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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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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崖过岭,每天不停地吃,也只能混个半饱。逼得山羊学会了啃树皮、刨草根的本事,只不过土地的一点点生机,在它们小铲子一样的嘴下,被扫荡殆尽。陕北村村都有羊,十里八乡的,每天有数群羊在游荡,可想而知,每架山不止被扫荡过一次,纵使天降甘露,植物又如何能长得起来。
就算羊不能啃干净,还有人呢。俗话说,羊能去的地方人都能去,羊上不去的地方还得靠人拉一把。人是要吃饭的,婆姨们每天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烧火做饭。每到饭时,只听得各家风箱拉得山响。巧妇难为无柴之炊,而柴是要靠男人从山上背回来,所以在干活歇息时,男人们都抓紧时间搂柴。这柴其实就是革,我印象中主要有黄蒿、白蒿、羊叶子等。若能刨到树根或一两棵灌木,如马茹子,就算有了大收获。山里男人好身手,那些羊都上不去的悬崖绝壁上,如果有梢柴,他们也能想办法把它够下来。刚刚长出的小树苗,才手指粗细,就被砍柴大军缴获,填进了灶坑。白蒿就是艾草,光冒烟,不出火。黄蒿好烧但不禁烧,轰的一下就完了。最好的就是羊叶子,火力旺,山上也多。一天三顿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么多的村庄,这么多的人,要烧掉多少植物,才够糊口。有人会问,庄稼的秸秆不是可以烧吗?在陕北,庄稼矮小,粮食产量低,秸秆也少,况且还有相当一部分用作牲口饲料,剩下的,远远不够。
没有了植被,松散的黄土就失掉了保护。我们的镢头,把每一架山的土都挖得松松的,等着风来刮,由着水来冲。陕北没雨可怕,有了雨,特别是那种“老白雨”更可怕。它可以把成千上万方的土一下子冲走,在山谷中形成汹涌的泥流,带着轰鸣,咆哮而下。推倒房屋,卷走牛羊,平时懒洋洋的河道,瞬间变成狰狞的巨龙。我们插队的第一年,就有知青由于缺乏经验,听到山水下来的声音,却不知及时躲避,结果葬身洪涛之中。水土流失对于我们,已不再是书本上的名词,它带给人们的是恶劣的环境,辛苦的劳作,微薄的收成,贫困的生活。
陕北终于开始退耕还林了,这是人们在饱受大自然的惩罚之后,作出的正确选择。历史上,我们从这块土地上索取了太多的东西,使它贫瘠若此,如今,该是偿还的时候了。我总想,那片林子。它原本就在那里,在我们人类进驻之前,它是这里的主人。守护着黄土地,保持着有限的水分。它也曾宽容地接纳了我们的前辈,奉献出木材、果实和土地。而人类无节制的垦伐,却让它彻底消失了。人们得到了属于森林的土地,同时也得到了荒漠和贫穷。我们似乎不应该苛求祖先和当地的百姓,个体的生存需要,常常使人无法顾及整体的环境和长远的考虑,解决这样的问题,需要国家的大政方针和全社会的努力。
我去年回了一趟延安,沿途山上,已初见绿色,让人高兴。可我年轻的同伴却没有这种感受。他们还在问我,当年怎么会到这么苦的地方来。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东西部的巨大差距,使人在认识标准上产生的不同。来自青山绿水地方的人可能不知道,黄土高原上的一点点绿色,包含了多少汗水与辛酸。西部就是西部,它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必将使人们付出加倍的努力,但我也知道,只要有了绿色,就有了希望。
责任编辑 赵兰振
父母老去
彭 程
父母的变老,是一个逐渐的、缓慢的过程,有如树木的颜色,自夏徂秋,在不经意间,由苍翠转为枯黄。
一个人在生命的不同阶段,留意的事情会很不同。某个时候,他会忽然意识到,以前忽略甚至遗漏了一些原本十分重要的东西。也就是最近这几年,随着孩子长大,随着自己渐渐感觉体力精力的衰减,才更明显地感觉出时光对生命的蚕食,也开始有意识地端详这一点在父母身上的体现。
好几年前,大概是在他们搬过来两三年后,有一个晚上看电视,父亲坐在沙发的另一端,侧面看上去,我不禁被强烈地触动了一下。原本棱角分明的嘴巴,平时总是抿得很紧的,这时却瘪了下去,半张着,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曾经多次看到过这种老年人的衰弱的神态,但从来不曾和自己的亲人联系起来。
那是第一次,有一种刺痛般的感觉。
那以后,看他们时的目光,便多了些审视的成分,便总是能够发现衰老的迹象。拎不多的几样菜,走一段路就要停下来歇口气。陪他们散步时,得注意放慢些脚步,否则他们会落在后面。母亲虽然常年坚持锻炼,做保健操,但上下楼梯时的步态,明显地迟缓,手要扶着栏杆。父亲的头更向前倾,腰背也更伛偻了。
心理上,也变得缺乏承受力。他们原本都是脾气平和开朗的人,可如今一点不顺心的小事,就能够影响他们的情绪。比如,在外面摊上买了水果,回去发现缺斤短两,就会郁闷半天。要去南方的弟弟家,动身前两天就开始嘀咕了,担心出行那天天气不好,到机场的路上会不会堵车。同时,也变得越发不爱走动了。他们住在远郊,出行不便,有时候想拉上他们进城,去某个景点走走,或者逛逛新开张的商厦,头两年还有兴致.后来就轻易劝不动了,只有逢年过节,才去看看不多的几家亲戚、同事,也仿佛是尽义务。坐一会儿就惦记着要离开。假期去外地旅游,想带他们一同去,父亲却不想动,说想起到处是人就怵头,母亲于是也走不成。
有一次父亲生病了,半边腮帮鼓起来老高,两三天不消肿,吃不下饭。接到电话,我赶过去,拉到就近的一所医院治疗。看病的过程中,我感到了父亲有一种孩子般的紧张和烦恼,大祸临头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发炎,吃了些药,第二天就明显好多了。过后母亲笑着揶揄父亲说,那天他闹着说不行了,这次肯定躲不过去了,要写遗嘱。父亲一直是很受情绪控制的人,老了以后就更是如此。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年,越来越感受到,他们成了需要惦记照料的对象。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看到他们迟缓的动作,就需要不时地提醒,过马路时注意两边的车辆,或者留意商场的转门。小心脚下的电梯,就像儿时被他们不停地照料一样。不单单是身体上的,也表现在其他方面。比如,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的决定也会变得困难,像在餐馆里点菜,像外出走哪条路,常常踌躇半天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就要替他们作决定了。不知不觉中,角色对换了,是时间促成了这种变化。寻思起来,其中有多少滋味可供品尝啊。
有时,看着他们,意识忽然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这一双年迈老人,就是为我们兄妹提供衣食、抚养长大、又挨个儿供四人读完大学的生身父母吗?记忆中,他们也曾精力旺盛,健步如飞,笑声朗朗。在家乡那个狭窄的小院里,在几间摆放着最简单家具的房间中,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用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为维持一个多子女家庭最基本的物质生存条件,百般筹划算计,节衣缩食,但有时仍不免愁肠百结。记忆中,尚留存有一些生动的片段,但更多的内容,已经落入遗忘的深渊。
七年前,我们兄妹几人,在京南大兴区一个小镇上的一处小区,凑钱买了一套经济适用房,把父母从几百公里之外、河北老家的县城里接来。那一年,父亲六十六岁,母亲六十四岁。多年的盼望实现了,终于来到子女身边了,他们精神爽朗,喜气洋洋。
对他们来讲,搬到这里来,也是一次颇为重大的人生转折。大半辈子生活在小县城,生活方式、人际关系都已经固定化,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周边的环境和生活设施.要慢慢熟悉。城里有几家远房亲戚,还有若干当年的同学,要去看望,以及接待对方回访。不知不觉,大半年的时间在新鲜的体验中过去了。
体验到变化的不仅是他们。因为距离缩短。去的次数增多,亲情的分量,感觉陡然增加了许多。感情是要在不断的来往中加强的,即便父母子女之间也是如此。面对面交谈,甚至是默默相对,那些动作表情,声音气息,都会转化为一份情意。我开始自责,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回家次数太少,有时一年都没有一次,虽然离故乡只有几百公里。因为疏懒,因为曾沉湎于若干不切实际的梦想,也因为那些年里孩子还小,需要照顾,走不开,还有,是基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错觉,觉得未来的日子会很长,一切都来得及。这可能很让他们失望,一定还有一些不满,但他们没有公开表达过。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都是好面子的人,又是千方百计为儿女考虑的人,所以会想出种种的借口来,说给邻居听,也让自己相信。
回头想来,那些年头,许多事情做得不妥。生活中会有多少不易觉察的盲区啊。只有时间的流逝,才会让我们慢慢意识到。因为这种迟来的觉悟,那一年里有很长时间,我心中感到十分愧疚,然后又感到庆幸:好在尚有机会弥补。他们搬来了,就在身边,我过去的疏忽还可以补偿,不必像许多人那样,一旦天人相隔暌违,才猛然发觉昨日之非,后悔不迭,但现实无情,“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便捶胸顿足又有何用?
记得那年十一,是建国五十年的国庆节,因为是大庆,北京城内外,到处都布置得十分热闹。我带父母和从外地赶来的小姨,去天安门广场看花坛和音乐喷泉,以及各省、直辖市、自治区及各部委设计制作的数十辆国庆游行彩车展览。父亲那天十分兴奋,情绪少见的激昂,坐在车里,一路上追述自己在建国那年来北京找工作的情形,如何从天安门旁的中山公园,一直步行到现在首钢所在地的石景山。听他描述当年的情形,恍如隔世。声声叹息中,半个世纪的岁月如云烟过眼。
父母多次说到,他们有一个幸福的晚年。这话他们说给老家来的亲戚、客人,说给小区的邻居,也说给我们几个儿女,语气中流露着满足和感激。当年的同事,如今的邻居,都有人家孩子不孝、晚景凄凉,他们庆幸自己的儿女孝敬体贴。本来是子女应该尽到的义务,在他们那里却常常视为一种额外的馈赠一样。父母的心理,那样一种谦卑、容易满足的感情,随着自己也当了父亲,体验得越来越深了。
大半辈子过着贫寒的生活,所以如今在别人看来是很一般的条件,他们却觉得非常满足了。离子女近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年见不到一两次面。条件比在县城时强得多,做饭有煤气,取暖有暖气,冬天不用拉蜂窝煤,掏炉渣。有卫生间,不用走老远上公厕。更不必冒着危险爬上房顶扫雪,因为担心融化后会渗漏。房子装修时,没有经验,又想让他们赶在春节前搬过来,很着急,因此弄得很简单,有些地方不大方便。也住了好几年了,很想重新装修一次,这期间让他们来家里住上几个月,但说了多次,都不肯,说他们觉得已经不错了。当然,以他们在老家的微薄的工资,看这边的物价,什么都贵。虽然已经不需要再为经济操心,但节省的习惯改不了了,买一份青菜,也要比较好几个摊位。
像大多数父母都会有的错觉一样,他们也觉得孩子们有出息,没有任何背景,凭着个人的奋斗。从小地方考取了名牌大学,分配在大城市,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他们也知道,孩子们也无非都是普通的白领,既没有当官的也没有发财的。按社会上的成功标准来看,都算不上什么。但父母评价孩子的标准大多数是难以客观的,总是对优点夸大,缺点缩小。
他们搬来这里,空间距离大大压缩了。其实,另一种变化更有意义,那就是心理距离的缩短乃至消失。但这点却是慢慢意识到的。固然是因为住得近了,很容易就可以坐在一起,但关键还是,在父母子女双方,都已经到了那个辈分年龄的界限被打破的阶段了。人生际遇、感受随着岁月流逝而增添、调整,相互重合的区域越来越多,共同的话题自然也多起来了。“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对这样的话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在那里,除了充当儿子特别是长子的角色——这让我更多地参与家庭中一些重要的和临时性的事情的“决策”——还经常临时担任裁判。老两口儿有时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执,起因通常是母亲唠叨一件什么事,父亲不爱听,双方争辩,然后谁的一句话就跨越了临界点,引起争吵。听起来很可笑,实在不值得,但想下去。倒也很正常,在他们退休生活的狭小圈子里,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跟“原则性”挂钩的事情?如果我去的时候离发生争吵的日子还不算远,两人都还没有忘记,就可能会旧事重提,请我评判。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很较真,抢着介绍争吵的前后原委,数说对方的不是,详细到了琐碎的地步,让我想到了那个“老小孩”的说法。好在,我从来不担心,这种冲突会发展到真正需要忧虑的地步。我能想象出,父亲当时可能神情更激动,声调更急,但最后总是他率先作出示好的表示,母亲便有了台阶下,虽然神情似乎很委屈。这种时候,我总是含糊其辞,不偏不倚,典型的骑墙派,而他们也没有人提出异议。这时我会有一种感觉,这其实正是他们相互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
在很多细节上,母亲更多表现了母性的细致、慈祥和宽厚。这些年来,她多次说起,小时候因为我偷吃糕点,用笤帚把打过我,如今每次想起来,都后悔得要狠狠地掐自己右胳膊几下,怨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大的火气。有好几次,看到我因为什么缘故训斥女儿时,都及时制止,并把我叫到一边,很严肃地提醒我,对孩子一定要心平气和,否则将来会后悔的。
七年下来,他们已经是这里的老住户了。
刚搬来的时候,小区里还没有几家入住,入夜只有不多的房间亮着灯,在一片漆黑的楼群中显得孤零零的,看上去有些发憷。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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