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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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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金妹非常生动地向我描述关飞鸾发病的情况。她说关飞鸾是吸毒的老毛病犯了。有句老话说,“一次吸毒,终生想毒”。关飞鸾入监后,吸毒虽然戒了,但是她不管什么时候,一想起吸毒的滋味就无精打采,哈欠连连,眼泪鼻涕沥沥拉拉挂下来。她不能看见人家吸烟,忌讳人家说到“白”字、“大”字、“冰”字、“五”字,因为“白”会使她想起白粉,“大”会使她想起大麻,“冰”会使她想起冰毒,“五”会使她想起“五”号—这是吸毒分子称呼毒品的一种暗语。就像阿Q因为是瘌痢头,忌讳人家说“光”、说“亮”、说灯泡一样,关飞鸾忌讳人家说到一切会使她联想起毒品的字眼。任何时候触犯了她的忌讳,她漂亮的小嘴立即像中疯似的歪向一边,两道口涎流成小河,一泻千里。更为严重的时候,她又哭又闹,掐自己,拧自己,用缝衣针扎自己的指尖,用小刀在自己的大腿上放血。再也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的时候,她就拿脑袋去猛撞墙壁,砰、砰、砰!吓得同号房的同改们心惊肉跳,六七个人去抱她也抱不住。一直要到洪大队长赶了来,挥着电警棍在她身上放电火花,电得她在地上打滚,她才会老实安静下来。因为她入监前已经有一年多吸毒历史,大麻、冰毒、白粉什么毒品都尝过,在五脏六腑和血管里骨髓里脑腔里不知积下多少毒。一到体力不济,比如碰上伤风感冒、女人例假的时候,埋在她体内的毒素就要迸发出来,她就浑身无力,唇焦舌烂,全身上下长满了水痘这一回她病得真可怕哟,身上的毒像火山爆发,一下子冒出来了,脸上身上长满了水痘,她怕人家看见,就焐着被子。时间一久,她身上的水痘焐破了,又溃疡又流脓,腥臭的气味弄得满号房。看看,中队长,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吕金妹的话也许有点夸张,但关飞鸾犯了大病我深信不疑。
我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医务所找医生。”
“找医生没用的。她这病大医院都治不好。”
“你怎么知道治不好?”
“过去我们中队也有同改犯这种病,送到大医院都治不好。
只有章大队长能治这种病。“
“哦,”我心里升起了希望。“你赶快回号房去看住关飞鸾。
我马上去找章大队长。”
关飞鸾——
那天夜里这个大客厅里真热闹。十来个哥们姐们凑在一起甩老K、搓麻将。我是赌场“新秀”,十几圈麻将搓下来,兜里一千多块已经所剩无几,心里有点儿烦,把一张明明能够凑对的“八条”甩了出去,让对面的哥们和了个大满贯。一直坐在我身旁的刘姐就说:小关,你困了,要不要来一根?
行呀!我一边摸牌一边接过刘姐递给我的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
烟吸在嘴里有一种凉丝丝的感觉。这是专门供给那些女老板、女经理、女强人、女官员吸的带薄荷的摩尔烟,让你有一种嚼泡泡糖和含冰淇淋的感觉,却不能提神,我还是迷迷糊糊的,老是出错牌。再搓三圈,我兜里的钱输了个精光,只好撤出“战斗”。
看了看表,才十二点三十分。这时对正常人来说已是深更半夜了,对过夜生活的人来说,才刚刚开头呢!我不愿这么早回家。我爸我妈这会儿也准在麻将桌上或是歌舞厅里混,我干吗要这么早回家?自从高考落了榜,我就开始适应这种夜生活。我是当下人们常说的那种“新新人类”,无忧无虑,快活如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胸无大志,身无长技,而自我感觉又比最走红的歌手影星还要好得多的那种人。每天我睁开眼来,惟一要考虑的一件事,就是今天的日子怎样才能过得更惬意更快活。
我在一张大沙发上坐下来,打开影碟机看那些乌七八糟的A级片。这时刘姐又凑过来,紧挨着我坐下。说,喂,要不要再来一支?
我说,不,没劲!嘴都快烧起泡了。
刘姐说,这回可不是摩尔烟。这烟更酷、更香、更有味!
我赖洋洋地说,真的,我不信!
我觉得刘姐的眼神有点神秘:不信?你来一支就信了!
我就接过那支烟。怪!我觉得那种烟比摩尔、红塔山、大中华都要稍稍粗一点。我狠狠吸了一口,除了有点苦涩,也没有啥子特别的味道。
我说,操,啥子感觉也没有。
刘姐说,你再吸。
我连着吸了两口,然后用中指和食指夹着烟,擎到离鼻子一尺远,看着那个欲燃欲灭的红点,竭力寻找刘姐说的那种“酷”
和“香”的滋味。但是,还是啥子特别的滋味也没品尝出来,就摇摇头表示我的失望:操,你骗人,啥子臭烟?没啥子感觉!
刘姐说,你最好把这支烟抽完。
我一边欣赏电视荧屏上很酷的镜头,一边慢悠悠地把那支烟吸完。
刘姐说,你知道什么叫精神旅行吗?
我说我不知道。
刘姐说,那么,你很快就会知道,这支烟会带你作一次非常愉快非常美妙的精神旅行
刘姐的话还没说完呢,我忽然觉得她的声音模糊不清了,电视荧屏上的图像也一片混乱,大厅的四角和天花板上冒出一团一团彩色的雾气。
怎么样?有啥子感觉?刘姐的声音从远处向我飘来我说我头有点晕,但是挺有意思。我的声音好像不是从嘴里冒出来,而是从鼻孔钻出来。
常听人说,人有灵魂出窍的时候。可我从来不知道灵魂出窍是啥滋味。好,我现在尝到了!我仿佛坐在一乘八抬大轿上,被人家晃晃悠悠抬了起来。哦,这是啥子地方?许多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向我飘过来,许多五彩缤纷的气球向我飘过来,一团一团五彩缤纷的云雾向我飘过来我随即分裂成万千碎片,分裂成彩色的肥皂泡,分裂成彩色的气球,分裂成彩色的云雾,慢慢地升上白云袅袅的高空。
爽吧?刘姐的声音从云里雾里飘过来。
爽!我说。
酷吗?刘姐的声音像鸟叫一样好听。
酷!我说。
我凝视着刘姐的头发。怪了,我头一次发现刘姐原本乌黑的头发,忽然变成橘红色的,变成孔雀蓝的,变成翡翠绿的,是如此鲜艳而生动,好像随时要从她头上飞起来。
你呆呆的干嘛?刘姐问我。
我说,我在看你的头发。你现在的头发真漂亮!
刘姐说,你现在看整个世界都是漂亮的。
我就抬头看屋子里的人。他们的衣服都变了颜色,面目也模糊起来,像是挤在一层毛玻璃后面扭曲变形的人影,连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好似从云雾中飘来,听不清到底说些啥子话。
我好似清醒,又仿佛做梦。现实与幻觉的界限模糊了,我分不清周围的哥们姐们是真人还是幻象,他们都像刘姐一样,每个人的头发都会闪闪发光,好像太空中一个闪闪发光的发光体。每个人的动作也变得荒诞不经,一举一动都很机械、很生硬、很缓慢,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像傀儡戏中大大小小的木偶,像卡通影视片中那些极度夸张的米老鼠和唐老鸭。
随即,大厅每个角落里冒出一种很酷很酷的摇滚乐。
我听见,不,是看见那些节奏怪诞而强劲的音符,像彩色的肥皂泡在客厅里飘来飘去。顷刻,音符又变成无数彩色的小飞虫在大厅里飞来飞去,一会儿钻进我的耳朵,一会儿钻进我的胳肢窝。摇滚乐还伸出许多小手,抚摸我的脸,抚摸我的腿,抚摸我的从来没有让人抚摸过的胸脯。我的所有肌肉都有小手挠着痒痒,所有关节都有小虫爬来爬去。总之,我爽得死去活来。天呀,我真的要成活神仙了!
爽吗?我听见刘姐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
爽极了!爽死了!我说。
这就是我第一次吸“白粉”的感觉。
从此,我就离不开“白粉”和“白粉”为我建造的五彩缤纷、醉生梦死的幻想世界。
任思嘉——
一走近章彬彬家,听到她和女儿说话的声音,我就在门口迟疑地站住。
章彬彬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平日工作忙,没多少时间管孩子,一到双休日,她就全心身扑在孩子身上。要给孩子缝缝补补、洗洗刷刷,要给孩子弄些好吃的,当然,更多时间是花在孩子的作业上。常人的孩子天天泡在母爱的糖罐罐里,章彬彬是悄悄把母爱积攒下来,集中在双休日付出。看到关飞鸾病得厉害,我一时焦急,就来找章彬彬,可是人家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我好意思来打扰吗?
正进退两难的时候,章彬彬却先看见了我,说,“咦,在那站着干吗?快快进来,给我小黛辅导辅导功课。”
章黛也高兴地叫起来:“小任阿姨,快来教教我,这两题算术题,我妈愈讲我愈糊涂。”
小学三年级的算术,对我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给章黛点拨几下,章黛也就茅塞顿开,自个儿去演算习题。
我抽出空儿走进厨房,跟正在洗衣服的章彬彬说起关飞鸾的事,章彬彬一听就急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治这种怪病我还有两下子的。”
我说:“你会当医生?”
章彬彬说:“我不会当医生,但是我父亲是个老医生,给了我一个偏方,就是专门治这种怪病的。只是这些药无处可买,得自己上山去采。”
我想这可为难了,今天是星期天,人家要照顾孩子,哪能上山去采药?章彬彬说不碍事,小黛肚子饿了,会到她干妈家去吃香的喝辣的。我想也是,章彬彬一出差,章黛都由洪月娥管饭,不用我去操这份心。
章彬彬换上一身旧警服,背个小竹篓,扛一把山锄,挎一把柴刀;我也回宿舍换上运动鞋、牛仔裤,戴上一顶草帽。我们就结伴上路。
谁知这单方上的一些怪药可不好找,我们在深山老林里转了一整天,才拾到两支五步蛇的蛇蜕,捉到几头活在老树洞中的山蜈蚣,挖起一株生长在山溪深涧边的七叶一枝花,此外,还采了许多胡蔓藤、散血草、五爪金龙,等等。路过一家小山寨时,还买了一只水鸭母。章彬彬说,这种水鸭母在山垅田长大,只吃谷子,只喝山水,清凉滋阴,清热解毒,是最好的汤头药引,平原上有钱也难买的。
我们满载而归的时候,章彬彬的左腿已经一拐一瘸的。我还以为她啥时崴了脚呢。她说,这是老毛病了,年轻时在劳改农场当看守,住干打垒茅草棚,屋里湿气重,在骨髓经络里埋下了痛风病,不知吃过多少偏方草药,总没能治愈断根。但是,这也不怎么碍事,歇息两天,不治自愈。
我搀扶着章彬彬慢慢地捱到家里,已是上灯时分。
我们推开房门,看见章黛伏在书桌子上睡着了。她的小脸蛋搁在作业本上,嘴角淌下口水,把作业本子洇湿了一大滩,右手的三个小指头,还捏着一支圆珠笔。大山区夜里气温骤然下降,我们一直赶路,都觉得身上有些凉意了,章黛身上还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
这个景象让我和章彬彬都惊呆了。我们刚才往回赶的时候,章彬彬还兴冲冲地要我猜:洪月娥今晚到底是给小黛包饺子呢,还是蒸米饭吃?洪月娥已经送小黛回家做作业呢,还是正抱着她在自己的客厅看电视?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洪月娥怎么会把她的干女儿一个人晾在屋子里!
章彬彬把挎包、工具一放,轻轻摇醒章黛:“小黛,小黛!”
章黛迷迷糊糊醒过来,揉着眼睛埋怨:“妈,你这样晚才回来?”
章彬彬问:“孩子,你吃过饭吗?”
章黛困倦地点点头。
章彬彬看了一眼饭桌上的剩饭剩菜,又急急地问:“你就吃这些剩饭冷菜?”
章黛又点点头。
我看见,章彬彬漂亮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
章彬彬说:“你怎么不在干妈家吃饭?”
章黛说:“干妈今天很忙,家里有客。”
“客,什么客?”
章彬彬和我都感到诧异。因为洪月娥一向是孤家寡人,光棍一条,哪来的客?
章黛说:“是一个男的,很高很大,左脸上有一道伤疤。他好像有什么要紧事,要把干妈邀到城里去,我就自个儿回家了!”
哦!我们俩几乎是同时这么“哦”了一下,我们都想到是兴隆鞋业公司那位余科长在洪月娥家里作客,只是心照不宣。
章彬彬说:“小黛,你饿坏了,妈再给你弄点好吃的吧!”
章黛没有吱声,又合上眼睛想睡觉。章彬彬无奈地摇摇头,把章黛抱上床,替她脱了衣服,盖上被子,安顿她睡下了。
“唉,我没想到采药会采了一整天!”章彬彬一边说,一边向洪月娥的宿舍张望,见她家的窗子黑乎乎的,就加了一句,“嘿,这个洪月娥,也不知到哪野去了?”
我说:“是啊,害章黛吃冷饭,会闹病的。”
章彬彬深深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她爸不跟我们在一起,我工作又忙,小黛真遭了不少罪。”
我不敢再说什么。我怕我的话触到章彬彬的痛处。来女监一段时间,我已经深知女监管教干部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苦衷。由于女监没有适合男性干部的工作,女干警们只能长年与丈夫分居;又因为女监管教干部的专业性太强,换一句话说,她们在社会上的适应面就太窄,调换工作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因此,她们常常自我调侃,说女犯们的刑期是有期的,而她们的服役是无期的。她们甚至说,女犯们是自造孽而失去家庭和爱情,女管教们却是自讨苦吃,因为罪犯们的罪孽而牺牲了家庭和爱情。女警官们扎推儿偶尔说说荤话,就说她们这辈子做女人太不值了,结了婚还常常孤灯空房,旱时旱死,涝时涝死,一年一度的探亲假,男人总让你累得直不起腰。女监女警官们的孩子自然也得不到充足的阳光雨露。我亲眼见到,有个夜晚,章彬彬在号房里值夜班,把章黛一人扔在家里。这晚忽然下起倾盆大雨,又是刮风又是打雷,章彬彬放心不下,把号房里事交给了我,她自己正想回家看看。这时,一个小女孩却裹着一条湿透了的毯子,光着小脚丫,打着一把小雨伞,踉踉跄跄走进号房里来这小女孩就是章黛!章彬彬把孩子抱在怀里,泪水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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