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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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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杜鹃那种鸟儿我们从没有看见,而稻杆则满目皆是。于是便读讹了。“蜻蜓”我们叫
做“清明子”,清明是个节日,人人知道,于是那个点水飞虫的名字便和大家都要上坟化纸
的那个日子混合为一了。说来也真可笑。“古听”二字不知是否由“古典”讹来?“典”和
“听”双声,是可能的。也许这个词儿要用新式标点写成“讲古,听”才得明白,“讲古”
指读者而言,“听”则指听者而言。可是那时根本没有新式标点;照老百姓说话惯例也没有
这种文法。因此我对于这句话的意义,至今尚未得确解。哑子伯伯装了一肚皮的“古听”,
讲起来层出不穷,而以取宝者和野人故事为最多。取宝者的故事有七八个,大同小异。无非
某处有宝,众人都不识,一日有取宝者告诉以取宝之法,主人不肯出卖权利,要照取宝者所
传方法,自己来取,却总因一着之差失败了。那一着之差便是取宝者故意不卖的“关子”。
所说野人好像是一种半人半怪的生物,说是人,却长着一身长毛,与猩猩相似,又爱吃人;
说是怪,却又不能变化,并且相当愚蠢,容易被人欺骗,甚至送掉性命。“野人外婆”是旧
时代传遍全国,深印儿童脑海的故事,情节极像外国的“红风帽”。我想这个故事与红风帽
当出于同一根源。像西洋童话里的“玻璃鞋”——又名“仙履奇缘”。不是曾见于唐代段成
式的《酉阳杂俎》吗?杂俎的玻璃鞋,却是双金缕鞋或红绣鞋什么的,女主角于溪中拾得小
鱼,初养之碗中,鱼长大甚速,易处之于缸于塘,女郎的幸运之获得,是由这匹感恩的鱼教
导的。这又和印度摩纽之逃避洪水之祸是因他所救一鱼告知,如出一辙,我们不能说两者没
有关系。
哑子伯伯也说洪水故事,我们第二代人类的祖父母是一双兄妹结婚而成夫妇。与今日流
传于苗瑶倮倮各族间的传说也一丝不爽。兄妹二人自高山顶滚一对磨盘下来,磨盘相合则兄
妹结婚,为人类传种,否则仍为兄妹。也亏得向天问卦得准,不然地球人类便及他们之身而
绝了。世界都有洪水故事,都说第二代人类的祖宗是兄妹为婚的。伏羲与女娲是一个例,此
外则印度、波斯亦有其说。
她说的“冬瓜郎“、“螺妻”,我于七八年前曾记录下来投台湾出版的某儿童读物。
“螺妻”与搜神记所载谢端遇螺仙事,虽有文野之殊,故事性质却是一样。此事现在经我考
证和希腊爱神阿弗洛蒂德诞生于螺壳,有同一渊源的可能。目前邵氏公司与国联大打对台的
“七仙女”,原出“二十四孝”董永卖身葬父。哑子伯伯说下凡与董为妻者乃是织女娘娘。
后来我读干宝搜神记也说下凡助织者是织女。刘向孝子图则说是天女,天女即是织女。她为
天孙,见史记天官书与汉书天文志。又为天女,则见晋书天文志。东坡诗“扶桑大茧如瓮
盎,天女织绡云汉上,往来不遣凤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是根据晋书天文志“织女星在
天纪东,天女也。”不知在电影里何以变为七仙女,说是玉皇大帝的第七个女儿。希腊以我
国昴宿为七仙女星座,谓猎人星在天行猎,七仙女回翔其前,因为昴宿与参宿本相接近。中
国天文并无七仙女星座,而民间却有七仙女之说,凡女人诞育女儿至六七人者则被人取笑谓
为七仙女下凡了。电影公司的七仙女或者有所本,而所本则必为民间故事。
“马头娘”故事也是哑子伯伯说过的。黄帝妃嫘祖为蚕丝始祖,未闻她有马头之说,但
三才图会所画嫘祖像背后隐约有一马形。三国时代张俨有太古蚕马记,干宝搜神记叙此故事
更为详备。总之,我们所养之蚕说是由一女郎变成的。我考埃及有河马女神,巴比伦金星之
神易士塔儿也曾一度为马首神,希腊地母狄美特儿曾幻变牝马以逃海王之逼,以后即以马首
女神形受人祭祀。印度的马头观音,日本曾有好几个学者考证未得结果,其实与上述诸故事
皆有相联的关系。
我现在研究民间传说,凡故事经民间代代口耳相传者,大都能保持其千百年或数千年前
的型式,一经文人点染,原来色彩便漶漫,原来意义也失落了。譬如闽台所最崇祀的大女神
妈祖,本来是女水神,也是海女神,具有世界性,传入我国当甚早。开始时,她的性质与世
界古海女神尚相通,自林默娘之传说起,人们只记得这位女神是宋初人,把以前的传说都付
之遗忘了。
哑子伯伯所说的故事大都朴素单纯,完全民间风味。所以我们还可拿来和世界神话传说
相印证。若她是文人,她说的故事便不会有什么价值了。
哑子伯伯在兰溪县署住了几年,祖父写信与故里族长们相商,分了她几亩薄田,并替她
承继一子,她便回到乡间去了。以后我们不再谈起她,大概她所过生活仍然免不了替人搓麻
索,讲古听哄小孩,如是而已。
三最早的艺术冲动
我自幼富于男性,欢喜混在男孩子一起。当我六七岁时,家中几位叔父和我同胞的两位
哥哥,并在一塾读书。我们女孩子那时并无读书的权利,但同玩的权利是有的。孩子们都是
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艺术家,东涂西抹,和抡刀弄棒,有同等浓烈的兴趣。我祖父是抓着印
把子的现任县官,衙署规模虽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医药四时不断。中药一
剂,总有十几裹,裹药的纸,裁成三四寸见方,洁白细腻,宜于书画。不知何故,这些纸都
会流入我们手中。我们涂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远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带有原始人的气质,
纸上画不够,还要在墙壁上发泄我们的艺术创作冲动。只须大人们一转背,便在墙上乱涂起
来。大头细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猫儿狗儿,扭曲的龙,羽毛离披的凤,
和一些丑恶不堪的神话动物,都是我们百画不厌的题材。
一天,祖父的亲兵棚买来几匹马。孩子们天天去看,归来画风一时都变了,药纸和墙
壁,凭空添出无数儿童韩干和少年赵子昂的杰作。
我作画,大约便是这时候开始。每天,我以莫大的兴趣和他们到署外去看马,归来又以
莫大的兴趣来画。记得有一天,一兵跨着一马,在空院中试跑。那马不知何故发怒,乱跳乱
蹿起来,控制不住。我恰当其冲,被马一蹄踢开丈许远,倒在路旁,但竟丝毫未曾受伤,可
谓天佑。后来给大人们知道了,给了我一顿严厉教训,并禁止我再出署外。但她们一个不留
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时我在姊妹中是个顶不听话,顶野的孩子。记得又有一天,不知谁给
了我一只寸许长腰子形的脂盒,白铁所制,本来半文不值,但我觉得它形式颇似墨盒,欢喜
得如获异宝。将它仔细洗涤干净了,记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里,剪来了一撮丝绵,又记不
清问哪一位哥哥,讨了一枝用秃的毛笔。我用刀将笔杆截去半段,作为一支小笔,同我的小
墨盒相配,以便作为随身的文房四宝,庶乎一发现某处墙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笔墨来立
刻便画。截短一支笔管,在我那时年龄的小孩,也并非易事。记得曾被刀子勒伤手指,出了
许多血,并且还溃烂了一些时光。小儿们总爱同他身量相称的小东西,读圣女德兰传,圣女
幼时爱打造祭坛,烛台,花瓶,样样东西都小,蜡烛是两支蜡火柴。去年我游里修圣女故
居,见墙窟尚保存她亲手建设的小祭坛一座。看了这个,回想自己儿时的故事,不禁发出会
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经营的文房四宝,一进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渍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
到大人们一顿教训,好像是挨了一顿打。不过现在已记不清楚了。那时我画马的兴趣之浓,
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当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会在她身上画起马来。几拳头拍成一个马
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捶背的,会捶到她颈上去,本来捶
膝的,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这份苦差云云,这些话都是当时的实
景。现在回忆,每忍不住要笑,并且有些吃惊。史称古时有一善于画马的大师,每日冥想马
的形态,并摹仿马的动作,久而久之,自己竟变为马。这种艺术史上的灵异记,并没有什么
意味,不过凝神之至,像我幼时那么发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实我那时虽爱看马,也不过胡
乱看看,说不上什么实地观察,虽画马画得那样发迷,也并没有把马画好,六七岁的孩子能
力究竟是有限的。不过那时的艺术创造冲动却真的非常热烈而纯粹。
十岁以后,能够看小说,那时风行绣像,西游、封神、三国都有许多的插画。我也曾加
模仿,不过原图太精致,不易摹仿,偶然用薄竹纸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岁时,父亲从山东带回一部日俄战争写真帖,都是些战争画,人物极生动,并多
彩色。它和三国、封神同样是打仗的写照,但炮火连天,冲锋陷阵的场面,似乎比长枪大马
战三百合的刺激性强,所以每日展览不厌。孩子们幻想浓烈,我和一个比我小二岁的胞弟每
天乱谈,捏造一篇猫儿国的故事,猫儿与老鼠开战,情节穿插极其热闹,居然自成章回。这
一部“瞎聊”,虽然尚不知用文字记录,但却有图为证,那些图便是从日俄战争帖东抄西凑
而来。记得当时是画了一厚册,可算是我幼年绘画的杰作。惜此图后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现
在翻开看看,一定蛮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长我五岁,从妹爱兰,少我一岁,她们都欢喜针线,干着女孩子正
式营生。我则看小说,作画,完全不理会她们那一套,即从彼时起,植下了文艺的根基。四
兰溪县署中女佣群像当我的祖父在浙江兰溪做县长时,县署上房除祖母身边两三个丫鬟外,
又用了几个女佣。人数究有多少,于今已记不清了,横竖那时代人工廉,米价贱,普通人家
用几个奴仆,视为常事。记得县署里那许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仅仅八九两银子,也要养活
一家老小,并且雇用个把佣人,何况堂堂县太爷的衙署呢?
上房有个李妈,来自乡间,年纪未及四旬,一口牙齿却已完全脱却。听说她怀孕一个女
儿,怀孕期内,口中牙齿像熟透的果子无风自落,婴儿下地,她也变成瘪嘴老婆子了。乡下
女人不知爱美为何事,不过牙齿全无,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传授她一个土
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条,焙干存性,加入麝香一钱及药数味,一齐研为粉末,作成药膏,每
晚临睡,敷在牙床上,则一口新牙自然长出。
李妈颇相信这药方,看见我们用鼠笼鼠夹打到老鼠,一定讨去配药。一连配过几剂,每
晚认真敷贴,始终没有效果,后来也就懒得再找这些麻烦了。
李妈女儿年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乡间来县署探视其母,便在上房暂时住下,顺
便帮帮她母亲的忙。那时我的二婶娘患肺痨已卧床不起,李妈女儿常在她身边传汤递药,二
婶咽最后一口气时,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乡后竟也得了痨病,不过半年便死了,据那
时代民间传说,痨病患者腹中生有“痨虫”,平时潜伏,临死,虫始自病人口中飞出,其状
有类蚊蝇,但形体更小,它必飞入病人亲属口中,所以痨病每代代相传,或全家传染。若非
病人亲属而站得太近,虫也会误投的。李妈女儿之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稍长后,读了些科学书,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属植物性。病人周围事物均附病菌,痰
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传染给人,并非状类蚊蝇,临死始自病人口飞出。李妈女儿在我二
婶屋里混了半个月,她自乡间来,不像我们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袭到她,便乖乖
献出她青春的生命。李妈仅此一女,听到她的死讯,当然悲痛万分。一年半载之后,也渐淡
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干的衣服。那土山高数丈,登其巅,可眺望县署外
景物。西边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烟蔓草间,土坟累累,似从前此地乃系丛葬之所。那时斜阳
一抹,照着这些土馒头,景象倍觉凄凉黯澹。李妈见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触一般,她初则站
在土山头痴痴地望着,继则口中发出唏嘘之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坟……坟……人死了,
便归到这里面,永远不能再见,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索性坐了下来,掩面啜
泣,又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呜咽着。她的眼泪不断淌下来,以致前襟尽湿。我那时只是个
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劝,只会陪着她流泪。李妈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像肝肠断绝的光景,
尚不肯住声,后来有几个女伴来,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几年里,我家接连死人,家人号泣,
见过不少,但李妈那回的哭女,却使我深受感动,历久不忘。所谓母子天性,所谓生离死别
的悲哀,均于李妈那回一哭见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开始上了人生第一课,
领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县丞开始。县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
男庖,潘妈初来系替我们当厨娘,后来祖父升了县长,她便改变身份做一个打杂的佣妇。祖
母把五叔托她带领,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妈。
她的称呼由“潘嫂”蜕变而为“老妈”,倒是逐渐而来的。大概她初以家贫没饭吃,出
而帮佣,丈夫死后,家中更无亲人,遂安于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佣妇辈中,也
算得资深望重。祖母令我们小一辈的尊称她为“老妈”不许更呼潘嫂。叫惯了,连祖母和我
母亲一辈都称她为老妈,老妈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头衔,一直顶着到死。
老妈年轻时曾经过洪杨之乱,被洪杨军掳去当了女火头军。她常常和我们谈洪杨军也即
民间所谓“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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