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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5月-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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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耳朵即使被弯折也不会受伤,不过他娇嫩的表皮还是被我扯出一片隐隐的浅红色。我看到他外耳道里的小绒毛。在外耳道弯曲狭窄的盲管后面,隐藏着神秘的鼓膜和更深处的耳蜗。
  我不知小盐因何成为一个聋儿。是染色体或基因携带先天性的致聋因子,还是外伤造成的听骨链中断,抑或药物作用下的中毒性耳聋?我想起自己用来养蚕的饲养盒,原来盛装的是庆大霉素针剂——它们消失在怎样的患者体内?是否,曾有高烧的儿童前来就诊,甜美的护士阿姨用砂轮锉沿注射液瓶颈切割一圈,然后轻敲玻璃帽,把液体吸进针筒,轻声细语地安慰,给孩子消毒,并微笑着推入改变他未来的毒药……除掉表面的毒,却把更深的毒埋进肌体。清洁的针筒,吸空注射液时瓶底会发出一个极小的噪音——那是进入倒计时的声音,此后,无论音乐和噪声,都不能再干扰他。
  我想过要问妈妈,但念头闪过,又被什么事岔过去就忘了。有时,不关心且不提供解决方案的打探详情,其实已只略带冷酷的好奇心了。或者说,每个人都孤单,只能影响到他的亲人和敌人,或者被亲人和敌人所影响,其他,不过无动于衷的过路人而已,留不下任何爱、恨的擦痕。
  据说,小盐的奶奶认为孙儿致聋是由于自己的某种触犯而遭受的惩处。数年前翻修老宅时,她惊恐万状,叫人铲断了那条暴露出来的铜斑蛇。那条蛇死后被传播成镇守家宅的隐居者,在奶奶的梦里,它越发金丝金鳞,样貌神异。为了残疾的小盐,奶奶吃斋念佛、施舍放生。那座供奉着的黄杨木质观音雕像,脸上散发柔静的光芒……奶奶乞求恕罪,乞求神挽回孩子突然改变的命运。
  无辜者为什么会遭受不幸?当难以猜测因果,我们情愿设想一种美好的补偿:与灾难相伴的,必是一种奇异禀赋,才能升华到悲剧里蕴含的美学意义。比如,我们愿意想象,哑女拥有非凡的容貌,她的美,甚至能够驱散寒冷和任何语言上的怀疑;肢体残障的少年,心算能力惊人,世界在他面前是座可以轻易打开的迷宫。但想象之所以成为想象,就是因为它并非现实。生活如同月相,虽然也明亮,也照耀,但那黑暗中残缺的幽然的发光体,没有足够的填充物去弥补密布的坑斑。比如小盐,暂时看不到什么过人之处,看不到额外的能力给予,他只是聋。不知是由于脾气还是残疾,他比正常的孩子明显反应慢。随着成长,他保持着生理和心理上的沉默。
  小盐六岁的时候,小弟弟降生。他健康结实,长得很像小盐,是个成功的接替者,他修补了在哥哥身上失手的制作工艺,重添家庭的荣耀。似乎遵守某种潜在的平衡机制,弟弟早慧,尤其巧言。是不是这种衬比之下,小盐更愿意隐没在他个人的空间里,放弃去追逐不可能的目标?专家建议做植入人工耳蜗的手术。是否能彻底改变他的状况?小盐对诊疗显得淡漠,并没有热望的积极配合态度,为什么,他似乎情愿拒绝表达,选择继续自闭在聋哑人的孤寂里。
  3
  听力正常者庆幸于上天的恩泽,同时也必须忍受周围杂音的不断滋扰,耳朵不会关门。也正因宁静的珍稀,才会给人带来别样感受。
  印象深的是许多年前去北京房山区,一个玩伴引领我到地下洞里探险。必须借助木船划过一段狭窄水道,方能深入腹地。我们小心翼翼,俯身低头,躲闪两侧的嶙峋怪石。拐过弯儿,一连串的水珠落下来,怪怪的气味,滴进头发里发痒。玩伴提醒:“小心啊,这里的水酸度很浓,会掉头发。”在不适应的地理环境中.尤其是这样幽寂的前往黑暗的旅程中,容易丧失知识和理智,我有点紧张。玩伴说刚才不过一个玩笑:“如果真是有这么强的腐蚀作用,给我们摇船的人经常出入,皮肤岂不早成坑坑洼洼的了?”他的话没能让我获得安慰,反倒成了启发中的恐怖情节,胆小的我不敢回头.怕后面坐着的船工已是鬼魅。
  越来越远离光亮。进入洞穴,就是进入大地隐秘的子宫。
  我记得那一刻:当熄灭光源,所有的光线都不复存在,我置身绝对的黑腹地带,像一个奴隶的胎儿。我的右手触摸着一面石幔来寻找支撑,它又湿又凉。这里太静了,竟然连滴水声都听不见。半分钟以后,我极度惶恐,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当睁开眼睛,世界还是瞎了一样。我被无边的肃穆吸纳了,这里,世界是一只聋了的耳蜗。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我像一个亡灵那样安静下来,陪葬前世的秘密。
  那一刻,我想自己也穿越时空进入了小盐的世界。
  4
  雨是无声的。海浪是无声的。狮子吼叫是无声的。打铁是无声的。敲门是无声的。摔碎玻璃杯是无声的。病孩子的咳嗽和喘息是无声的。亲人召唤是无声的。被侵害者的呼救是无声的。永远听不见自己的名字,永远接受不到回声,一个绝对寂寞的世界缺乏基础的响应。除非亲眼目睹,或者肢体被直接碰触,耳聋者不会受到任何道听途说的干扰。虽然听不见美妙旋律,但他也听不见金属刺耳的刮擦,听不见抗议和抱怨的嘤嗡之声,听不见嘶喊和谩骂,他不再受到语言的蛊惑和伤害…… 只要闭上眼睛,他就合拢了与外界联系的开关。
  不仅是简单的生理障碍,聋所影响的。是对世界的判断,因为人类大约半数以上的信息由听觉器官接受和传递。据说,婴儿能够通过神秘的直感途径来判断他人对自己的好恶.不需要词语,也不为音调高低和装饰性表情所左右。随着发育,社会性知识增多,他会很快丧失灵敏天赋,渐渐认同于普泛而粗疏的公共标准;换言之,以集体概括代替个人判断,他更多倚重“听取”的方式而不再是单纯的“感知”。那么,聋者是否以近似手段维护了婴儿时期的充耳不闻,维护了某种隔绝状态才能存在的纯净? 过滤掉那么多,一切在聋哑者的理解中是更干净,还是更单调?没有伴音相随,是否意味着他可以脱离经纬,在真空里缓慢地持续地飘浮?
  我依然难以想象小盐一样的孩子,终身都没有听到过时间在表盘走动的滴答声,没有听到过一个明朗的元音或一个轻触唇齿的辅音。我难以想象他们的静寂。当生命的最后时刻,当灵魂被天国收纳,我想象他们由于听到一声叹息般的耳语而身体轻颤,仿佛被音叉美妙地击中。
  然而所谓的健康人,是否真正具有显示优越的同情资格?我们又何尝不在听觉的缺失中。人类的听阈,从最低音每秒振动十六次到最高音每秒振动二万次;在此之外的声响,所有人都是聋子。尽管我们已听到太多,听到雷声和蛇皮鼓,听到潮汐,听到情人呢喃,听到长途电话室里浓重的口音,但许多细小之声却被忽略,我们常常是听不见的,比如蜜蜂嗡呜、小鱼渴氧时吐泡、豆荚爆开它的籽粒,我们注意不到绣针刺穿丝绸那轻微的破裂,以及,蛇信在空气中滑擦出危险的咝咝声…… 我们也永远无法倾听酝酿中的曲谱和绝世者轻触嘴角遗留的秘密。即使没有大功率锯床或者轰鸣着的印刷机的巨噪来破坏传感细胞,我们内耳里的纤毛依然会逐渐损耗。年老时,我们多少都会丧失部分听力,器官和肌体在生活的长期锻压下变形,最后,我们终将被还原成彻底闭目塞听的孤独者,回到生前死后的苍茫。
  5
  乌云仿佛沉重的苫布覆盖着,船锚形的燕子飞得很低。暴风雨就要来了。
  闪电的长柄钥匙,将打开一个跟随响雷的世界。这个夏夜,就像一只装满雷声的铁皮罐子,滚来滚去。雷声阵阵,大嗓门的天神嚷些什么呢?连耳聋的老者都用力关紧了窗户。过了好久,我才看到雨水溅落。从天上到地下,还会再从地下返回天上,雨,也是一群翅翼透明的候鸟。但什么不是守着折返承诺的候鸟呢?四季是,生死也是。
  我趴在窗台上看雨,也看玻璃瓶里那只甲虫,它不能在闪电的短暂光线下显现奇迹。小盐帮我采桑叶时,发现了这只神气的昆虫:它的背板珠光宝气,耀动不可思议的萤彩。我不明白,由几丁质的韧性材料组成的外骨骼,怎么会看起来像粒宝石?还有两根武旦翎子般的飞扬触角。它没有翅膀吧?因为它一遍遍弯曲后腿的胫节试图逃走,但徒劳无功,脱离不了小盐掌控。或者,它的翅膀被晨雾打湿了,正等着阳光晒暖飞翔肌后升腾,却落入好奇的孩子之手?小盐把甲虫装进玻璃瓶,作为礼物。
  小盐以他的方式感谢我带他去挖知了猴。寄宿在亲戚家,小盐接受医院的系列检查和化验,除我之外,他没什么朋友。不过据小盐父母说,他在老家也这样,独来独往的。
  可我拿什么来回报小盐呢?前天刚挖到两只知了猴,我就被爸爸喊回家吃饭了。而且还有一只是母的。不过,对聋儿小盐来说,两者没什么区别。当我在雄蝉体侧稍稍加力,它原本用于觅偶的震动膜突然发出高亢鸣音,吓我一跳。尽管小盐听不到,但蝉仅从外观上就无法和精致的甲虫相比:背板厚墩墩的,像中世纪简陋的盾牌,圆形眼睛镶嵌在与前胸等宽的头部——怎么看,样子都粗疏简陋。
  我想好了主意,等到放晴,我们可以去捉蜻蜒或者蝴蝶。如果小盐喜欢挖知了猴,那就接着去,带上一端蘸橡皮胶的竹竿,还可以顺便粘几只蝉。
  三 疾 患
  1
  上蝉声喧响。持久而响亮的鸣叫,我想象它震动的胸腹已经变成一块发烫的铁板。闷热。烦躁,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幽绿的夜光指针显示: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从大学毕业以后,我经常陷入阶段性失眠,十几年过去,它几乎作为习惯巩固下来。我试过食品、药物到音乐和心理的多种治疗方式,无效,我总在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意识有些模糊,恍惚中我突然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响,就像耐心的工匠在砧板上锻打薄铁,它洞穿了整个夏夜,让我清醒起来。听了许久,猜测这是一种叫声古怪的鸣禽,正伴随季节发出求偶信号。但如此猛烈的击打之声,出自身体的哪个部位呢?喉咙、翅膀、前胸还是充血的肉冠?这声音无休无止,像蝉鸣那样似乎需要透支体能——数小时过去,我还是不能判断这兴奋的序曲所引发的交配活动何时能够开始或结束。我忍不住推醒先生,“你听,这是什么鸟叫?”他混混沌沌的,眼睛半睁半闭,听了半分钟,反问我:“哪儿有鸟叫?我什么也没听见。哎呀,困死了。”他翻过身,很快睡着。
  “昨晚你没听到鸟叫声吗?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停。”“没有啊,挺安静的,我睡得可香了。”早餐时的对话使我陷入对自己的怀疑,到底是他睡得太深没有听见,还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纵欲的鸟,一切,只是幻听?
  一段时间以来,我耳鸣不已,这种自发性的内在噪声干扰着我:主要是水管间歇性的呜呜声,最严重的一次,是继蝉鸣后风钻样的高鸣音。无法辨别方向,整个头颅回响着轰鸣,令我烦躁不安。生理性缺陷使一切都发生动摇.我难以判断,自己所倾听到的世界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拟幻觉。
  我明白,耳鸣不过其中一个影响,更复杂的问题和麻烦并置着。
  原来,十五岁的那个夜晚,会如此不可逆转地修改我的世界。
  2
  我十五岁被烫伤,除了颜面部留下疤痕,持续高烧和感染还导致了化脓性中耳炎。当时并不知道耳疾会伴随我二十多年,甚至有可能终生。我的注意力集中于少女最重要的打击上:不知如何在被摧毁的容貌上重建信心。面对众人惊异的目光、不友善的议论,自尊心必须反复承受那些小而连绵不断的折磨,心被一点点地咬碎边界……回想起以前的喂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蚕食”。被单独地从青春期的欢乐里抛离,我感同身受,也体会出小盐的沉默里可能蕴含的些微抗拒和敌意。倘若,一个残疾者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拥有健康,都陪着自己残疾,其实并非出于恶毒,他只是,那么那么强烈地渴望能重归人群,回到人群的温暖和安全之中。
  当适应了自己残损的容貌,我不再受到干扰,因为只要心理不扭曲变形,它并未带来实际的功能性障碍。然后,我才发现耳疾问题的严重。伴随烫伤,本来双耳都受到感染,但左肩大面积的溃伤使我不能触碰外物,包括医院消毒后的床单,所以住院的几十天内,我始终侧躺,右耳道里的积液得以及时清排,加上一直输液,抗菌的药效也帮助着穿孔的鼓膜自行愈合,我的右耳听力恢复,没有受到影响。当然,这以牺牲左耳为前提。
  左耳的化脓性中耳炎不久由急性转为慢性,洗澡或感冒稍不注意,就炎症加剧——连续指压耳屏,积液的耳道里一阵呱唧呱唧响。就像谁穿着胶筒靴跑过湿滑的泥地。发作厉害时,我稍一侧头,就会流出汹涌的分泌液。睡眠也被打断,由于滴漏的脓液几个小时就把枕头浸上一块块的湿斑迹,我甚至想过在枕头上垫衬卫生巾的办法。假寐在黑暗里,我合拢羞愧的眼帘,觉得自己令人恶心,我无法把自己塑造成向往中的清爽形象。
  参观过一次手术之后,我曾数年吃不下牲畜肉食,容易联想起过程中见到的凝黄脂油、从破裂血管里喷射出的血柱。鱼虾成为我唯一能够进食的蛋白质和脂肪,它们没有与哺乳动物近似的形貌。但每染鱼虾之类的腥鲜,或者辣食,我几乎不可避免地大发作一次。家人从日本带回来的零食,仅仅是几条混在果仁里蝌蚪般大的小针鱼,也会让我加重分泌黏液。所以,我的食物结构不得不单调起来。
  我也被迫离开唯一热爱的体育运动:游泳。对游泳的热爱里本来包括了对潜水的准备,当然更成了痴人说梦。我无法背负氧气瓶潜入海底,和通体光滑、闪耀鳞斑的鱼,和那些长得像内脏的水母,以及刻绘着地图纹路的蛤贝,自由自在地一起漫游。为了悼念曾经的梦想,我去泰国旅游时,专门挑选了一项与潜水沾边的项目,也勉强算作潜水吧。套上宇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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