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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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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你女儿非常想念你,你也非常想念你女儿。你总不能坐上十多年牢,一直躲着不见你女儿吧!”
  梁佩芬像梦呓一样嘀咕着:“我害怕,我害怕!我非常害怕!”
  我说:“梁佩芬,你这种情绪是可以理解的。许多女犯第一次见自己的家属,特别是尚未成年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但是,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你一定后悔莫及。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
  同号房的谢芳也上前劝梁佩芬。她说她第一次见她的男朋友,心情也是如此。天天盼,夜夜盼,可是真临近会见那天,自己简直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第一次会见过去了,以后心情就比较平静。多少外省籍的同改,天天盼着亲人来探监,一年盼到头还盼不到一两回呢!她又压低嗓门说:“你刚才也看到了,像吕金妹,入监以后从来没有一个亲人来看她,她的情绪总是稳定不下来,人都有点神神癫癫了!”
  谢芳说得在情在理,梁佩芬木呆呆地听着,眼睛里有了泪光。我想,渴望见到小女儿的火焰又在她心中升了起来吧。果然,梁佩芬在内心搏斗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好吧,中队长,我在这里等着。”
  谢芳今天也轮到与亲人会见,打扮得格外清爽。她是那种特别细心的女人。其他女犯新旧号服都是轮换着穿的,谢芳可不,她平日常穿的只有两套旧号服,即使袖筒和膝盖上磨出大窟窿,她也打上补钉穿。她最满意的一套白洋布的、领子和袖口都滚着蓝边儿的新号服,总是留在会见日才肯穿。同改们都笑话她把这一套号服当成她的礼服,只有在会见日,她才穿上簇新的散发着棉布清香气息的号服去会见她的男朋友。
  我看到谢芳今天又穿上崭新的号服,短发梳得一丝不乱,脸色苍白,清瘦,大大的眼睛清亮、忧郁,我走近她的时候,甚至还闻到一股檀香皂的香气,就笑着打趣道:“谢芳,你每到会见日就穿上这套新号服,是不是女为悦己者容呀?”
  谢芳和我一样也是一名硕士,又是女监中学历最高的女犯。
  可能是在某些方面“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缘故吧,我跟她说话特别随和。
  “不!”谢芳凄然一笑,“铁窗里的女人,哪有这份好心情?
  我尽量穿得好一点,只不过想让我的男朋友看我在这里过得还可以,少为我操点心。”
  我心里怦然而动。谢芳出事后,他的男朋友高汉文不改初衷,一直爱着她,每月都要从老远的省城赶来探监,在女监早已传为佳话。听他们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也心心相印,我真为当今社会还有梁祝、宝黛那样古典式的爱情而感到诧异。
  我又走了几间号房,看看另几名等待会见的女犯的精神状态。还好,这几名女犯都是过来人了,一临到会见日,虽然也处于一种不安的期待中,但是,她们的心绪不像梁佩芬那么复杂和狂躁。据我观察,一般来说,来自山区的女犯比来自城市的女犯更有承受力;来自社会底层的女犯比来自社会高层的女犯更有承受力。这也难怪,官员罪犯与庶民罪犯,他(她)们入狱前后在境遇上的反差,是远远不可同日而语的。梁佩芬不要说在西源市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频频在电视上曝光,在会议上亮相,就是在家庭中也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女儿的心目中,也一向是荣耀的化身,是幸福的源泉。听章彬彬说,婷婷上幼儿园,常常是妈妈的小汽车接送的。她像小公主一样被人宠着爱着疼着,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当大官的母亲吗?如今的社会风气如此,梁佩芬一点不会感到奇怪。现在好啦,梁佩芬将以一个囚徒的身份出现在孩子跟前,孩子能理解这天上地下的变更,能承受这五雷轰顶的打击吗?梁佩芬啊梁佩芬,你就是有这许许多多顾虑,才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女儿吧?
  我到会见室走了一圈,检查一下这里的准备工作。会见室是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长形大厅,一条小课桌一样宽度和高度的水泥横台,把大厅隔成两半。横台两侧都放着凳子,里侧坐女犯,外侧坐家属。我所见过男监的会见室与此大不相同:男监会见室都用钢化玻璃把罪犯和家属隔离开,可望而不可即,只能通过送话器对话。相比之下,女监会见室要更加文明和开放,也更方便会见者的感情交流。这种不同,其根据首先建立在女性罪犯性情比较驯顺这个基点上。会见者坐在横台两侧,可以轻声交谈,可以握手拥抱,可以相互擦拭眼泪,但是,绝不准说不该说的话,管教员们须臾不离地在身后走来走去监视着,那一溜半人高的横台就如同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不可逾越。
  我走进会见室时,好几个“宽管”的轻刑犯已经在这里整理打扫了。她们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把横台和椅凳抹得一尘不染,窗台上,墙根下,摆上一溜儿姹紫嫣红的盆花,硬是在一个令人望而生畏、望而生悲的环境里制造出一种春风扑面的气氛。
  清水潭女监环境的优美、幽静和整洁,几乎像一种品牌商品一样在A省广为人知,于此亦可见一斑。
  几名在食堂干活的“宽管”女犯,已经推着满车的馒头、肉包、油炸饼等等食品候在门口,这是专供探监的家属买了慰问女犯的;大厅一角有一爿小卖部,也准时打开了,里头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家属们常常会应女犯的要求,就近买些东西。女监医务所的一名女医生也准时到位,她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一副听诊器,在会见室走来走去。她的职责,是随时抢救那些在会见时,因为过于激动、悲伤而突然昏厥的女犯或女犯亲属。
  还有一项准备工作也是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女监门口的值勤岗哨。我把今天预约探监的名单给了门卫,他们才能根据这个名单,对家属们携带的物品进行认真检查,然后才准予放行。
  我穿过大操场向门卫走去,看见门口等候会见的家属已经排成几十米的长队。探监者有的穿得土里土气,手上提着竹篮、竹篓和编织袋什么的,那肯定来自山区农村;有的穿戴入时又拎着礼品盒、旅行袋的,自然来自大城市;还有些是自己开着小车来的,就显得更有身份了。我走进岗亭跟门卫说话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从一辆桑塔纳轿车走下来。他怀里抱着个孩子,大步向我走了过来,问我是不是三中队的中队长?
  此人正是梁佩芬的丈夫杨罗亭,梁佩芬入监那天我们见过面。我打量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才四、五岁吧,扎着两根小辫子,一身花衣花裤,像布娃娃似的,真是可爱极了!准是梁佩芬的宝贝女儿了。
  杨罗亭就教孩子说:“婷婷,快叫阿姨!”
  那孩子就奶声奶气地叫了两声:“阿姨好!阿姨好!”我心里舒服极了。
  杨罗亭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进去见梁佩芬。我告诉他,梁佩芬今天情绪极不稳定,刚才是给她做了许多说服工作,她才答应见你们的。我说,当母亲的女犯第一次见自己的子女,都心情复杂,瞬息万变,她会不会又闹起别扭来,我还没多大把握。
  我的话还没说完,婷婷哇地一声就哭起来,多懂事的孩子啊!她哭嚷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孩子这种哭声,是极容易把女性的心打动的。我当即说:
  “行啊,行啊,一到九点钟,你们就可以进去了,我去做梁佩芬的工作,让她一定出来见你们。”
  我再次走进9号号房,不再跟梁佩芬噜苏什么了,用中队长的身份下达命令:“梁佩芬,你的孩子已经在大门外等了许久了,你必须去见她!”
  非常奇怪,梁佩芬这会儿也变得急不可耐了:“是的,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她急急匆匆往外走,一下子就抢在准予会见的女犯队伍最前头。
  这天夜里,我在我的粉红色塑胶封面的日记本上,记下了梁佩芬母女动人心魄的会见,最后写下一段话:
  “母爱是人类的天性。即使罪孽深重的女犯,母爱在她们心头也不会泯灭,就像海水不会干涸。作为一名管教员,如果能充分注意女性罪犯的这一心理特点,让她们的母爱得到适当的渠道予以释放,将会大大有利于罪犯的改造;反之,女性罪犯的母爱长期受到压抑,则容易导致女犯悲观绝望和抗拒改造。”

  梁佩芳——
  月光像慵懒的蚕,一点一点蠕动,爬上铁窗,爬过窗台,爬上床头,最后落在我的脸颊上,凉冰冰的,软绵绵的,轻轻抚摸我疲惫不堪的灵魂。我这么直挺挺躺着起码有四五个小时了,听着同号房的女犯们鼾声此起彼伏,听着树林里时而掠过猫头鹰的惨叫,听着大院里换岗的哨兵的脚步声呱哒呱哒响过,我始终合不上眼。
  现在我已经记不起白天与婷婷见面的全过程。但我记得,我见到婷婷的前一秒钟心里还充满矛盾。会见室大厅后面有一间候客室,专供女犯从号房出来时,在这里稍事等候。我怯怯地站在门边,像做贼似地从门缝向外张望,我希望悄悄地瞧婷婷一眼,对了,只要匆匆一瞥,我就满足,我就立即跑回号房,哪怕管教给我最严厉的处罚,我也不去见我的孩子。但是,我一看到杨罗亭抱着婷婷走进来,那张我亲过无数遍的小脸蛋上挂着泪痕,挂着惊惶,挂着恐惧,我的心立时就碎了。
  “梁佩芬,你在10号台。”
  据事后同改谢芳告诉我,中队长叫我起码叫了三遍,我才忽然从梦中醒来。
  昨天会见,我在10号台,谢芳在11号台。我第一次看见谢芳的男朋友。戴着镜片很厚的黑框眼镜,斯文得有几分呆气。别的亲属都是大包小包给亲人带吃的和用的,他却给谢芳带来许多书。
  我一走近水泥横台的时候,婷婷一家伙就扑了过来,一边叫着妈妈!妈妈!一边泪流满面。我吻着孩子的眼睛,舔着孩子的泪水,好久好久,我和婷婷都说不出一句话。杨罗亭在横台前看急了,说:婷婷,来,爸爸抱,让爸爸跟妈妈说会儿话,好吗?
  婷婷就愣吵,不好不好!我要妈妈跟我回家!我要妈妈跟我回家!
  我觉得整个会见室霎时安静下来,站在我身后的中队长,坐在我的左边台位的同改谢芳和她的男朋友,还有杨罗亭,全都愣住了。我更是心如刀绞,作为母亲,对这样一个最易满足孩子的要求,我却绝对无力满足了。这可不是平常逛公园逛商店遛大街呀,孩子玩腻了,闹着要回家,我就能抱她回家。可是,我又怎么向孩子解释呢?懵懂无知的孩子,特别是我的婷婷,对母亲说话一向就是军令,就是圣旨,她说要天上的星星大海的明珠,我也要上天下海去采一颗呀!可是今天,女儿要妈妈回家,妈妈怎么连家也不能回?
  “妈妈,妈妈!”婷婷使劲拍着我的肩膀,“跟我回家!跟我回家!”
  我不能沉默了,我说妈妈犯了错误,妈妈不能回家。婷婷说:“老师说过,犯了错误,改了就是好孩子,怎么不能回家?
  妈妈骗人!”是啊,我不能再骗孩子了,我说,妈妈不是犯错误,是犯罪。婷婷对犯罪的含义一点也不能理解,她眨巴眨巴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妈妈是吃饭不好好吃,把馒头扔了,把米饭倒了吗?”
  站在我身后的中队长笑了,坐在我旁边的谢芳和她的朋友也笑了。也许她们小时候不好好吃饭的时候,她们父母也给她们背过一条家喻户晓的毛主席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婷婷这个年龄的孩子,还不能理解贪污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能非常直观地把浪费粮食和犯罪联在一起。唉,我的孩子有多么惊人的记忆力。可是,妈妈纵有千言万语,又怎能跟你说清妈妈的罪孽和悔恨!
  忽然,中队长在身后提醒:“梁佩芬,时间快到了!”
  我一下子把婷婷抱紧了,婷婷也搂着我的脖子不肯松手。我觉得婷婷不是听懂了中队长的话,而是本能地害怕失去妈妈,两只小手像铁箍一样把我箍牢了。
  入监半年多了,我觉得时间每分每秒都过得像蜗牛爬墙那么缓慢;只有这半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时间呀时间,你对我竟是如此的冷酷无情!
  时间一到,参加会见的女犯和亲属陆续起身走了。会见室一下子空旷起来,坐在我旁边的谢芳和她的男朋友也起身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中队长和几名女干警,真是世上最有耐心的好人,她们对罪犯严厉,对罪犯的孩子却是百般呵护。她们一次又一次看表,一遍又一遍哄着婷婷:“婷婷是个乖孩子,过几天再来看妈妈,好吗?”
  婷婷把我抱得更紧了,我感到她一双小手从来未曾这样有力。她搂着我的脖子,把小脑袋埋在我的耳窝里,仿佛要誓死保卫自己的母亲。看见婷婷不肯松开小手,我只好示意杨罗亭采取必要的手段。杨罗亭一手抱起婷婷,一手掰着婷婷的小手。那一霎间,我真不忍心看到婷婷哭歪了的小脸蛋,就双目紧闭,可我听到婷婷拼命地哭喊: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婷婷从我怀里抢走了,从我的五脏六腑中撕裂开。杨罗亭抱着婷婷大步匆匆离开会见室时,婷婷挥舞小手大声呐喊的可怜的模样,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晃动着。
  惨淡的月光朗照着9号号房。我看到到处是婷婷泪汪汪的眼睛,我听到耳畔总响着婷婷撕心裂肺的呐喊!
  这种呐喊原来只是一种精神恍惚的幻觉,不知怎的忽然变成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惊叫:“啊!啊!”
  我凝神一听,才听清是我对面床铺的谢芳,从噩梦中发出可怕的叫喊:
  “啊!啊!”
  喊声不高,却是从胸腔和喉咙挤压出来的呐喊,是遭遇死亡时的呼救,在女监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起来格外恐怖。我悄悄走到谢芳床前,叫道:“谢芳,谢芳!你怎么啦?”
  谢芳挣扎着坐起来,借着惨白的月光,我看见她眼里充满恐怖,茫然看看铁窗,又茫然瞅了瞅我。她使劲地揉着额角的太阳穴,半天才惊魂甫定,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做了个可怕的梦!”

  谢芳——
  我被五花大绑,架在一辆敞篷大卡车的车头上,身前身后站着四名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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