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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宫暖流-女子监狱纪事 作者:季仲-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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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我可能完全疯了,捶着自己的脑袋一个劲狂叫:“哎哟,我头痛!我头痛!你们出去,你们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好吗?”
  我听见章彬彬说:“洪月娥,看来你的情绪一直安静不下来,跟你多说也没用。这样吧,让你休息三天,你把自己的罪行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你才能认罪,服罪,才能好好改造。”我听见章彬彬和任思嘉的皮鞋声响到门外去。她们都走了,号房里扔下我一个人。
  一下子静下来。我在房里转来转去不知干啥好。铁窗、铁床、小桌子、小马扎和排列成行成线的毛巾、脸盆、牙杯、热水壶等等,这房里的一切我太熟悉了。可是,一想到我再不是大队长,而是一个囚徒,所有的物件都长出阴森森的鬼眼盯着我,奚落我,嘲笑我,我凄惶地躺倒在硬板床上,身子像筛糠一样打起寒颤来。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这是第一场春雨,来势挺猛,雨点打在林子里像敲打洋铁皮一样,哗啦哗啦,很响很响。远处还有雷声爆炸,让我想起学大寨那年代开山造田放炮的声音。我向来是胆壮如虎气壮如牛的,想当年手枪别在腰间,电警棍拎在手上,我从监室走廊走过,呱哒呱哒的脚步地动山摇,无论哪个女犯一听到我的咳嗽都赶紧缩起乌龟头,本大队长洪月娥像阎罗王出巡,连小鬼都要躲得远远的。可是今天,我第一次感到孤单,感到冷清,感到害怕,我、我怕我是活到头了!
  一会儿,我就听见下班的铃声响了,关飞鸾、吕金妹等女犯走进号房来。我霍地一下从床上坐起,瞪大眼睛挨个儿打量她们。我知道,对待这些贱货就是要敢于斗狠,绝对不能是软蛋熊包胆小鬼。
  有的女犯低下头,有的女犯开始筛糠,有的女犯哆哆嗦嗦叫我大队长。
  吕金妹冷冷地说:“她不是大队长了,她跟我们一样,是个囚犯。”
  我说:“是囚犯怎么样?我还怕你们?”
  关飞鸾说:“不要你怕我们,可你不能再骑在我们头上屙屎屙尿了。”
  “你!”我气得七孔生烟,恨不得扇那小妖精一记大耳光。
  可是,吕金妹一家伙就站到关飞鸾跟前,把她护着说:“洪月娥,你不要再作威作福了。要不是章大队长和任中队长跟我们做了许多工作,我们不是不敢跟你来蛮的,再惹恼我们,一人啐一口口水,能把你活活淹死;一人伸个指头,能把你撕成碎片。”
  “你”我气得把铁拳头攥得咯巴咯巴响,又习惯地在身上一阵摸索,可是,我腰间空空的,没有扎皮带,更没有携带手铐和电警棍。
  “洪月娥,你在这里凉快凉快吧!”吕金妹用轻蔑的目光把我钉在床前不能动弹,然后对同改们一挥手说,“走,我们都洗澡去吧,别跟她计较!”
  女犯们端起脸盆,拿上衣服,一下子都走光了。
  号房又空荡荡的静下来。我瘟鸡一样木在那里。我知道,吕金妹那些话可不是吓唬我的。有些虐待罪犯成癖的公安干警,一旦自己成为罪犯的时候,受到罪犯狠狠报复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有一个派出所长,抓到小偷小摸甚至是无辜百姓,动不动就是吊他一个昼夜,饿他三天饭,是个有名的虐待狂;后来自己成了贪污犯,跟被他打骂过的罪犯关在一块儿,可被整惨了。有一回,罪犯们下大田插秧,四个罪犯站在四只秧桶里,把前派出所长拉了来,像抡夯槌一样,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把他直往烂泥潭里夯:“呼啦嘿呀,夯死你这癞皮狗哟!一二三哟,夯死你个大贪官哟!”提起,掼下,掼下,提起,岸上还有一大伙囚犯数着数,一口气夯了一百下。那位前派出所长被夯得七荤八素只剩一口气,罪犯们这才把他拖到田埂上晾着。
  可我还是一点也不害怕。我一米七几的大个头,又活得腻透了,巴不得有人跟我吵一架,巴不得有人跟我过两招。但是,我不能如愿。三中队这些女犯,全被章彬彬和任思嘉调教得像很有教养的女学生,我骂她们,她们不还嘴;我想揍她们,她们躲开了;我不吃饭,她们把饭送到床前;我不想洗刷,她们把热水打好了。可是,我看出她们心里极不情愿,目光都是冷冰冰的。我洪月娥在这号房里,成了一件东西,成了一件不是东西的东西,成了一件压根就不存在的东西,她们谁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受不了这种孤独,受不了这种轻蔑,这比打我骂我啐我更难受。这样活着不如死了干净利落。原先,我也想到死。可我想跟谁干上一仗才死,抓个垫背的,也够本钱。但是,章彬彬和任思嘉不肯成全我,我只能静悄悄去死。
  雨,哗哗啦啦的愈下愈大了。铁窗外,不止是雨声一片,还能听到山水的声音,流得像天边打雷。选择这样的日子去死是最适合的,大家都睡得死沉沉的,谁会来管你?
  一想到死,我又一肚子冤。我这辈子也活得太窝囊了!我当牢头的老爸没让我念上几年学,刚满十八岁,就要让我当女牢头。我说我没文化,当不了,我还是想念书。我爸说,啥当不了?放牛会吧?放羊会吧?我说会。爸说成,当看守跟当羊倌牛倌一个样,你不让牛羊跑栏溜圈就成啦!我这就这样当上女看守。我的大队长也就是那个杀千刀的朱亦龙,就对我说,囚犯比牲口还坏千万倍。牲口会耕田,会下粪,囚犯只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咱们对它一点不能手软。他给了我一根有十五个疙瘩节儿的竹鞭,说,你看着哪个不老实,尽管抽,往死里抽,打死不偿命。从那时起,看着哪个囚犯不顺眼,我就挥舞竹鞭,像鞭打牲口一样抽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满地乱滚。慢慢的,我骂人成癖,打人成瘾。两天不骂人我口干舌燥,三日不打人我就手心痒痒。那时的罪犯也真老实,一个也不会逃。他们想逃也逃不了,文化大革命呀,全民皆兵,全民大批判,全民使用粮票豆票火柴票,全民的眼睛都像潘冬子盯着胡汉山一样警惕地盯着“阶级敌人”,囚犯们就算逃出监狱也是自己去找死呀!几年干下来,我就成了有名的“铁拳头”,我就当了模范,我就当上班长、队长、大队长。可是,现如今,要搞什么文明管理,要讲什么耐心教育,要搞什么以理服人、以情感人,还有什么“社会帮教”、“亲情热线”、“寒宫鹊桥”、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等等狗屁一大堆。唉,我洪月娥就是不栽在那一大堆鞋子上,我也当不了这个大队长呀!
  我又想起冤家朱亦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是旧戏上唱的。我洪月娥这一生的成败都在你朱亦龙!你这个挨枪子的冤家死就死了我也好落个清静呀,你他妈的又从棺材里爬起来,害得我好苦呀!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朱亦龙,我还是不能不挂念你啊。这会儿你在哪里?作为同案的犯罪嫌疑人,我们俩一起被押上法庭过过两次堂,法官摆出你的贪污罪、图谋行凶杀人未遂罪,就够判你十多年。后来我就看不到你,因为二十二年前,你利用职权强奸女犯,还要单独受审。那以后,我心里总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朱亦龙,论你的罪,我想你准是拉去毙了。这一回枪手不可能再打偏了,只要一枪就够,叭!你准是死翘翘。你死了,我再没牵挂,也没盼头;我爹妈也早死了,连个探监的人都没有。我还活着干啥?早死晚死好死歹死,是人总免不了一个死。朱亦龙,你这个大混蛋,你等等我,我要到阴曹地府找你算老账。
  一想到没人探监,我又记起刚才章彬彬说如果我愿意,她会带小黛来看看我。天呀,这不是寒碜我?作践我?比掴我一百个耳光还可怕吗?咳,我还丢人现眼活着干啥?思前想后,除了一个“死”字,哪还有我的活路?
  铁窗外的大雨下得沙沙沙,林子里的山水流得哗哗哗。号房里的女犯们都睡得死死的。上路的时刻到了,我悄悄地下了床。
  我上了一趟洗手间,打了一盆热水,把全身上下擦洗干净,又梳了梳头,抻了抻衣服。老人们说,凡是要奔上黄泉路的人,都得洗澡净身;以往女监死了女犯,一床破席裹着烧了算球。这事我得自己提前做了,我是个女人,不能走得窝窝囊囊的。
  中队值班女犯在厕所门口探了一下头:“洪月娥,这么晚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干啥?”
  我说:“我前会儿没洗澡,身上痒痒的,睡不着,就起来擦擦身。”
  “哦!”值班女犯不好意思地掉头走了。
  我知道,这是干部们派她盯我的梢。她们防着我出事。哼,这一套我比你们熟稔多了。可是,你们就是让全中队女犯的眼睛都盯牢了我,我还是有我的办法呀!
  我静静地躺下,从球鞋底的夹层里摸出一把男人们刮胡子的小刀片。这是我在看守所向一个贩毒犯要来的,非常感谢章彬彬、任思嘉没有搜我的身(她们就是搜身也搜不出),现在可派上用场了。我用右手摸准了左手腕的大动脉,比划了一阵子,像宰鸡的时候比划鸡脖子一样,瞄得准准的使劲划拉一刀子。
  我听到鲜血从我的血管流出来,啪嗒啪嗒滴在床下;一会儿,那血就流得哗哗响,像小河淌水,盖过铁窗外的雨声和林子里山水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浑身冰凉,四肢发冷,我严严实实地盖上了被子。随即,我觉得很累很累,瞌睡虫从发根里、汗毛里、骨髓里和脚心手心钻出来,又听到远处有洞箫唢呐的乐曲飘来,我像被一片很美很美的彩云高高托起,托起,便轻轻松松舒舒服服软软绵绵迷迷糊糊睡死过去。

  任思嘉——
  我就怕今晚出事,今晚果然就偏偏出事。下半夜二时半,吕金妹跑进值班室报告说:“洪月娥自杀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往9号号房奔去。号房里的女犯全都惊醒了,围在洪月娥床前。
  我拨开众人,看见洪月娥的左手腕被切开一个小口子,鲜血汩汩地流下来,洁白的床垫湿透了,地下也积成一摊紫黑色的血污。
  我连声惊呼:“洪月娥!洪月娥!”洪月娥双目紧闭,没有一点儿知觉。我摸摸她的胸口,按按她的鼻息,心跳和呼吸似乎还没有停止。就连忙回到值班室,给章彬彬和监狱医务所打了电话。
  一会儿,章彬彬和正在监狱医务所值班的张一男医生都来了。她们脱下雨衣,摘下雨帽,地下立即潴留一大摊雨水。外头的雨可见下得十分厉害。
  张一男医生给洪月娥听了听心脏,皱起眉头连连摇头。但她还是从药箱里掏出药水、药棉、纱布给洪月娥包扎伤口。张医生虽然起了个男性十足的名字,其实她也是个女的。
  章彬彬焦急地问道:“怎么样?张医生,她”
  张医生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够呛!试试看吧!”
  章彬彬说:“张医生,请你尽最大的努力。”
  张医生很快为洪月娥包好伤口止住血。她说:“我看最好得立即送西源市医院。她失血太多,必须马上输血,可我们这里没有血库,医疗条件也不如市医院。”
  张医生的话绝非自谦和推诿责任。我们知道,监狱医务所其实只是个为女犯们治个头疼脑热的门诊所,自然没有多大把握抢救一个奄奄一息的自戕者。
  章彬彬说:“行,我去给赵监狱长打个电话。”
  一会儿,章彬彬就回来了,说监狱长同意这个方案。她叫王莹、董雪去抬来一副担架,又点了吕金妹、关飞鸾和另两名表现好的“宽管”女犯,把昏迷不醒的洪月娥扶上担架,又抬上救护车。赵监狱长已经在总部办公楼等候,说也要跟了去,我们见她一大把年纪,又深更半夜下大雨,坚决劝阻了她。
  赵监狱长千叮万嘱一番,我们就上路了。
  救护车是由十一座旅行车改装的,车厢中间放着一张担架,两侧有两排座位,车头有一个座位,坐上四名女警官和四名女犯已是相当局促。本来要把车头的座位让给章彬彬,可她不依,她说她要随时监视洪月娥的情况,在车尾一个座位上坐着,眼睛一直不离洪月娥那张愈来愈苍白的脸。张医生也不敢怠慢,蹲在车尾,一手拿着个吊瓶给洪月娥打点滴,另一只手时不时给洪月娥测脉搏。雨一直倾盆而下,洒在车顶上,像铁锅炒黄豆似的。雨雾水汽老是遮住车头的挡风玻璃,雨刷子像钟摆一样不停地摆动,才能勉强看清十多米以外的路面,尽管章彬彬一再催促驾驶员开快一点,车子仍然走得慢慢吞吞的。
  车子虽然走得很慢,但它毕竟在前进。前进一寸,洪月娥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前进一尺,洪月娥就从死亡线上后撤十分。
  章彬彬和张医生肯定心急如焚,脸部的表情还是相当沉静的。但我的心却像从高空坠落的自由落体,一直往下沉往下沉,因为在车厢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洪月娥的脸孔愈来愈苍白,眼皮从没睁开,我怀疑她早咽了气,但我没敢说出来。
  章彬彬问张医生:“怎么样?”
  张医生说:“够呛!”
  问句和答句都没有主语,但大家都知道是指洪月娥的伤势。张医生爱用“够呛”这个词。这个词表示情况非常严重。
  章彬彬侧过身对驾驶员说:“师傅,能不能开快一点?”
  驾驶员说:“黑灯瞎火的,又风狂雨大,怎么快得了?”
  他话虽然这样说,车子的速度还是明显加快了。四个轮子常常把路上的积水溅出决堤一样惊心动魄的巨响。
  车子走过一半的路程了,章彬彬情绪好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快到了!快到了!”可是突然,车子像遇到障碍物的烈马一样嘎地刹住了。大家都“啊”地叫了一声,碰撞在一堆了。驾驶员回过头来说:“倒霉!塌方了,走不了啦!”他的声音万分沮丧。
  真是“车破偏逢暴风雨,事急又遇路塌方”!这是一句伪谚语,当然是我临时杜撰的。
  全车人都呆住了。章彬彬说:“你们在车上不要动,小任跟我下去看看。”
  我们下了车。旷野上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章彬彬打着手电,我们才看清左侧山体滑坡,许多大石小石滚落下来,把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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