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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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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不长,一天周末,直工科派人拿了榔头和螺丝刀,撬开了我的门锁。我被逐出门外。接下来,情况稍有好转,我被安排进一间约有十五平方米的直板楼的单人房间。直到我真正住进一套干净的、二十七平方米的公寓,三年已过去,我三十三岁了。
我在这里有熟人。是我的军校同学们。有时候,我受邀去他们家里做客。他们中的大多数从我来这里的第一天起,甚至在这之前好几年,就住在宽敞的房子里。我尽量回避和他们谈论我的生活。如果他们知道我为了住的问题整整折腾了三年,并为了吃的问题从来都在拼着老命地省吃俭用,就算他们因为友情不笑话我,我自己也无地自容了。
毫无疑问,以俗人的眼光看,我过得一败涂地。但我应该在乎这种失败吗?歌德、艾略特、卡夫卡、马尔克斯,他们曾经有过这些世俗意义上的失败他们为此难过了吗?如果我精神上具有一个作家应有的格调,这些撒落在生活表层的失意、失落、失败,是不是可以视若不见?
这小城原先有几家书店,规模都很小。为了摆脱这种局面,在靠近海边新建的一幢商厦里,一个号称粤西最大的书城开张了。但本质上什么都没变,最大的改变只是场地变大,但书的品种还是局限在最近的畅销书和那些名著中比较畅销的书。在中国文学书架那一栏,现代小说和当代小说没有区分,被统称为现代小说胡乱摆在一起,琼瑶、海岩、二月河和鲁迅、张爱玲、金庸不加区分地肩并肩坐在同一格书架里;在外国文学那里,贝克汉姆一笑倾城的物质化脸蛋与唐吉珂德迎向风车的傲骨交相辉映。我想去找一本米歇尔·图尔尼埃的短篇小说集和一本类似爱斯基摩人巫术大全的研究著述,它们是我最近喜欢上的读物,但我无法找到它们。我在书架间惆怅,女服务员跑过来问我找什么。我很是费了一番口舌向她说清我的意图,她严肃地说,你说的人、书我压根儿就没听说过。我确信,她把我当成了一个怪人。我在她迷惑不解的目光中,走向阒无一人的大街。
有天晚上,我在一个平时忽略不计的书报亭发现几本文学刊物。我为我的发现惊讶和喜悦。放在平时,你跑遍整个城市的报亭,都不大有希望找到这些纯文学类杂志。这个晚上我像陡然遇到亲人一样几乎要亲吻这个报亭。我兴高采烈买下先前我所说的那几本杂志的全部。回来细看,发觉这些杂志都是过期的,几本是一年前的,最近的一本是四个月前的。我骤然发现这一天接近年根。这个报刊只是把这些也许只是那些杂志社寄来试销的杂志拿出来处理掉而已。
多数聚会都只能让我感到郁闷。在那些聚会里。人们对我的作家身份感到好奇,碰巧遇到一个对文学稍有兴趣的人,或者遇到一个喜欢向世界证明自己博学的人,他诱导我谈谈我的工作。这是我最痛苦的时刻,我必须从最基本的常识谈起,比如新闻报道与文学创作是两个门类、小品和小说是两个行当,不能因为新闻报道和文学作品都是发表在纸上的、小品和小说都有人和事这两大要素,就把它们混为一谈。这种交谈到了最后只能变成一种粗俗而浅薄无用的证明自我的一场低级争执。某日,一个自称若干年前弃笔从政的中年人出现了。他以一种强烈的不容置疑的不可思议的优越感把自己当做这城市的文学宗师。这之后的另一天晚上,他跑进一个女孩的房间,手里拿着他几十年前发表在杂志上的一篇谁都没听说过的小说,故作无意地将手搭在女孩的肩上。
这就是我置身的城市,这个边陲,文学是粗放的、被人不解的、不进入正常生活圈子的一处僻远之地。当文学被蔬菜、酒话、畅销读物、处世术、谋略排挤在大厅之外的贮藏室里,我,一个作家,在这种看不到文学细部、听不到文学窃窃私语的文学盲区里,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吗?能够保证自己的作品不是井蛙观天式的自言自语吗?
我想起库切自传体小说《青春》里那个为了诗歌离开南非来到伦敦的彷徨无措的青年,他待在伦敦,是因为伦敦才是艺术之都,才有世界上最好的艺术氛围,连他祖国的大都市开普敦都无法与艺术挂钩。一个作家需要待在一个有文学氛围的地方。文学是思想的事业,需要以交流、互动、呼应来激活。从来就没听说过,在丛林和孤岛生活着的某个人成为举世瞩目的文学大师。那么,我作为一个作家,生活在这里,能最终成为一个像样的作家吗?会不会因为闭塞导致的无知变得自以为是,最终一事无成。这边陲小城,离最近的省会广州坐火车也要八个来小时,这样一个地方,几可被视为被文学遗弃的孤岛。在这个与文学绝缘的孤岛上,我追求的事业难道不是唐吉珂德的风车?
不记得是张爱玲笔下的哪个女主角了,她曾经这样说过:远离乡下的穷亲戚,远离那些是“野蛮人”。她是对的。我去银行、邮局、超市之类的公共场所办事、购物,必须随时准备和那些不排队的本地人发生一场争执。在街上行走,我要照顾好自己口袋里可怜的生活费、手机和军官证,“飞车党”随时会出现,使行人遭遇一场浩劫。于我而言.那些争执、可能的劫难,除了白白浪费脑细胞、给我的生活带来麻烦,还有什么意义呢?作为一个作家,我向往有序的文明生活方式,那可以使我把有限的智力用在有用的地方比如文学。
在这与文学绝缘的文明步伐迟滞的边陲,我看到的是:这不是一个适合写作的地方,我的写作道路前途渺茫。我为了写作来到这边陲,最终看到的,是写作道路的无望。
现在可以确定一件事,为了过一种作家生活,我来到这边陲,得到的却是此种结局:第一,我来之后生活上出乎预料的漫长的困顿表明了,在生活上。我再无机会得到世俗意义上的安逸、富足和美满,至少短时间里不可能;第二,我眼下的、也是未来将长期生活的这个地方,严格地说,不是一处理想的作家居住地。
我的困扰在于,作为一个越来越“高龄”的人,我已不打算让自己有第二次迁徙选择的机会。我必须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么接下来我该如何继续?
既然在生活上已经很难获得世俗人们的认可,若想人们认可就只能放弃文学但那是绝不可能的,那么聪明的话,我就不要再理生活这道家常菜了。现在我除了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再没别的路可走。
那么就使劲想想如何在这个与文学几乎绝缘的边陲,继续走我的文学路吧。
该如何去走呢?必须另辟蹊径。
一定有别的方式可以使我不再孤独,一定有别的力量能够不停激活起我的文学激情。
我游荡了许久,最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上网。
互联网是没有疆域的,在网上,来自北京、上海、广州、南京,甚至海外的作家和准作家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和我亲近。我开始通过网络寻找我的同伴们。起初是欣喜的。我发现有那么多热爱写作、喜欢谈论写作的人出没在那里。我以一种乐此不疲的精神劲儿交结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我们交流文讯、互看最近的写作,一度,这种生活使我倍感充实。我不再生活在一座孤岛上,不再孤单,网络使每一个人成为中心,我住在一个艺术沙龙的圆形广场的中央。
但很快,我警惕地发现一个问题:我被大堆大堆的泡沫包围了。是的,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是我需要的人。我多么想找到这样的人: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可以被俗人当做格言——真正的艺术家就是早已远远走到俗人前面的人,随便一张口就是智语——他们是饱学之士,既可作为我的朋友又能充当我的老师;我希望他们沉稳、练达、心境淡泊、宠辱不惊,具有艺术家的真正内质。他们的人格魅力可以映照出我的浅陋,促我成长。但网络上到处弥漫着浮躁、急功近利的烟尘。从某种意义上说,惯常出现在那个世界里的人和这边陲的市民们没什么两样。我很快厌倦了网络交流。我不需要这些口水式的、缺少积淀的声音。我需要的,是认真的、深思熟虑的金子般的语言和思想。我离开了网络。
我重新回到我的“孤岛”,带着沉静和反思。
现在我走在这边城的街上、坐在自己二十七平方米的房间里,太阳高挂中天,微风乍起。我置身的城市依旧平静、寂寥,文明的脚步稍显滞后。我在想:我从前对这城市的迁怒、对从大城市迁移到边陲小城这一“错误”行为的迁怒,是否都是莫须有的?
一个人,如果想迁怒的话,最该迁怒的,是不是应该是他自己?
为什么我会厌恶、甚至敌视这边陲贫乏的文化现状?为什么我会跑进虚无的网络寻找文朋诗友?是我总在寻找寄托物。我把文学的成功寄托于外部环境的优劣、文学圈子的大小。那是否表明了,我一直在为自己预先精心构建一条退路:如果我失败了,我可以怪环境不好、氛围不佳,而不用从自己身上寻找诱因。
难道我的性格存在一个致命的顽症?一个作家,哪怕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熟的人,怎么能够不断地希望借助外物来平息自己内心的彷徨、苦闷和失落呢?他自身内部是否应该具有某种强大的力量?我是一个喜欢为自己找开脱借口的人吗?是不是我的身上缺少某种成熟的人格力量?
为什么我要离开那个美丽的城市?我事前不知道我将去的那个地方的闭塞吗?一个专业作家的岗位对“作家生活”来说,是必须的吗?作为一个保险公司职员的卡夫卡,一辈子都是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写作,他却当之无愧地跻身世界文学巨擘之列。“作家生活”应该是一种内心的生活。而并不一定是你恰好从事“作家职业”。如果我真的一早就树立了成为一个伟大作家的宏愿,我是否从事“作家职业”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我是肤浅的、急躁的、贪慕职业作家这种外部身份所带来的虚荣的——我和我厌烦的众多“市民”一样,也是个很俗的人;我和那个利用文学的美名将手伸向文学女青年的小官僚是一路货色。现在我还敢狡辩来到这边陲是为了写作吗?我还好意思诋毁眼前的生活,认为我来到这里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吗?作为一个世俗意义上的人,如果没有一种强大的内心力量支撑自己,我到哪里都会厌烦。到哪里都会拿从前生活的好处与现在生活的劣势作比,而不是平心静气地、理智地对待目下拥有的生活;一个作家,如果有一种强大的、恒定的文学人格,在哪里他都能带着镇定和坦然永远屹立不倒、勇往直前。
巴尔扎克债台高筑,处于极其艰辛困顿的生活之中,然而他的写作速度、其作品的质量,都令人叫绝。我为什么要责怪环境呢?为什么要强调自己的境遇,将自己铸造成一个悲壮的孤岛文学斗士形象?真正的作家内心始终都该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同样,一个真正具有成熟人格的人,身体里一定也存在着一种摇撼不动的内力。如果内心有强大的力量支撑,无论身居何地,都能随时看到文学、艺术、人生的中心。我站在这个边陲小城的马路上,时常问自己:是否,我已经找到一种强大的内心力量。
责任编辑 晓 枫
印象·守礁者王棵
余泽民
初识王棵,是在“2l世纪文学之星2005年卷”新闻发布会上,他和我同是入选这套丛书的作者。王棵的书名给我留下了特别的印象——《守礁关键词》,他是十位作者中唯一的军人。对于出国多年散漫成性的我来说,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上面对如此之多的陌生面孔,本来就有充满局促不安的“异类感”,而王棵“军旅作家”的威耀身份更从直觉上增大了与我的距离。意外的是,会后的几句寒暄和下意识的观察,王棵身上有股沉傲内敛的灵气和并非没有锋芒的教养,我发现,除了他腰板笔直的坐相和不露声色的耐性外,很难用通常歌颂军人的规范词汇来描述他。王棵俊朗阳光,并不威武;含蓄自制,并不刻板;朴厚诚挚,并不单纯;温顺敏感,并无概念化军人的豪放之气。他说话不多,音调不高,而且语态里有着南方人说普通话时特有的轻婉和清晰的咬字;尽管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青年军官,但我能够感到,在他温良的骨子里,一定是个不仅拒绝暴力、甚至可能会在暴力面前无措的人。正是王棵身上这股内在的、难以调和的矛盾张力,吸引了我。
王棵回了湛江的南海舰队。我怀着好奇翻开他的小说集,不仅读进去了,而且格外喜欢。王棵以他个性的视角、机敏的构思、新锐的笔触,刻画出守礁者寂寞奉献的象征性生活,在封闭受限的空间内,真诚袒露了军人生活中的丰富人性和悲壮的寂寞。
王棵讲述的世界,不仅超过我的阅历,甚至超过我的想象:一边是随海潮漂远的礁堡,一边是随时可能游来的鲨鱼,《海戒》中将要退伍的小四拦着马苟僵直的身体在海浪中惊恐挣扎,他必须作出残酷的抉择……还有《飞鱼》中从舰艇上永远失踪的马沥,一个在陆地上坚毅的士兵却无法熬过海上漫长的寂寞,他的心理崩溃,同样是军人的牺牲,这种牺牲掩藏着人性的无奈与没能成为英雄的悲壮。人与人,人与海,海与生,生与死。王棵的小说,就像“威胁大师”品特的戏剧,只留下“封闭的空间”与“意外的对话”这两个最基本的舞台元素,将作品全部的艺术张力,全部聚焦于人性本身。
带着阅读后的震撼,我拨通了王棵的长途电话。他接电话的语调,显出意外的欣喜。王棵说:他一回到位于湛江郊区的小屋,就感觉被世界抛弃了。我说喜欢他的小说,而且欣赏他从特殊的视角对人与自然主题的深度开掘。与世隔绝的守礁哨所、远离人群与社会的舰艇和飞鸟不落的边陲礁岛,为王棵的主人公们提供了一个剔除了繁杂社会因素干扰、纯化了人与自然关系的、观察人类灵魂的天然舞台。要知道,有多少像克拉斯诺霍尔卡依、普鲁克丝那样的欧美名家,为了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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