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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魇 作者:张爱玲-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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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语与南京话都称去年为“旧年”,各本屡见。

    全抄本第二十七回凤姐屡次对小红称宝玉为“老二”,也是南京人声口,庚本均作宝玉。第二十五回凤姐称贾环为老三则未改。

    曹家久住南京,曹寅妻是李煦妹,李家世任苏州织造,也等于寄籍苏州。曹雪芹的父亲是过继的,家里老太太的地位自比一般的老封君更不同,老太太娘家的影响一定也特别大。寄居的与常接来住的亲戚,想是李家这边的居多。第二回介绍林如海:“本贯姑苏人氏”,甲戌本夹批:“十二钗正出之地,故用真。”似乎至少钗黛湘云等外戚──也许包括凤姐秦氏的娘家──都是苏州人。书中只有黛玉妙玉明言是苏州人。李纨是南京人。

    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都”不分,是江南人的读者。曹雪芹早年北返的时候,也许是一口苏白。照理也是早稿应多吴语,南京口音则似乎保留得较长。

    全抄本“理”常讹作“礼”,如第十九回第四页袭人赎身“竟是有出去的礼,没有留下的礼”,第六页“没有那个道礼”。“逛”均作“旷”,则是借用,因为白话尚在草创时期。甲戌本第六回第一次用“(亻狂)”字(板儿“听见带他进城(亻狂)去”),需要加注解:“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辑评》一三四页)似是作者自批。也是全抄本早于甲戌本的一证。

    第三十七回起诗社,取别号,李纨说宝玉:“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王就好。”(庚本)戚本作“花主”,程本同。全抄本似“王”改“主”,一点系后加。第三回王夫人向黛玉说宝玉,“是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本脂批:“与绛洞花王为对看”(《辑评》八六页)。可见是花王,花主是后人代改。全抄本是照程本改的。

    李纨这句话下批注:“妙极,又点前文。通部中从头至末,前文已过者恐去之冷落使人忘怀,得便一点,未来者恐来之突然,或先伏一线,皆行文之妙诀也。”但是前文并没有提过“绛洞花王”别号,显然这一节文字已删,批语不复适用,依旧保留。

    下文“宝玉笑到:”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他作什么?‘“当时没有议定取什么名字,但做完海棠诗,李纨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下一回咏菊,他就署名怡红公子。而做诗前大家拣题目,庚本”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绛字“。”绛“全抄本作”怡“。诗成,则都署名怡红公子。

    庚本的“绛”字显然是忘了改。这一回当是与上一回同时写的,与删去的绛洞花王文字属同一时期,或同一早本。前面说过第三十七回是旧稿,只在回首加了个新帽子,即贾政放学差一节。第三十七回虽已采用新别号怡红公子,至三十八回,写得手熟,仍署“绛”字。上一回正提起绛洞花王,如署“绛”可能是笔误,而此回并未提起。绛洞花王的时期似相当长,所以作者批者誊清者都习惯成自然了。

    至少第三十八回是庚本较全抄本为早。但是全抄本第十九回后还是大部份比庚本早。











    二详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之一)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庚辰秋月定本”。

    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的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一)第一至五回:无双行小字批注,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回末套语──庚本只有头四回没有──(二)第六至八回:回目后总批或标题诗,回末诗联作结;(三)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总批、标题诗──诗缺;(四)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后总批。

    第一回前面有《凡例》。《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都写著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占去第一行。换句话说,书名每隔四回出现一次。显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页残破,胡适照庚本补抄九十四个字。每四回第一页就是封面,此外别无题页,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页破损,《凡例》第一页右下角也缺五个字(胡适代填“多□□红楼”三字,留两个空格)。

    清代藏家刘铨福跋:“……惜止存八卷”。此本每页骑缝上标写的卷数与回数相同,但是刘氏当时收藏的“八卷”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册,共三十二回,是否连贯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纯就形式上与文字上的歧异──总批的各种格式、回末有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或诗联、俗字不同的写法、其他异文──来计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这些资料牵连庚本到纠结不可分的地步,因为庚本不但是唯一的另一个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个残本,材料丰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就连前十一回,所谓白文本,批语全删,楔子也删掉几百字,几乎使人看不懂,头四回也还保存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此外许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诗联,仍旧保留“正是”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总批,仍旧有一张空白回前附叶,按照此本的典型总批页格式,右首标写书名。

    尊重形式过于内容的现象,当是因为抄手一味依样画葫芦,所以绝对忠于原文,而书主不注意细节,唯一关心的是省抄写费,对于批语的兴趣不大,楔子里僧道与石头的谈话也嫌太长,因此删节。

    五零年间,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确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称一七五四本,免与“甲戌本”混淆──不过因为涉嫌支持胡适的意见,说得非常含糊。①他认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一)甲戌本特有的《凡例》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书名该是红楼梦,而此本第一回内有:“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最后归到石头记,显然书名是石头记;前后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零年)本,就都删了,是作者整理的结果。(二)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第十一页下)甲戌本正是十页,可见此本行款格式还保存脂批本的旧样子。

    如果作者为了书名的矛盾删去《凡例》与楔子里的“红楼梦”句,放弃“红楼梦”这书名,为什么把“甲戌……再评,仍用石头记”这句也删了,以至于一系列的书名最后归到“金陵十二钗”?最后采用的书名明明是“石头记”,不是“金陵十二钗”。作者整理的结果岂不更混乱?甲戌本楔子多出的这两句显然是后添的,他本没有,不是删掉了。己卯、庚辰本删去《凡例》与“红”句、“甲”句之说不能成立。

    至于甲戌本第十三回与此回删天香楼后稿本页数相同,这不过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辗转传抄的本子。倘据此指甲戌本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删去天香楼一节,纯粹是臆测。在这阶段根本无法知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什么时候删的。

    吴世昌分析甲戌本总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内批,搬到回前或回后,墨笔大字抄录,有的字句略加改动。第二十六回有一条总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语,“则可知道这残本的墨书正文部份,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后所过录”。②俞平伯认为这是书贾集批为总批,多占篇幅,增加页数,以便抬高书价,与正文的底本年代无关。

    陈毓罴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开始的一段长;又,《红楼梦》以前的小说,由批书者作《凡例》或《读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国志演义》就是批者毛宗冈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两格,后面附的一首七律没有批语,而头两回的标题诗都有批语赞扬,也证明《凡例》与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砚所作。

    陈氏又说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据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稿。……在标明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庚辰本已不见《凡例》及所附的七律③……在后来的抄本上删去了这篇《凡例》”④也是脂砚自己删的,否则作者不便代删。

    脂砚只留了《凡例》第五段,又删去六十字,作为第一回总评,应当照甲戌本第二回总评一样低两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是第二段总评,与前面的一大段都是总批误入正文。这第二段总批与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义,是脂砚删去七律后改写的。

    最后这一点似太牵强。这条总批是讲“此回中”的“梦”、“幻”等字象征全书旨义。七律上半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论人生,第二、第三句显指贾家与书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话与“士隐家一段小荣枯”,⑤以及贾雨村喜剧性的恋爱。

    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份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凡例》,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缺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甲戌本最早论”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第三页)“(彳狂)”字下注:“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第五页下)现代通用“逛”,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旷”,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犭往)”──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淫丧天香楼”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

    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旷”(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亻狂)”,下注:“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第三五二页)

    “谐声字笺”是《谐声品字笺》简称,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亻往),读光去声,闲(亻往),无事闲行曰(亻往),亦作(亻狂)。”⑥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侍书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亻狂)”误作“(彳狂)”,看来,“待书”源出甲戌本。

    “(亻往)”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姥姥”之后忽然写作“僚(”僚“之”亻“换为”女“,下同,不注)僚”,此后“姥姥”、“僚僚”相间。“僚僚”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村僚僚是信口开河”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刘僚僚”,然后四次都是“姥姥”,又夹着一个“僚僚”。此后一概是“姥姥”。可见原作“僚僚”,后改“姥姥”,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三十九回内全是“僚僚”涂改为“姥姥”,中间只夹着一个“姥姥”。

    庚本白文已经用“姥姥”,但是“(亻狂)”仍作“旷”,第十回又作“(犭往)”。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僚”、“旷”改“姥”。“(亻狂)”加注,“(亻狂)”字注又加字义“游也”,比《字笺》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姥”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亻狂)”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亻狂)”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甲戌脂砚斋抄阅……”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时间稍后,因此甲戌本并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凡例》也不一定早于其他各本的开瑞。换句话说,是先有《凡例》,然后删剩第五段,成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长文,还是先有这段长文,然后扩张成为《凡例》?

    陈毓罴至少澄清了三点:(一)《凡例》是脂评人写的。(按:陈氏径指为脂砚,但是只能确定是脂评人。)(二)庚本第一回第一段与第二段开首一句都是总批,误入正文。(三)《凡例》第五段与他本第一句差一个字,意义不同,他本“此开卷第一回也”,是个完整的句子,《凡例》作“此书开卷第一回也”,语意未尽,是指“在这本书第一回里面”。

    《凡例》此处原文如下: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言明是引第一回的文字,但是结果把这段文字全部引了来,第一回内反而没有了。他本第一回都有“作者自云”这一大段,甲戌本独缺,被《凡例》引了去了。显然是先有他本的第一回,然后有《凡例》,收入第一回回首一段文字,作为第五段。

    第一回的格局本来与第二回一样:回目后总批、标题诗──大概是早期原有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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