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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恼人生 作者:池莉-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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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侵华战争该知道吧?” 

  “当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厂长到底要干什么?即便是厂长,他也不愿意被他耍弄。他干嘛要急匆匆离开车间跑到这儿踩薄冰?七年前厂里有个工人对日本专家搞恐怖活动受到了制裁;前些时候某个部级干部去了日本靖国神社给撤了职,这是国际问题,民族问题,他岂能涉嫌! 

  他一把推开椅子,说:“厂长,有事就请开门见山,没事我得回去干活了。” 

  厂长说:“小印,别着急嘛。事情十分明确。你认为现在我们引进日本先进设备,和他们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为什么迟迟不组织参加联欢的人员?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访华团准时到我们厂。接待任务由工会布置下去已经两周了,你不仅不动,反而还在年轻人中说什么‘不做联欢模特儿’,‘进行第二次抗日战争’,‘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这是为什么?” 

  印家厚终于从鼓里钻出来了。有人栽了他的赃,栽得这么成功,竟使精明的厂长深信不疑。 

  “胡扯!他妈的一派谎言!”他今天的忍让到此为止!顾不上留什么好印象了,他要他的清白和正直。这些狗娘养的!——他骂开了。他根本就没得到工会的任何通知。两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办了两天丧事。回厂没上几天班,他妈因伤心过度,高血压发了,他又用了两个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不定就是他捣的鬼,他和几所大学的学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扬“抵制日货”的观点。要么是哈大妈,对了!她方才还假做忘了什么事是因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她从来对日本人是横眉冷对的。要么他们串通一气坑了他。但他并不是一味敌视日本人,他至今还和小一郎通信来往,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什么的。 

  厂长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并宽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既然是这么回事那就赶快动手把工作抓起来!厂长不容印家厚分辩,当即叫来了厂工会主席,面对面把印家厚交给了工会。 

  “不要搞什么各车间分头行动了。让小印暂调到厂工会来,全面下手抓。到时候出了差错就找你们俩。” 

  工会主席是转业军人,领命之后把印家厚拽到工会办公室,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布置开了。印家厚连连咕噜了几声:“不行不行,”工会主席绝不理睬,布置中还夹叙了一通意义深远之类的活,大有军令如山倒的气势。 

  这就是说,印家厚从今天起,在一个星期内要组织起一个四十位男女青年的联欢团体,男青年身高要一米七十至一米八十公分;女青年身高要一米六十五公分左右;一律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漂亮一点的更好;要为他们每人订做一套毛料西装;教会他们日常应用的日语,能问候和简单对话;还要让他们熟悉一般的日本礼节;跳舞则必须人人都会。 

  印家厚头皮都麻了,说:“主席,你听清楚:我干不了!” 

  “干得了。你是日本专家。”工会主席三把两把给他腾出了一张办公桌,将一叠贴有像片的职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说:“小印,要理解组织的信任。现在,我们只有背水一战了。对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来,我们开始吧!” 

  下班时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说:“我听说了。真他妈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妈驻日本的外交官。奴颜婢膝。”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个冷笑。小白马上跳起来,“老兄,你怎么以为是我……我!观点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种背后插刀的小人,还搞他妈什么文学创作!” 

  这是真委屈。到目前为止,在小白的认识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虽不搞创作却已超越了这种认识上的局限。他谅解地给了小白一巴掌,说:“对不起了!” 

  几个身材苗条挺拔的姑娘挎着各式背包走过来,朝小白亲切地招呼,可是对印家厚却脸一变冲着他叫道:“汉奸!” 

  “我们绝不做联欢模特儿!” 

  “我们要抗日!” 

  印家厚绷紧脸,一声不哼。姑娘们过去之后,印家厚回头数了数,差不多十五六个,几乎全是合乎标准的。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事太难了。 

  这一下午真累。在岗位上站了一个多小时;和厂长动了肝火;让工会拉了差。召集各车间工会组长紧急会议;找集训办公室;去商店选购衣料;和服装厂联系;向财务要活动资金;楼上楼下找厂长——当你需要他签字的时候,他不知上哪儿去了。 

  报考电大的要求根本没机会提出来;忍气吞声领了三等奖的五元钱。 

  刚调来的老大难结婚“表示”了两块钱;拯救非洲饥民捐款一元;“救救熊猫”募捐小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贴着熊猫流泪图案的小纸箱里塞了两元。募捐的共青团员们欢声雀跃,赞扬印家厚是全厂第一!第一心疼国宝!就是厂长也只捐了五毛钱。 

  五块钱像一股回旋的流水,经过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场,抵消了三等奖的耻辱。雅丽的确知他的心,说:“印师傅,你做得真俏皮!”印家厚不能不遗憾地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认,哪怕是最细微的一点相通也是有意义的。然而,他不敢想象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丽看了一眼,然后随即便又后悔了,因为雅丽读懂了他的眼神。 

  印家厚接儿子的时候,生怕儿子怪他来晚了;生怕又单独碰上肖晓芬。结果,儿子没有质问,肖晓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里。什么事也没有。他为自己中午在肖晓芬面前的失态深感不安,便低着眼睛带走了儿子。 

  马路上车如流水,人如潮,雷雷窜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后边厉声叫着,提心吊胆,笨拙地追上儿子。他的儿子,和他长得如同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他不能让他乱跑,小心撞上车了;他又不能让他走太久的路,可别把小腿累坏了。印家厚丝毫没有下了班的感觉,他依然紧张着,只不过是换了专业罢了。 

  父子俩又汇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亲背着包,儿子挎着冲锋枪。早晨满满一包出征,晚归时一副空囊。父亲灰尘满面,胡茬又深了许多。儿子的海军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绷带丝丝缕缕披挂,从头到脚肮脏之极。 

  公共汽车永远是拥挤的。当印家厚抱着儿子挤上车之后,肚子里一通咕咕乱叫,他感到了深深的饿。 

  车上有个小女孩和她妈妈坐着,她把雷雷指给她妈妈看:“妈,他是我们班新来的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可着嗓子喊:“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骄傲地对父亲说:“那是欣欣!” 

  两个孩子在挤满大人们的公共汽车里相遇,分外高兴,呱呱地叫唤着,充分表达他们的喜悦。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妈妈点了点头,笑了。 

  小女孩的妈站了起来,让雷雷和自己的女儿坐在一个座位上,自己挤在印家厚旁边。 

  “我们欣欣可顽皮,简直和男孩子一样!” 

  “我儿子更不得了。” 

  “养个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就是。太难了!” 

  有了孩子这个话题,大人们一见如故地攀谈起来了,可在前一刻他们还素不相识呢。谈孩子的可爱和为孩子的操劳,叹世世代代如流水;谈幼儿园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苦辣,气时时事事都艰难。当小女孩的妈听印家厚说他家住在汉口,还必须过江,过了江还得坐车时,她“咝”了一下,说:“简直是到另一个国家去了,可怕!” 

  印家厚说:“好在跑习惯了。” 

  “我家就在这趟车的终点站旁边。往后有什么不方便的时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那太谢谢了!” 

  “千万别客气!只要不让孩子受罪就行。” 

  “好的。” 

  印家厚发现自己变得婆婆妈妈了,变得容易感恩戴德,变得喜欢别人的同情了。本来是又累又饿,被挤得满腹牢骚的,有人一同情,聊一聊,心里就熨帖多了,不知不觉就到了终点。从前的他哪是这个样子?从前的他是个从里到外,血气方刚,衣着整齐,自我感觉良好的小伙子。从不轻易与女人搭话,不轻易同情别人或接受别人同情。印家厚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的变化,他却弄不清这变化好还是不好。 

  在爬江堤时,他望见紫褐色的暮云仿佛就压在头顶上。心里闷闷的,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 

  轮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顺水慢一倍多,这是漫长而难熬的时间。 

  夕阳西下,光线一分钟比一分钟暗淡。长江的风一阵比一阵凉。不知是什么缘故,上班时熟识的人不约而同在一条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却绝大多数是陌生面孔。而且面容都是恹恹的,呆呆的,疲惫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抢,椅子上闪电般地坐满了人,然后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抢船,因为船比车更可怕,那铁栅栏门“哗啦”一开,人们排山倒海压上船来,万一有人被裹挟在里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来。 

  印家厚和儿子坐在船头一侧的甲板上,还不错,是避风的一侧。印家厚屁股底下垫着挎包。儿子坐在他叉开的两腿之间,小屁股下垫了牛皮纸,手绢和帆布工作服,垫得厚厚的。冲锋枪挂在头顶上方的一个小铁钩上,随着轮船的震动有节奏地晃荡。印家厚摸出了梁羽生的《风雷震九州》,他想总该可以看看书了。他刚翻开书,儿子说:“爸,我呢?” 

  他给儿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说:“自己看,这本书都给你讲过几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页,儿子忽然跟着船上叫卖的姑娘叫起来:“瓜子——瓜子,五香瓜子——”声音响亮引起周围打瞌睡人的不满。 

  “你干什么呢?” 

  儿子说:“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说。”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给儿子买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后又低头看书。结果儿子只吃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抠下来涂在了一个小男孩的鼻子上,这小男孩正站在他跟前出神地盯着冰淇淋。于是小男孩哭着找妈妈去了。唉,孩子好烦人,一刻也不让他安宁。孩子并不总是可爱,并不呵!印家厚愣愣地,瞅着儿子。 

  一个嗓门粗哑的妇女扯着小男孩从人堆里挤过来,劈头冲印家厚吼道:“小孩撤野,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来是要道歉的,顿时歉意全消。他一把搂过儿子,闭上眼睛前后摇晃。 

  “呸!胚子货!” 

  静了一刻,妇女又说:“胚子货!”又静了一刻,妇女骂骂咧咧走了。雷雷从父亲怀里伸出头来,问:“胚子货是骂人话吗?爸。” 

  “是的。往后不许对人说这种话。” 

  “胚子货是什么意思?” 

  “骂人的意思。” 

  “骂人的什么?” 

  这是个爱探本求源的孩子,应该尽量满足他。可印家厚想来想去都觉得这个词不好解释。他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我长大了你讲给我听吗?”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将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丑恶。 

  “哦——” 

  儿子这声长长的哦令人感动,印家厚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温柔。 

  儿子老成而礼貌地对挡在他前面的人说:“叔叔,请让一让。” 

  印家厚说:“雷雷,你干什么去?” 

  “我拉尿。”儿子吩咐他,“你好好坐着,别跟着过来。” 

  儿子站在船舷边往长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裤子才转身,颇有风度地回到父亲身边。他的儿子是多么富有教养!他母亲说他四岁的时候还是个小脏猴,一天到晚在巷子口的垃圾堆里打滚,整日一丝不挂。儿子这一辈远远胜过了父亲那一辈,长江总是后浪推前浪,前景是一片诱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说。累些,再累些罢。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卖声也低了,底舱的轰隆声显得格外强烈。儿子伏在他腿上睡着了。他四处找不着为儿子遮盖的东西,只好用两扇巴掌捂住儿子的肚皮。 

  长江上,一艘幽暗的轮船载满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乎乎连绵的岸土,看不完一张张疲倦的脸。印家厚竭力撑着眼皮,竭力撑着,眼睛里头渐渐红了。他开始挣扎,连连打哈欠,挤泪水;死鱼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丽,想肖晓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种方法来和睡意斗争。最后不知怎么一来,头一耷拉,双手落了下来,鼾身随即响了。父子俩一轻一重,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 

  彩灯在远处凌空勾勒出长江大桥的雄姿,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灯光。船上早睡的人们此刻醒了,伸了伸懒腰,说:“晴川饭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船面上一片密集的人头中间突然冒出了一个乱蓬蓬的大脑袋,这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疯子,她每天在这个时候便出现在轮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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