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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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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同不想再念给他们听了,两位老人早已痛哭失声。
他自己往下接着看。报纸还登出了中山大学心理咨询中心教授的分析文章,教授说:从郭运一系列行为来看,他有可能是因为受到过度的刺激而产生幻觉,心理学上称为“被害妄想”。那么郭运行凶时为什么会选择小湘女为对象?教授说,患有“被害妄想”的人往往会有一种发泄、逃避和躲避的行为,而且这个时候他想侵害的对象,会是一个相对于他来说较弱小的人。教授据自己的经验分析,郭运当时的举动也许是因为他长期受到的压抑要发泄,而这种发泄他已经难以控制;同时,他能说出“大姐,对不起了!”这句话,说明他当时的意识里还有一点正常人的意识。
报社记者去了火车站,找到9月2日到达广州的1320次列车,车上工作人员说,由于是大学新生报到时间,这趟列车上人并不少。有站着的。列车没有空调,是低档的“绿皮车”。由于列车上出现精神病症状的现象并不罕见,特别是在农民工回家、返穗高峰期,发病主要原因是身上携带现金精神过于紧张,或是人太多太挤导致精神崩溃,又或是在车上被骗子骗去钱财过分伤心等,都可能引发精神病。但1320次乘警长说,那天列车的秩序正常,没有发现有乘客出现精神异常现象。
十三
郭家人去了天河刑警大队,他们不相信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们渴望知道真相。自己好好的孩子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了杀人犯?刑警正在对郭运死前的遭遇进行调查,警方还派了人到纳雍郭运的老家调查情况。郭运、小湘女都做了尸检。对于案情,警察没有半点透露。龙上英晚上不时在梦中惊醒,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郭瑞仁犯了胸口痛的病,一晚只睡一小会儿。他想到郭运走过的地方去看看。张同怕他伤心过度,身子受不了,一个劲劝说着。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报社接到又一个来电,报纸隐去他的姓氏,登出了他的电话录音——
我可以百分之百保证,我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方便,我愿意带你们重新走一趟。
9月2日早晨5点多,郭运——我后来看了报纸才知道他叫郭运——走出火车站站口,提着一个编织袋、一个行李包、一个红桶,提着很重的样子。他在地铁D3出口停留了一两分钟。有两个拉客仔跟他搭话,郭运没理。往旁边省汽车站的天桥走。他在上桥时遇到一个男的,男的胸前戴着“省汽车站乘导员”(省汽车站证实该站无此称号岗位和工作人员,编者注)的牌子,还盖有公章,郭运可能认为他是客运站工作人员。我知道他们是一伙的,都是河南人。在火车站一带拉客起码有五六年。他把郭运拉上了269路公交车。前面的那两个拉客仔也跟着上了车。三个人跟住了郭运。
早上6点10分左右,我拉了一个刚下火车的旅客到车陂路口乘去深圳的大巴,我恰好与郭运坐同一路车,座位与郭运一前一后紧挨着。我闻到郭运行李里有股香味,就问他是什么。郭运说是从老家带的土特产。我问他是哪里人,他说自己是贵州人。他说他从没遇到过什么坏人,他也不怕坏人。我感到他是个很正常也很老练的人,多少见过世面。那三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大约6点半,郭运到车陂路口下了车,其他人也都下来了。车陂路口那里停了很多野鸡车,特别是清晨时分,跑珠三角各个城市的车很多。但那天路边行人很少,还有一辆摩托车。郭运被那三个人拉上了一辆黄色野鸡车,是开往东莞虎门方向的,车上已有两名旅客。
按照行规,我把拉到的客人交给司机,司机给我三十元提成。郭运上车后,我听到争吵声。后来知道是那三个拉客仔换了郭运的钱,将郭运身上的钱换成了假币。郭运是很警惕的人,马上发现了,要对方换回来。郭运大声喊着要报警。拉客仔凶恶起来:“敢报警就砍死你!”三人一齐动手,拳打脚踢。郭运反抗,有人抽出了刀,郭运拼命往外跑,三个男的在后面追打。郭运只带了那个编织袋。其他行李都放在野鸡车的行李厢里,没法拿。他背着编织袋跑,一个拉客仔追上他,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一阵猛踢后,拿刀子的拉客仔上来了,郭运爬起来拼命往前跑……拦了一辆摩托车往棠下方向去了。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张同看了这篇报道,犹豫着要不要念给他们两位老人听。他很痛苦,知道他们盼着知道这一切,但这些凶恶刺激的东西,充满血腥,两位老人又如何受得住!他看了心都颤动得厉害,痛得难以说话。他就把报纸藏了起来,等有机会再说。
这一天郭瑞仁就问他报纸有运娃的情况没有?那个摩托司机打电话了吗?龙上英又问那个带伞的男人查清楚是什么人了吗?张同摇摇头,说报纸上还没有消息。郭瑞仁就说他要杨福利带他去棠下看看。杨福利是他的二女婿,在广东开平打工。一大早从开平动身赶来广州。郭运死后,是他第一个来认的尸,到派出所做的笔录。
杨福利是11点钟到的。他们四个人到一家茶餐店吃午饭。龙上英不想吃,就打了包。回房间,她就躺下了。这些天的奔波、伤痛,令她几近虚脱。郭瑞仁没上楼,要杨福利带自己去棠下。
224路公交车干净,又有空调,中午人不多,坐起来很舒适。东风路两旁都是高楼。郭瑞仁坐在靠窗的位置。大玻璃的车窗,可以把路边的楼望到顶。那些钢筋混凝土的大楼一座座拔地而起,三十层、四十层,一栋挨一栋,有的是玻璃的,有的贴了深红的大理石,有的像钢板一样平滑、闪光,却雪白雪白的,郭瑞仁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做的。看久了他有些头晕。
还有正在建的楼,被一张巨大的绿色网给罩住了,里面施工的人一个也看不见,他也听不到声音。郭瑞仁知道许多农村来的人就躲在里面干活。黄包包村就有人在广东的基建工地打工。这些楼房都是农村人给建的呢!
郭瑞仁于是又想到了郭运建房的事。全家人一年到头忙个不停,连一层楼的平房都做不起,为什么一到城市,这楼房就像自己要长出来一样,见缝插针,密密麻麻,一栋比一栋高,一栋比一栋高级,好像不用花钱就起来了。它也嫌贫爱富呢!
公交车走上中山一立交,这城里的路走到了楼顶上,这得花多少钱啦!黄包包村的路,就是大伙拿锄拿锹把黄土往上拢一拢就成了,不花一分钱。这些年,黄包包村的青壮年劳力全出来了,路烂了,连找几个劳力来修修也找不见
一个了。老人孩子只能走这条坑坑洼洼出村的路去赶集、上学,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而这些年,年也舍不得回来过的黄包包村人,也不见哪一个有钱了。他不知道,正是靠了农村的廉价劳动力,城市生产的低成本产品才占领了国际市场,老板赢利了,农民兄弟可苦了。
娃儿进城打工,开始时兴奋得很,想到城里来寻求发展,两三个月打个电话,也不忘谈自己未来的打算,娃儿想在城里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位置。娃儿努力学技术,努力到各地去找工作,想着发展了,可以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也来享享这城里的清福。可娃儿这是做梦啊,城里人啊心肠硬,在大马路上爬着哭着都没个人理,要在黄包包村,哪个心肠有这么硬哟!
公交车从中山一立交又转到环市路立交,从楼上走到了地下,走到了天河路。郭瑞仁转晕了方向,城市这么大,他有些恐慌,人在这城里算个啥!他突然想回家。他理解了娃儿为什么不想出来,黄包包村虽穷,可那是自己的家,乡里乡亲大小有个事都能互相关照,这城里上哪找人去?心慌着呢。两天来,郭瑞仁跟着记者,话都不敢说,脚都不敢乱走。这城市就像个汪洋大海,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给淹没了。
车在天河城停了下来,下去很多人,又上来很多人。车外广场上到处是人,蚂蚁一样的人在动来动去,忙忙碌碌。他看到水喷向天空,周围的人却没谁理睬。
郭瑞仁想起第一个晚上就经过这里,要是农村,天黑了这些楼房是看不清的。就像山峰,静静地立在村外,留个影子,有时天黑尽了,连个影子也看不到。这才叫晚上,叫天黑嘛。可这广州城晚上跟白天一样,楼内到处是灯,还有红的绿的灯,像画画一样动,天上也像雾一样都是光的粉尘,墙也给灯照着。还有探照灯,不照别的,专照天上的云。黄包包村也有电,可大家舍不得用,早早就关了灯上床睡觉。难怪这些年到处修水库发电,把庄稼地都淹了,说西电东送,这电都给城里人来照墙了,来照云了。可惜那些淹了的地,那是庄稼人祖传的土地啊!
二十多年前,他去杭州,那时城里也不是这样的,比农村只多了个路灯,没有这么灯红酒绿,城里人农村人也没分那么清。现在这世道是真正变了。
十四
棠下到了。上社有一个牌坊。那条郭运爬过的路,有些不平,一座宾馆就在路口。街道两边进去,是挤得密密麻麻的房屋,阳台与阳台近的距离不到一尺,这是城中村农民砌的廉租房。城市疯狂地扩张,这些几年前还是农村的土地,现在都被城市的高楼包围起来了。农民没田可种,就靠收房租过日子。空闲下来了,他们无所事事,就靠赌钱打牌消磨时光。这些房屋拥挤、阴暗、潮湿、肮脏,都租给那些外来打工的人住,也有暗娼、逃犯,各种靠非法活动谋生的人。赌博、抢劫、杀人、吸毒、嫖娼……都在暗中进行着。街上人来人往,就像从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昨天的事情今天就遗忘了。
郭瑞仁找到了农贸市场那个岗亭,想亲自问问治安员那天的情况。有个剃平头的年轻人问他找谁,郭瑞仁就说,他是郭运的父亲,想问问9月2日那天的情况。那个年轻人说:“郭运?谁是郭运?不知道。”他又去问另一个穿蓝黑色制服的,那人足足用眼睛盯了他两分钟,一句话也没说。郭瑞仁不肯就此放弃,又出来问一个走来走去的治安员,那人倒是和气,他说:“我没见过郭运的父亲,不认识。”郭瑞仁说,我就是。那人看了看他,“谁能证明你是呀?”郭瑞仁一下被难住了,是呀,谁能证明他是谁。这在黄包包村,谁说我是谁,没有人会怀疑他的。现在他是谁呢?他想到了户口簿,但他不习惯天天带在身上。他不明白城里与乡下不一样,城里人就靠一个又一个证件来确认身份。没有这些证件你就什么都不是。他指指杨福利,说他是我二女婿,他能证明。那人有些不耐烦,“他是你女婿我怎么知道?别问了,走吧。”
郭瑞仁在农贸市场出出进进的人群里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疑了,他还没尝试过这种人群里的孤独。他脚有些发软,又去找报道中提到的档口。他想,这档口该是铺子吧?郭运在那儿买了矿泉水,一定就是铺子了。铺子那么多,他也不知道找哪家才对。就走到一家有矿泉水卖的铺子,在柜台前站了站,咳嗽了一下,郑重地问铺内一个中年妇女:“请问,几天前看到有个人在这里喊救命吗?”那妇女正在招呼一个顾客,没有理他。郭瑞仁又鼓足勇气再问了一遍。妇女给那人找了钱,转过身来问:“你买什么?”郭瑞仁说:“我打听个事,几天前看到有个人在这里喊救命吗?”妇女说:“喊救命?喊救命的多呢,我只卖东西,不买东西就上别处去吧。”
郭瑞仁站在那儿,本想说就是那个把女娃扔下桥的男人。可他嘴里就是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内心深处不希望这是运娃干的。他犹豫的时候,妇女又去招呼另一个顾客了。
郭瑞仁望着这条粗糙的水泥街道,他眼里似乎看到了运娃,他正一步一步痛苦地往前挪。他哭着,背上满是伤痕,血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流着,他害怕极了,伤心极了,孤单极了,满街的人就像现在走着的人一样,若无其事,自顾自赶着路,都忙着呢。
他陷入疯狂的歇斯底里了。他越这样,别人越把他当成疯子,躲避得更远了。生怕给自己带来麻烦。农贸市场在地上爬着哭着讨钱的人多的是,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运儿怒吼了:“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郭瑞仁看到了他迷茫、精神错乱、喷着火的眼睛,那里有嫉妒,有愤怒,有仇恨,郭瑞仁痛苦地闭上眼。儿子终于要走那一步了,他知道他在克制,身子发着抖,他的钱没了,成家立业的希望也没了,命也危在旦夕,满街的人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他看到了一个疯狂的世界,你争我夺的世界,孤独的世界,毁灭的世界……郭瑞仁的身子也不由得抖动起来,他沿着儿子一点点爬过去的路慢慢往前走,他生怕走快了,他要陪着儿子走过这一段最艰难漫长的人生之路。两百米,儿子又哭又喊爬了一个多小时!他想起杭州回来的那个时候,两岁的儿子一双沾着泥巴的手扑向自己,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跤,他慌忙抱起来,又是抚摸,又是娃啊娃啊地叫,心疼得不行。那时一家人在一起生活,虽然困难,但多么温馨。现在,儿子血淋淋在粗粝的钢筋水泥路上爬,伤心绝望地哭,就像在荒山野岭一样,没人救他,他也救不了他。他在家里,他老了,他不了解城市了。他老泪纵横。
他理解了儿子选择这个怪异的方式——背紧贴着地面,面向人群,用手肘、手掌着力向前爬。他是绝望了,再也没有什么依靠了,没有谁能保护自己,他背贴着地面才觉得安全,才不会有人从背后袭击,只有土地是可靠的。他看到太多从背后残暴下手的一幕。他躺下是为了引起人群注意,追杀他的人不便众目睽睽下动手,对穷凶极恶的人,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了反抗的能力。他呼喊,期望有人救他。他感觉到了追杀者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注视着他,狞笑着、等待着……一个多小时泣血一般的呼喊,最后他彻底绝望了,对自己生存的绝望。从绝望到愤怒、疯狂,一股强大的他所不能控制的情绪,把他推向了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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