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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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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上的月光又亮了一些,我竟然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伤。河这样大,世界如此空旷广袤,我突然感到我很弱小。我和大娘,撒在这偌大的河谷里。渺小得就像两粒沙子啊。 
  我的脚丫子触着浅水边的沙子,光滑细小的沙子,那样干净、宁静。它们曾经是大河上游坚硬而粗糙的巨大岩石,是河流把它们变成这样子的。很难想象,浪花用了多长时间,才会把那些石头磨成一粒粒光滑的沙子。想久了,人会奇怪地犯困,想睡觉。 
  大娘歇了一会儿就开始舀水了,她是为了积攒力气,把满满的一担水担回去。她每舀一瓢水都叫我看看,怕把沙子舀上来。我眼尖,没看见沙子,但看见水里有些奇怪的东西在游动。虫,虫!我惊叫起来。大娘握着水瓢的手怔了一下,虫?她蹲在那里继续怔了一会儿,伸出水瓢又舀了满瓢的水,凑到眼睛边上去看,想弄个明白。我也凑过去了,水瓢里忽闪忽闪地游动着两朵桃花般的东西,又像是打开的降落伞,只是,桃花是红的,这东西却是白的,自得像云,透亮,用指尖一触,它就敏捷地逃开了。 
  我的天哪,这是桃花水母啊! 
  大娘很轻地叹息一声,欠起身子把瓢里的那东西放下水,然后就跪下了,把脑袋伸到水面上去磕头。在河水微微泛白的反光中,我又看见了更多的桃花水母,好像在同浪花嬉戏作乐。大娘在水里连叩三下,头发都湿了,水一滴滴地溢出来。水母娘娘啊,水母娘娘,你是来搭救我潘桃花来了啊!大娘缓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平添了几分敬畏、神秘的神情,我不禁有点儿害怕。大娘喊,春仔,快跪下,给水母娘娘叩头! 
  我跪下了,像大娘一样伸长脖子去叩头时。大娘飞快地扒光了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地下了水。我傻了。大娘不会是要投水自杀吧?但大娘没有沉下去,她在水里活泼泼地游着呢,就像那些桃花水母,同浪花嬉戏作乐。大娘竟然这么会游水,此刻这个乡下女人真像一条透明的游鱼啊,河水哗啦啦地流泻在她身上,水里的她,竟是那么的婀娜多姿…… 
  大娘光着身子上岸时,那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她把我抱住了,她说,春仔,春仔啊,大娘要给你生下一个小兄弟啊! 
  我无意间看见,大娘那张开的两腿之间,有像花朵一样绽放的东西。 
  没过多久,大娘还真的怀上了。这位四十多了才第一次开怀的女人,成了谷花洲的一个奇迹。叶四海也不知怎么突然发了善心,给大伯派了一个轻松活儿,让他去磨坊里碾米。这样我大娘就不用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了。但口粮成了更大的问题。队里只分给大伯大娘两个人的口粮,我是多出来的一张嘴,我当然也有一份口粮,那还留在我原来的家里,父亲处心积虑把我过继过来,为的就是能给自家里省下一份口粮。长远地想,也是为了让我继承这磨坊边的小土院,还是我祖父那一套,肥水不落外人田。现在大娘马上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再留在这家里就有点儿赖上人家了,大伯看我的眼色也越来越不对劲,因为我特别能吃,又正在长个儿,正是吃长饭的时间,大伯是痨病,也受不得饿,挨饿最多的还是大娘。可大娘现在也挨不得饿了,大娘现在一身二人了,肚子里还有一张嘴喝她的血哩。大伯自然也惦记着这肚里的孩子,那才是他的亲生孩子,我算什么,我一端碗,他就咒我,吃了去死,吃了去死! 
  他也不敢当着大娘的面咒我,但我还是很自觉,心里愧得慌,不敢再去添第二碗饭。大娘感到奇怪,摸我的头,说不发烧啊,又摸我的肚子,问疼不疼?她怕我肚里长了虫子,吃不下饭。我没跟她说我有多饿,每餐一小碗饭,那饥饿的滋味,看见了石头都想吃下肚去。 
  大娘终于还是明白了,她和大伯吵了起来,还撩起衣服露出肚子故意让大伯看,你看看我怀了没有?你以为我真的怀了崽?我那是为了给你长脸哩! 
  大娘又给我添饭,刚打出来的新鲜稻米饭,堆得冒尖了。春仔,吃,可劲儿吃,吃了长个儿,长得高高的,你大伯大娘还等着你长成壮劳力,给咱们养老送终哩! 
  我很饿,但一口也吃不下。那时候我已经十来岁了,也多少省了些人事儿。那天,趁大娘下地去了,我回了自己的家,我爹从地里收工回来,看见了我,也没再撵我。大娘马上就要生下自己的孩子了,他没理由再撵我走。那天的晚饭我是在家里吃的,就着辣子,吃得热汗淋漓。父亲鼓起眼睛看着我,像大伯那样看着我,但我没一点儿害怕,也没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我吃的是自己那份口粮哩,吃得特别理直气壮。 
  我爹的那种威严和霸道似也减弱了许多,我去刮锅底的锅巴时,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也好,我跟你说儿子,你想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小了,给队上放牛吧,放一条牛也能挣三分工哩。 
  我娘小声说,春仔正在上学哩。 
  上什么学?狗屁学!我爹忽然吼了起来,他像终于找到了个理由,他不冲我娘吼,冲我吼,你以为你是火狗啊,你能念上大学当局长啊,我们老陈家没这个种,老陈家的人都是牛性子,笨呢,念书能念得分出个倒顺就行了! 
  我赌气说,我才不想念书哩,我正想放牛哩! 
  放啥牛啊?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笑,是大娘,大娘笑呵呵地进了屋,又冲我爹我娘说,人亲骨头香哩,你看这小子,一不留神又跑到你们这儿来了。 
  我爹阴沉着脸说,大嫂,你来得正好,你养了春仔几年,费了多少柴米油盐,我正要当面算给你哩。 
  大娘生气了,问,老五兄弟你这是啥话?我给你把孩子养大了,能挣工分了,你就想把他要回来,你忘了你当初送孩子过去是怎么说的? 
  大娘果然厉害,我爹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我娘赶紧打圆场,大嫂,他爹不是这个意思哩,他爹也没叫他回来,是他自己跑回来的。我呢,也在琢磨着呢,大嫂,你现在怀上自己的孩子了,我也不想看着春仔再给你添麻烦哩,我是为你着想哩…… 
  大娘说,你这是为我着想?你们这是打我的脸哩。这谷花洲的人会怎么说,说我有了亲的了,就不要过继儿子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下,轮到我娘也没话说了。 
  大娘看看我爹,又看看我娘,带着一种冷冷的胜利感,又一把拉上我,春仔,跟我回去,要放牛你也得跟咱们家放,要挣工分你也得帮咱们家挣!以为我白养你啊? 
  大娘拽着我,一阵风似的出了门,这一路我走得踉踉跄跄…… 
  放牛,是我自己去找的叶四海,我说我不想念书了。我要放牛。 
  叶四海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娘卖的,念书念不下去吧,我就知道,你是个摸牛屁眼的种! 
  在谷花洲,像我这么大的孩子要放牛是很正常的,河床上放牛的除了老人,就是和我差不多大的放牛娃。叶四海也就没有怀疑什么,把我带到生产队的牛栏里,指着一条还没钻鼻子的半大水牛说,这头牛就归你放了,我马上就叫人来给它钻鼻子,上笼头。娘卖的,你也该钻鼻子上笼头了,别再像头野牛犊子,成天疯跑了。你现在是个社员了,归老子管了,每天三分工,记住了。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说记住了。 
  叶四海走时,又恫吓似的朝我挥挥拳头,娘卖的,你要给我把牛放丢了,看我不揍出你的骨髓来。 
  此时已是秋天,在河床上放牛实在是很惬意的事。天格外蓝,云特别白,草甸子已是一片金黄色,又厚实又暖和,散发出阵阵香味。蓼头叶的花也开了。这是种一年要开两次花的古怪植物,春天开一次,花特大,汲足了水分之后,青蛙就会爬进花朵里去产卵,那些卵变成蝌蚪之后,就在花里边游。一到秋天,它开出的花却特小,特红,撒在河床上,像是谁咳出来的一口口鲜血。 
  我骑在牛背上,牛已脱了不少毛,在牛背上骑久了,腚沟儿会发痒。那种痒也能给我带来快乐。痒的是我自己的腚沟儿,我却顽皮地去搔牛尾巴下的腚沟儿,一搔,牛就把尾巴像旗杆一样竖起来,我也奇迹般地不痒了。犯困时,我便把身子往后一仰,怀里抱着根牛鞭,枕着牛屁股唱歌,唱《十月怀胎》,唱着唱着就睡了。牛一边吃草,一边摇晃着我,真有一种回到摇篮里的感觉啊。 
  是大娘尖锐的喊叫声把我惊醒了。 
  谁让你放牛了?谁让你放牛了! 
  大娘把一把鼻涕擤在地上,一把把我拽下牛背。大娘一大早就下了地,还以为我上学了哩,是小学校的老师找到家里来,她才知道我没上学,又有人告诉她我在河床上放牛哩。我不敢看大娘,大娘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我竟然有几分嫉妒了。我看着不远处的一头小牛犊子想,大娘不久就要生下来的一定是个像这小牛犊子一样黑不溜秋的小家伙呢。 
  大娘牵上牛,大娘又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一起往家里拽。上了河坝,正好碰上去河里担水的叶四海。他看看我,又看看大娘,还把那刚钻鼻子的牛上上下下看了个遍,以为我把牛放坏了。 
  桃花,怎么回事啊?他甩着官腔问。 
  我大娘的眼圈渐渐泛起了红潮,用牛鞭指指我说,这孩子才多大啊,你就让了放牛,你安的什么心? 
  叶四海说,是他自己要放的,一天三分工哩,你以为是白放? 
  大娘说,咱家里不缺那三分工,咱家里就缺个读书识字的人! 
  叶四海哼了一声,那好哩,还有人抢着要挣这三分工哩。我倒要看你这破娘儿们有多厉害,等你坐了月子,谁来养活你们一家三口,唔。四口! 
  我大娘把头一昂,挺起胸脯说,这个不劳你操心,还没见草里有饿死蛇的。 
  这是我听大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大娘不是说气话,大话,她开始想办法了,可又有什么办法想哩,她开始打自留地的主意。 
  那很少的几分菜园地,是大娘的命根子,那里面长着的每一样东西,辣椒、茄子、黄瓜、豇豆、萝卜、白菜,都是大娘的命根子,哪样哪样都被她莳弄得青勃勃的,往菜园里一走,觉得自己也一下子新鲜起来。这个小菜园,让我感到了这个乡下女人一双手的神奇,没有她弄不活的东西。她砍下水杨树枝,在四周栽下篱笆,连篱笆也活了,长出了茂密的枝叶。每次从菜园里回来,大娘手里都拎着满满的一篮青菜,挂着露水,那带着泥土的新鲜味儿一阵阵地从篮子里散发出来,一路陪伴着她。大娘说畜牲吃了露水草长膘,细伢崽吃了露水菜长高。一碗辣椒,大娘也能炒出十几个花样。红薯藤,南瓜叶,这些穷人吃的菜,甚至是给猪吃的东西,大娘尽可能做出花样,炒得出味道,还挺香。可还是不顶事,这些东西不饱肚子。一天傍晚,我看见大娘拄着锄头站在菜园门口,侧着脑袋,打量一片正开花的辣椒。突然,她抡起锄头就开始刨那片辣椒了,连根一起刨,越刨越快。我走过去了,愣愣地看着她。大娘把那片辣椒刨得只剩十几蔸了,才住了锄头,用手把刨掉的辣椒棵抱起来,泪眼汪汪的。大娘在那片辣椒地里种下了黄豆。黄豆不能咽饭,可能当饭。那年我们一家三口都没饿肚子,可生活里却少了一种味道。比起饿肚子来,那点儿味道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也帮着家里想办法。通往小学校的路两边,长着一种野生的小红豆,秋后便熟了。放了学,我便去扯。很难扯,每样植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方式,小红豆树大多长在荆刺丛中,而且长得特别牢。但我也管不得这么多了,拿衣服把头脸一裹,钻过刺蓬,拼命使劲儿,连蔸一起扯出来,搂到磨坊里,给大伯打。大伯看着我这么勤快懂事,也不再阴沉着个脸。一次,他还突然伸出手,充满怜爱地摸了摸我脸上的伤痕,说疼不?下回小心点儿。 
  我赶紧转过头去,动作有点儿慌张。我感到我快要流泪了。 
  大伯打小红豆挺有趣,这东西不能放进碾子里碾,也不是直接打,而是挨近豆荚拍巴掌。豆荚就像一只小耳朵,大伯响亮地拍着巴掌喊,出来,出来!那小红豆还真的从豆荚里一粒粒地蹦了出来。有时运气好,一天能收下小半碗。大娘把这种小红豆掺进米里,熬粥吃。熬得一半熟时,大娘把锅盖揭开一条缝儿,让我嗅嗅。真香啊,我用手捂住那香味,怕它跑掉了,捂了一会儿,手就香了。等到大娘把锅盖完全揭开时,这个小土院里,就被那漫溢而出的乳白色的香气充满了。 
  这种用小红豆熬出来的粥很补人,大娘要大伯多吃点。大伯喝完一碗,她又盛上了一碗。大伯说。我的天哪,你都把我当牲口来喂了。那时我已经很懂事了。我到了大娘家后,好像突然就加快了懂事的速度。我知道,大娘是想让大伯的身子骨硬朗起来,她连做梦都很胸有成竹。 
  大伯的身子骨越来越硬朗了,人也一天天地勤快了,回家了也不闲着,开始和泥,搬砖,砌那坍塌了许久的院墙了。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降生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里。院墙砌好了,他又用黄泥拌着牛粪,把院里、屋里的墙壁抹了一遍,抹得溜光平整。牛粪是好东西,泥里掺了牛粪,落雨不上潮,刮风不掉土渣。那种干牛粪的气味,闻起来还挺香。到了冬天,这房子该有多暖和。大伯扳着指头数日子,数来数去,他的儿子都会在一个很寒冷的日子里降生。名字早取好了,就叫望生,眼巴巴地望了多少年了。 
  我也忍不住常常去看大娘的肚子,眯缝着眼睛看,觉得神秘有趣。我一看,大娘自己也看,看了还顽皮地朝我眨眨眼,好像真的有个什么秘密,只有我俩知道。她不晓得她长得好丑了,脸上长满了蝴蝶斑。她那个肚子已经幸福地翘起老高了。 
  秋意已经很深了,天又冷了起来。一天夜黑了,大伯从磨坊回来了,他是因为多碾了几箩米,才回来得这么晚。往常,这个时候大娘早回来了,热饭热菜都端上桌了,可这晚她也没有回来。放学后,我见他们都没在家,正和几个小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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