总是美色,很少垂青凡庸,更何况丑陋与渺小之物。情欲,是神赋予被弃离的卑微众生唯一的、能依靠彼此酿造欢快的能力——它是临死之前最好的宽慰。
一只交配后的虚弱雄蛾,停靠在我的掌心,翅上的鳞粉像老墙皮上的石灰有所脱落。看它气息奄奄,我也有所黯然。
蚕蛾是少有几种我能碰触的蛾子之一。我怕蛾子的巫气,很少沾染。相比蝴蝶,蛾子的翅膀普遍色调阴郁,即使相对浅亮一些的,图案也令人产生隐隐的威慑之感。《沉默的羔羊》的著名电影海报中,鬼脸天蛾遮挡住女主角无辜的嘴唇……鬼脸天蛾最显著的图案特征是背部的恐怖骷髅。地球上翅膀面积最大的是地图蛾,它的茧也超大,据说墨西哥人拿来做鞋子。我想象地图蛾那令人震撼的双翅上重叠的波纹和眼斑,仿佛诡异暗示着某个藏宝洞穴或邀约死亡的深渊。即便再普通不过的灯蛾我也怕。它们围绕路灯旋飞,光源映照下,状若雪花。而电线杆的基座下,跌落着大量衰微的灯蛾,毛茸茸的头部像早春的柳芽苞,而溅了斑点的翅膀脱落着鳞粉。灯蛾气衰地扑腾已经不中用的翅膀,挣扎,在泥苔上,在狗和不拘小节的人留下的尿迹上。我不喜欢它们仿佛来自冥界的眼睛和小丑那涂得惨白的脸。
死去的蚕蛾被我随手扔掉,与灰尘垃圾为伍。如果小盐在,他会把死蛾子收集起来,收进折叠的纸包,然后再扔掉。他怜惜着这些自己喂养过的小命。和范爷爷一样,我对小盐抱有超出常人的宽容,我不嘲笑他。即使嘲笑,他也听不见。
二 耳 蜗
1
夜晚如同巨大的扑火的黑蛾子,向光耀的白昼靠近。它的翅缘擦碰夕阳,引燃晚霞。在我看来,黄昏是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诗人说:“夜风中感光的物质,漂在水上、空中……”我总预感什么神秘之物会在黄昏之后到来,但日复一日,黄昏不过意味着普通的晚炊,召唤着归来者;我还是作为被生活软禁的囚徒,回到既定的那张餐桌。
爸爸杀了鸡,炖成诱人的酱红色。我不动筷子,因为公鸡临死之前在家里养了几天,我不习惯一个眼睁睁的活物变成死肉被享用。公鸡死前遭受过羞辱,孩子们追逐它,拔下最漂亮的尾羽——做成的毽子闪动墨绿色幽光,在游戏中翻飞。这是一只骄傲的公鸡,健硕,威风凛凛,但我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禽类,它的眼睛小而凌厉,像精密的微型表盘,特别势利,给我一种分秒算计之感。何况,它最后的时光也带给我困扰,我担心防范不当,公鸡会靠近蚕室并吃掉它们。对公鸡来说,那只是一条拱动中的肉虫,没有任何额外价值——蚕在审美上任何的抒情意味都消失了,消失在它肥沃的蛋白质里。这是公鸡的利喙所抱持的观念,这是另外一种等级意义的公平。
晚餐令我难以下咽,因为那盘油汪汪的蛹。作为医务人员的妈妈为小盐求医带来便利,小盐父母登门拜谢,并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们带来新米、野木耳、油豆角,还有据说是土特产的蚕蛹。这种蛹比家蚕的蛹大出许多倍,黑糊糊的,我难以想象它原来是拥有怎样体积的巨虫。下油锅烹制,静死般的蚕蛹突然分不出头尾地集体摇动,笋壳样的韧皮里露出腹节之间的嫩黄色。我恶心得抓住锅盖,当啷一声扣上,把充当大厨的爸爸吓了一跳。
小盐在众人面前表现腼腆,不怎么抬头,不愿和平时那样与我用表情和动作交流。我想小盐肯定是不吃蚕蛹的,果然。只有四个家长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对食物的心理障碍。他们的筷子频频伸向那盘特殊的菜肴,咀嚼之下,蛹的表皮纷纷破裂,在他们的齿间流溢着肥沃的蛋白质。
虽然偶尔能猜中小盐的心思,但在更多方面,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耳聋的男孩。他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如同生活里的一个幻觉。
2
小盐帮我从范爷爷那里偷桑叶,作为酬报,我会请他喝北冰洋汽水。通透的瓶身上,有著名的北极熊标志,这种生活在冰天雪地之间,皮毛雪白,看似纯洁实则凶悍的动物,带给我们联想中的凛冽凉意。启开瓶盖,明黄色的液体冒出气泡……两个人中,只有我能听到气泡生成又破灭时甜蜜的沙沙声。
小盐边缘蜷曲的耳廓上有两枚小痦子,像个冒号,我很少发现谁的痦子会在这个位置,于是捏住他的耳垂凑过去观察。薄软骨质具有良好弹性,所以耳朵即使被弯折也不会受伤,不过他娇嫩的表皮还是被我扯出一片隐隐的浅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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