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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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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惟一能够救我一命的只有章彬彬。她是我漂浮于苦海中的独木舟,是我身陷古井中徐徐降落的一根井绳,我一定要千方百计抓住她。是的,这比什么都要紧!
  我正想着心事,听见值班员在门口叫我:梁佩芬,章大队长叫你!
  我思想的翅膀戛然折断,从床上一蹦而起。干部的传呼就是命令,何况这是章彬彬叫我。

  梁佩芬——
  从9号号房到大队办公室,要穿过长长的走廊,约十八米。
  这么一点路,我走了三分钟,或者五分钟。我磨磨蹭蹭的,因为我把这次盼望已久的谈话看得过于重要,能否绝处逢生就看这一着,我要把想说的话想得周到一些。
  自从进了女监,我看得出章彬彬不是个不念旧情的人。她亲自给我剪了头发,她给我挑选了一个好铺位,她从不分配我干重活累活,她曾经通融让我家里送来许多吃的但是,这样一些照应并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像小鸟渴望飞出鸟笼,我渴望走出大墙,可我总没有机会开口。今天是星期天,章彬彬在大队部值班,办公室该不会有别的干部,我再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么想着,我到了大队办公室门口。我喊了一声:“报告!”
  我听见这声音并不像是从我的喉咙发出,非常陌生,非常别扭。我做梦也没想到,我有一天会说着这样的辞令来见我兵团的战友,少年的姐妹。
  办公室里果然只有章彬彬。她很快站起来,把搁在墙角的小马扎拖近桌前,叫我坐下。我注意到,不管大队部还是中队部,到处都有两种椅凳:高些的藤椅,是干部坐的;矮些的小马扎,是囚犯坐的。任何时候,在监狱中人分两类:管教别人的和被别人管教的,绝对不能含混。章彬彬算是最疼我了,也只能让我坐小马扎。
  “佩芬,我很早就想跟你谈一次心。”
  章彬彬笑了一下,笑得虽然很凄然,但我还是看出了好兆头。
  她继续说:“你知道,平常日子,办公室人多,我也不可能跟你多谈些啥。”
  我忍不住有点抱怨:“星期天总轮不到你值班?”
  “不是轮不到我值班,是人家照顾我。你还记得吧,我女儿章黛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她爸在省城,一到星期天,我就得给她辅导功课呀,做点吃的呀,同志们就不让我来值班。”
  一股暖流从心里流过,我用感激的目光迎接她和善的目光:
  “你今天特意来看我?”
  章彬彬说:“也说不上特意。任思嘉,噢,就是你们的中队长,今天帮我辅导小黛,我就来值班。”
  “你孩子有出息,已经上小学了!不像我的孩子,还在幼儿园”一说到孩子,我心里就酸酸的,泪水噙满了眼眶。这是我心头的伤口,哪怕轻轻触摸,也会撕心裂肺一样疼痛。即使在同改之间,一谈起孩子我就想哭,但那种场合流泪是一种徒劳的浪费,我总是竭力忍住,适可而止。今天却不,我要让泪水流个没遮没拦,流个天昏地暗。因为,我要酝酿一种说话的气氛,我要制造一种把难以启齿的话题一家伙迸发出来的借口。
  章彬彬显然为我的泪水打动了,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婷婷还在上幼儿园?”
  “是的。”
  “在家谁看她呢?”
  “老杨要上班,我把她扔给小保姆。听说没夜没日地哭”
  我的声音低低的,眼泪哗哗地流。
  彬彬掏出一包纸巾扔给我。但我没有擦,别说一包纸巾,就是一箱纸巾,也擦不干我的眼泪。
  “哦,我想起来了!”章彬彬的口气变得轻松起来,我看这是装的。“你这家伙事业心太重,干起工作来命都不顾,是很迟才要了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婷婷今年才五岁吧?”
  我说:“是五岁半,如果不是我出事,我该安排她上小学了。”
  “想婷婷吗?”
  “嗯,想,做梦都想。”我轻声抽泣着。
  “唉!”章彬彬叹了口气,“婷婷也一定很想你。叫老杨抱她来看看你吧!”
  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我没有让婷婷知道我的情况。”
  “是啊,婷婷还小”
  “我让她爸跟她说我出差了,出国了,可是,一个月好骗,两个月也好骗,半年多下来,怎么能蒙得了她上个月省电视台的‘法制教育’专栏上,播放了我的案例,婷婷看到我在法庭上”
  其实,这个情节完全是我临时编的。为了争取章彬彬的同情,我不得不撒这个谎。我再也说不下去,也无需再说下去,哗哗而下的泪水足够说明一切。
  章彬彬的眼睛也湿润了,抽出一张纸巾在眼角印了印,说:
  “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一下,哦,这样吧,下周周五,我一定让你见到婷婷。”
  我本能地感到面临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大声叫了起来:
  “不!不!”
  章彬彬只顾自己说下去:“佩芬,对不起,这事我早该想到的,都怪我太粗心,把这要紧事忘了!”
  我坚决摇头:“不!不!我不想在这里见到婷婷!”
  章彬彬眼里含泪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你只能让孩子接受这个现实!”
  我实在忍不住了,同时也看火候到了,哇地一声哭起来。我一边抽泣一边说:“彬彬姐,我实在受不了啦,我没日没夜想孩子,我的精神快崩溃了!彬彬姐,彬彬姐,快快救救我!”
  自从入狱第一天章彬彬向我宣布了不能再叫她“彬彬姐”,我也不敢这么叫。铁窗生活像铁一样无情,罪犯和管教之间的鸿沟是不容超越的。这会儿只有我们俩,我这样深情地呼喊,是少年情谊的复活,是内心激情的倾泻,毫无做作的成分。
  “彬彬姐,请您看在我父亲的情面上,请您为我的婷婷想想,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唉,佩芬,佩芬!”章彬彬连连摇头叹息。“咳,我哪能救得了你!你、你,你要坚强!”
  “我老妈半身不遂,至今躺在病床上,她想我快想死了!我们一起在兵团的时候,她是多疼你呀!你至少也得为她老人家想想呀!”
  一说起我妈,章彬彬眼圈就红红的。她和我一起在兵团文宣队的时候,节假日常常去我家,我妈总是给我们包饺子,做好菜;章彬彬的衣服破了,也是我妈为她缝缝补补。俗话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就不信你章彬彬是个忘恩负义之徒。
  “梁伯和伯母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章彬彬默神一会儿,脸色又严肃起来:“但是,是法律剥夺了他们的女儿,我哪有权力还他们一个女儿!这样吧,你放心,我会常常去看看老伯母,你呢,也要多多给你妈写信。”
  “彬彬姐,你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我妈想我,哪里是想看到我的信,她是想见到我这个人!”
  “这里是监狱,不是客栈,哪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呢?”
  “我从小就患过肝炎,我现在身体很不好”
  “女监有医务所,我带你去看看医生吧!”
  章彬彬是个多么绝情的家伙,她根本不给我一点通融的余地,我只能把我盘算了许久的想法和盘托出了:“不,我这是老病复发,监狱里的医生看不好的,我要到外头去看,我申请保外就医。”
  “梁佩芬,你不要太天真了!你以为保外就医的手续随便都能办成的。”章彬彬的脸色更加严肃了。“我们女监一向执法如山。这也是你父亲梁伯教导我们的。真的,办这种事监狱有严格规定,我帮不上忙,请你不要为难我!”
  我看章彬彬说得如此决绝,急得一下低声哭起来:“彬彬姐,你该不会忘了,在兵团文宣队,我们俩是睡一铺床、枕一个枕头的姐妹呀!”
  “别说了,别说了,梁佩芬!”
  章彬彬一叫我梁佩芬,而不是叫佩芬,我心里就发凉,我就觉得她一掌把我推到千里之外。章彬彬哪,你可是说变就变!前一刻我看你还是有情有义的,怎么一瞬间又变成职业的女警官了?也许不完全是你的问题,半年多的铁窗生活已经把我的棱角、胆气打磨得一干二净,只要看见你们警帽上的国徽,只要听到你们说话用冰冷的口气,我就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我是罪犯,我是罪犯,我是罪犯!我就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像一只被人打断了脊梁骨的大狼狗,想站也站不起来。章彬彬见我受了惊吓,口气又变得缓和了:“佩芬,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了,只有好好改造,才有出路!”
  章彬彬一叫我“佩芬”,我心里又升起些许暖意和希望。我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她提出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当然,她不提任何要求,我也会主动给她可观的回报。我的双膝开始簌簌颤抖,我准备给她下跪磕头。但是,这时走廊上响起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呱哒呱哒,呱哒呱哒,是那种警官穿着大皮鞋的脚步声,是那种夯墙砸地脚步声,我一听就知道是洪大队长,唬得我把没说完的话,没流完的泪,和没能实现的梦想,霎时间全都堵了回去。
  片刻,洪大队长果然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她那双很毒很辣的眼睛,在我和章彬彬的脸上溜了两个来回,大概看出我们眼里都有泪痕,话就说得不冷不热:“哟,你们是叙谈旧情呢,还是说起什么伤心事,挺动感情的嘛!”
  章彬彬说:“大队长,梁佩芬想孩子了,下星期给她安排一次家属会见吧!”
  章彬彬真机灵,她一说我想孩子,就把刚才十分尴尬的局面一下子冲淡了。
  “哦,我们研究研究吧!”洪大队长说得拖腔拖调的。她已经完全相信了章彬彬的说法。
  洪月娥官儿不大,官架子倒不小,而且知道利用手中的权力。什么“研究研究”呀,居然学会大官们的口气。我当县长、市长的时候,遇到什么不好定夺的事,也是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辞令来搪塞对方的。现在成了阶下囚,听当官的打官腔,就忒反感忒厌恶。但是,我只能顺着章彬彬的口气,再向大队长请求:
  “报告大队长,真的,我非常非常想我的孩子!”任思嘉—
  今天是我们三中队罪犯家属会见日,用老百姓的话说,叫探监。我来女监后,已经经历过许多家属会见日了,对于女犯们来说,那是些怎样刻骨铭心的日子呀!
  昨晚,我在章彬彬家给章黛辅导完功课,章彬彬特意交待我:“你明天一定要特别留意梁佩芬。这是她第一次和小女儿见面,她非常疼孩子,可能会引起很大的思想波动。”
  我当然知道像梁佩芬这样有身份的女犯在监狱里见自己的小女儿,将意味着怎样的难堪。我说:“章姐,你最好亲自在场吧!”
  “不!我和她女儿、老公都熟悉,在场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们要是提出什么要求,我不知怎么回答好。”
  “那好吧,我会多加留意的。”
  这“留意”二字,只有我们在第一线的管教员才能听明白。
  在铁窗内的亲人会见,是一种人生绝境中的会见,是日日夜夜的思念浓缩在半小时内的会见,是许多悔恨终生的话语倾泻而出或欲说还休的会见。在那短暂的半小时内,女犯也好,亲属也好,都处在情绪紧张和激动的高峰,突然晕厥,大哭大闹,事后又寻死寻活的,真是屡见不鲜。我需要留意的,就包括这一切意外事故。
  一上班,我吩咐女犯值班员把女犯们带进工场劳动,然后就去查一次号房。今天三中队安排十名女犯与亲人会见,她们上午可以免除劳动,都在号房里等候。
  我走向9号号房时,里头正在吵吵嚷嚷的。原来王莹叫吕金妹下车间干活,吕金妹死活不肯去。也不知怎么搞的,一轮到三中队罪犯会见日,吕金妹就有点神神癫癫的,老赖在号房不肯去上班。我走进号房,见吕金妹坐在自己的床铺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吕金妹说,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老娘和男朋友今天一定会来看她,她希望干部准她的假,她要在号房里等候。
  “你真是说梦话了!”王莹的嘴角溢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讥笑。
  “会见不是你想会见就能会见的,得有家属申请,大队批准,我们才能给你安排会见。可是,你的亲属和男朋友,连一封信也没来过,你跟谁会见去呀!”
  “不!报告管教,”吕金妹认真而固执地坚持,“我昨晚真的做了个梦,梦见他们今天一定会来看我的。”
  说心里话,因为吕金妹屡教不改,老是惹事生非,我很有几分讨厌她;但是,一看到她这副木呆呆的模样,我又打心里暗暗同情。我们三中队七十多名女犯,大部分都与家庭取得联系,常常有亲属来探望她们。惟有这个吕金妹,家里的亲人好像都把她彻底遗忘了,入监一年多了,连亲人们的片纸只字都看不到。因此,一到会见日,吕金妹就难免胡思乱想。我看硬扭也不是办法,就连哄带劝地对吕金妹说:“你先到车间干活去,等你的亲属和男朋友来了,我们马上去车间叫你,行吗?”
  “行,中队长,你可别蒙我呀!”吕金妹慢吞吞站起来,下车间去了。
  接着,我看见梁佩芬呆呆地坐在小马扎上。她今天穿一套干净的号服,头发也刚梳洗过,蓬蓬松松的,比平日清爽多了。但是,她再怎么刻意打扮,号服还是号服,“马桶盖”还是“马桶盖”,有些蜡黄浮肿的脸色也一清二楚地记录着她在狱中的处境,这是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的。我想象着她此刻一定非常渴望见到她的女儿。章彬彬告诉我,梁佩芬爱女儿胜过自己的生命。她也许站在铁窗前把眼睛都望穿了吧!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梁佩芬见到我却坚决要求要取消这次与女儿的会见。
  我很是惊异,说:“梁佩芬,你说的是不是心里话?”
  梁佩芬使劲点头。
  我说:“梁佩芬,你可不要后悔呀!你是严管的重刑犯,又刚来不久,本来是没有条件见你的孩子的,还是章大队长为你说了许多好话,经过监狱长特批,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呢!”
  梁佩芬低着头说:“咳,我这个样子怎么见我的女儿!”
  我说:“你女儿非常想念你,你也非常想念你女儿。你总不能坐上十多年牢,一直躲着不见你女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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