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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 作者:肖克凡-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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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我这捏耳朵猫腰撅腚转悠六圈儿的考试,考十个倒十个。小死丫头你年岁不大能耐不小,这一拨人里就你没有栽在我眼前。
    请问您贵姓。牟棉花心里想着日后如何报答女考官,摇摇晃晃问道。
    你不用跟我套近乎。告诉你吧小死丫头,人活一辈子能耐越大劳累越大。我看你就是一辈子劳累的命。
    牟棉花笑了,我不怕一辈子劳累,人不劳累没饭吃埃说罢又给这位说话粗野却心地善良的女考官鞠了一个大躬,转身走出考常手里捏着印有9551工号的小铜牌,谎报年龄的牟棉花昂首挺胸进了日商东洋纱厂生徒预备班,摇身一变添了两岁,十八了。
    五天的生徒预备班,手工、口试,牟棉花两门合格。厂方开始指派名单了。东洋纱厂工序繁多,细纱、穿扣、整纱、浆纱、织布……牟棉花伸长脖子支起耳朵听着:于淑芬、冯玉玲、张宝琴、刘凤霞、齐金兰、李秀珍、吴翠荣……一口气宣读下来就是没有自己名字。她慌了,起身询问。
    你是牟棉花啊?你的工号丙字9551到了梳棉工部,你快去报到吧。
    哦。敢情我吃了小灶。牟棉花看到,别人去纱场的去纱场去布场的去布场,只有自己去了梳棉工部。
    东洋纱厂很大,两千多号人,分为南院和北院,中间隔着一个大水坑。牟棉花出了南院进了北院,踏着大水坑冰面跑过去找到梳棉工部,冻得流着青鼻涕站在“梳棉管事室”门外,上气不接下气。
    气儿喘匀了,她擦了鼻涕进了管事室。进门鞠躬,这是日本工厂的规矩。鞠了躬,她抬头看见一青年男子身穿日式长袍站在“日产进度表”墙壁前面,凝神思考着。他就是梳棉工部大管事?
    这时青年男子缓缓转过身来。他白净脸孔,中等身材,戴黑框圆圈眼镜,显得文质彬彬。
    牟棉花觉得这位五官端正的日本青年男子跟五官端正的中国青年男子相比没有什么两样。怪不得都说小日本儿祖先是中国人呢。牟棉花暗暗松了一口气,注视着那一副黑框圆圈眼镜。
    对方目光透过镜片向她投来冰冷一瞥。这目光刺得牟棉花不舒服,连忙说我是来报到的。
    你是丙字9551吗?日本大管事坐在写字台前翻开花名册,核实着工号。
    这个日本人会说中国话。牟棉花平生首次跟日本人打交道,听到大管事说中国话好像老和尚念经,忍不住捂嘴笑了。
    年轻的老和尚撇开花名册,表情迷惘地注视着中国女工。我问你是丙字9551吗,你为什么笑?
    我是丙字9551,我叫牟棉花。她说罢使劲咬住嘴唇,嘴唇一疼就不笑了。
    你叫牟棉花,你知道棉花属于经济作物吗?
    牟棉花一脸茫然。我姓牟叫棉花,我是人我不是经济作物。
    我知道你不是经济作物。可是中国农民种植棉花却不知道它是经济作物,以为它只能做成棉袄棉裤棉帽子。这位日本大管事说着伸手按响电铃。踏着铃声跑来一个小伯役,进门弓身行礼。
    默西!你现在把9551带到初条组,交给丙班带班长谷香。
    小伯役十二三岁模样,半大小子嘴里缺少两颗门牙。他带领牟棉花离开管事室。牟棉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日本话小伯役是下人的意思。牟棉花生气了。日本人叫你下人你就没有名字啦!
    小伯役颇为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低头说,我姓郝,小名二黑。
    郝二黑!这名字不错。我告诉你做人要有志气,我要是没志气哪里考得进东洋纱厂埃说着进了宽敞的梳棉工房,郝二黑向初条组走去。
    几个女工拆解棉包,还有几个女工将原棉一片片填入机器里。机器嗡嗡山响,震得耳朵成了摆设。女工们一律哇啦哇啦大声说话,好像一群妯娌吵嘴。
    哎,日本大管事说的默西是什么意思?牟棉花好奇地扯着郝二黑袖口。小伯役被她扯住,只好停住脚步说默西是日语打招呼“喂”的意思,默西默西就是“喂喂”的意思。
    牟棉花立即尝试着说,默西!你引我去见初条组丙班带班长谷香吧。
    郝二黑咧嘴笑了,说9551派头不小,你一默西就成了我上司。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工扭腰摆臀走向二号梳棉机。郝二黑远远说她就是谷香。牟棉花看着蓝色背影,觉得这位带班长的屁股又圆又大。
    等不待小伯役引荐,牟棉花噔噔跑过去站在谷香背后大声说,带班长,我是新来的牟棉花!谷香给吓了一跳,转身看了看牟棉花,又抬头看了看房顶,以为她是踏着五彩祥云下来的仙女。郝二黑介绍说这是新来的生徒9551。
    哦。带班长打量着从天而降的牟棉花,认为来了一个小丫头片子。新来的生徒也打量着谷香,看到她腰间系着白色围裙显得胸脯很高。谷高牟矮,谷大牟小,谷肥牟瘦——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好似一头奶牛遇到一只奶羊。
    小伯役郝二黑完成了任务,朝牟棉花伸了伸舌头,做着鬼儿脸走了。
    带班长谷香交给牟棉花一把扫帚说,初条组就是把片棉加工成为粗条棉,交给下一道工序加工成为细条棉。之后就离纺纱不远了。纺纱还分粗纺和细纺,看纺车换纱锭,那叫挡车工。你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挡车呢?
    是啊,我细胳膊细腿怎么不去纱场挡车呢?牟棉花抄起扫帚反问自己。
    你不得吃不得喝,身子骨没长开。你妈妈要知道你在这儿吃苦受累还不得疼死埃谷香眨着一双丹凤眼观察着说,你遇到女考官是靳大姑吧?你别看她一脸横肉那是东洋纱厂一把好手,纱场布场无论哪道工序没有她拿不起来的。要么日本人也不会让她当考官埃考工场,那是肥差。
    她叫靳大姑啊?我一份礼没送她就让我考进来了。牟棉花得意地说着跟随谷香去物品仓库领了一件白色围裙,上面印着“东洋纱厂”四个红字。她兴奋极了,当场就系在腰间。这一系围裙,她身段顿时显露出来,腰是好腰,屁股是好屁股,就是缺肉。
    谷香惊讶地说,我看你天生做工的材料,一系围裙人模样就出来了。你要是吃上几天好伙食填起胸脯子,现成一个小妖精。
    牟棉花又害羞又得意,腾地红了脸蛋儿。这时候她想起那位考官靳大姑“宁可当小樊梨花也不要当小黄爱玉”的叮嘱,立即郑重地说,什么小妖精呀,你是结了婚的小媳妇,人家还是大闺女呢。我什么都不懂你别拿我涮锅子。
    你又没看我良民证怎么知道我嫁了人?谷香故意嗔着脸色说道。
    我不用看你良民证。我会猜。你听我猜蔼—我猜考工场的靳大姑没结过婚,对吧?牟棉花肆无忌惮地说着,渐渐露出敢想敢说敢干的本性。
    谷香暗暗寻思,考工场靳大姑确实没结过婚,这小丫头真会猜埃日商东洋纱厂是三班轮作制,七天一个轮次。谷香的丙班这一轮上头班,即早晨七点钟上班,下午五点钟下班,十个钟头;再一轮上二班,即晚间九点钟上班,第二天早晨七点钟下班,十个钟头;第三轮上副班,即从下午五点钟到晚间九点钟,只有四个钟头。人们愿意天天上副班,就跟愿意天天过年一样。可惜全年只有一个正月初一。大年三十除夕夜照常上班。
    牟棉花说日本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年没节埃谷香说不是日本人没年没节,是日本人不让中国人过年过节。梳棉车间只要上班机器就不能停,轮流吃饭限时半刻钟,就是七分三十秒。
    还七分三十秒?凑成八分钟不结啦。牟棉花不满地嘟哝着。
    八分钟可不行。七分三十秒就是七分三十秒。这是日本工厂。日本人做事特别精细。你看小林白吃饭的小碗儿就跟蛐蛐罐儿似的。小林白就是那个日本大管事。姓小林,名白。日本人都是复姓,两字儿。日商东洋纱厂董事长姓小岛,名更三,全称小岛更三。
    谷香说罢跑去操纵初条机。她弯腰扳动曲柄,费尽力气不见动弹,索性侧身甩胯摆动肥厚的大屁股嘭地一撞,曲柄转动了。牟棉花看到带班长大屁股的功能,嘻嘻笑了。
    一连几天上头班,牟棉花看到中午轮到谁吃饭谁就解下围裙擦擦手,从兜子里拿出家里带来的饭菜,找个犄角旮旯坐下就吃。说是饭,大多是杂合面饽饽捧在手心里啃着;说是菜,大多是咸萝卜什么的。偶尔有人带来好吃的,一块玉米饼而已。中国人吃不上精米白面,很多年了。
    轮到谷香吃饭。她解下围裙端着饭盒风风火火走了,好像去赶集。牟棉花将二号梳棉机打扫干净,给油盅注了油。看见带班长吃饭去了,她也饿了。午饭是一只菜饼子,包裹在手巾里。一屁股坐在机台上,吃一口菜饼子喝一口凉水。她没有解下围裙。一解下围裙就不显腰了。她臭美。
    杂合面掺和马苋菜蒸成的菜饼子,凉了很硬,使劲儿嚼着心里很香甜。我考进了日商东洋纱厂,谢天谢地埃从今往后只要认头学艺,两年出徒就能养活奶奶了。她细嚼慢咽吃完最后一口菜饼子,感觉半饱。半饱就知足了,在家只能喝菜糊糊。
    小林白突然出现,沉着面孔一声不吭注视着丙字9551。牟棉花丢下水碗慌忙起立,一时束手无策。
    牟,你到工房外面去,罚站。这位日本大管事一板一眼说。
    你为什么罚我站?牟棉花反问着,企图讨一个明白。
    你犯了两个错误。一,棉絮是原料。你坐着棉絮吃饭侵害原料,罚站两刻钟。二,围裙是工作服。你吃饭时间不解围裙违犯规定,罚站两刻钟。两错相加总共罚站四刻钟。
    家里穷得没有钟表,牟棉花还是懂得四刻钟就是一个钟头。
    谷香一阵风跑回来,挟来一股饭菜香味。牟棉花暗暗猜测她饭盒里是虾酱炒什么东西。
    小林白转身指责说,谷,9551中午吃饭犯了两个错误,罚站四刻钟。你是带班长对生徒管教不力,你罚站两倍时间八刻钟。
    小林白先生,我错了。谷香顺从地鞠了躬,朝着9551使了一个眼色。牟棉花没给小林白鞠躬,低头跟随带班长去外面罚站了。
    隆冬时节天上飘着小雪花。走出梳棉工房大门,看见一座土台上铺了一块钢板。谷香告诉她这是日本人专门设立了“罚站处”。这地方,夏天罚站头顶大太阳,晒热的钢板烫脚,人称日本烤肉;冬天罚站冷风搜身,冰镇的钢板冻脚,人称日本冻鱼;春天秋天不冷不热,却延长罚站时间晾着你,人称日本寿司。无论烤肉还是冻鱼,都不是什么好滋味。
    雪前暖,雪后寒,落雪之时寒暖间。俩人并排站着,挨罚。带班长穿的是棉鞋。生徒穿的是单鞋。穿棉鞋的谷香告诉穿单鞋的牟棉花,去年三伏热天细纱工部有个女工罚站,中暑死了。
    牟棉花惋惜地说好不容易考进东洋纱厂我可不能死埃谷香冻得打着喷嚏说你死不了啊你死了谁吃苦谁受累呢。
    沉默着。牟棉花突然问谷香,你饭盒里是虾酱炒豆腐吧?
    你真会猜啊,馋猫儿。我没吃饭就来罚站了,肚儿里没食一会儿就得冻死。
    你不能死,你死了谁吃虾酱炒豆腐埃说着牟棉花解下围裙要给谷香当头巾围上。
    我的小姑奶奶,你敢拿东洋纱厂的围裙当头巾,这辈子可光剩下罚站啦。你知道东洋纱厂围裙的样式是谁设计的吗?日本天皇的表弟!前年在蓟县让八路军给打死啦。
    牟棉花赌气说,我这辈子就想去一趟日本国,亲眼看看他们纱厂里的日本女工罚站不罚站。
    谷香冻得跺了跺脚说,我爷儿们跟我说,无论哪国的富人都是同样心肠,无论哪国的穷人也都是同样心肠。这叫阶级……牟棉花追问说姐夫识文断字吧。谷香上牙打着下牙回答你姐夫是铁路信号工人,大老粗一个。不过他挺疼我,这虾酱炒豆腐是他亲手做的。遇到下雨刮风闹天气他还来工厂大门口接我呢。
    铁路是铁饭碗,连穿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你真有福气,嫁了个好爷儿们。你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吧。
    你姐夫跟我说,普天下受苦人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大家都会过上好日子。
    你说什么叫好日子呢?牟棉花冻得发抖追问着。
    好日子?谷香左寻思右琢磨说,就说小林白吧,这数九寒天他上班坐在管事室里喝热茶吃料理,多暖和埃下班泡在热汤池里看报纸抽香烟,多舒服埃你说他过的是好日子吧?
    牟棉花摇摇头发表不同看法说,他大老远从日本跑到中国,抛家舍业清锅冷灶的,我看这不叫好日子。
    也不知过了几刻钟。远处咣地传来一声脆响,好似庙里老和尚敲罄。小伯役郝二黑从梳棉工房跑出来,大声叫喊丙字9551。谷香捅了捅牟棉花说你罚站时辰够了,进去暖和暖和吧。
    牟棉花被冻得麻木,双手搓着毫无知觉的脸蛋儿说,我再陪你一个钟头吧。
    谷香冻得嘴唇僵硬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愿意罚站啊傻丫头……我怎么不觉得冷呢?我陪你罚站不能白陪,你得让我尝尝姐夫亲手给你做的虾酱炒豆腐!
    谷香呜了一声。牟棉花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有个人忘性特别大,一觉醒来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又呜了一声,谷香缓缓瘫在牟棉花怀抱里,昏了过去。
    你这是怎么啦?牟棉花摇摇晃晃抱住带班长,大声招呼郝二黑赶快救人。
    从梳棉工房里跑出一群女工,有的抱胳膊有的抱大腿,抬起昏迷不醒的谷香走进梳棉工房。还有几个女工猫腰撅腚去抬牟棉花,她却东摇西晃站立起来。
    小林白走出梳棉工房大门迎着冷风大声发问,谷香罚站不到八刻钟吧?
    牟棉花气愤难忍伸手指着这位日本大管事说,默西,你非要谷香继续罚站,我替她!
    我没有要求谷香继续罚站,我只是说她罚站还不到八刻钟。我说错了吗?小林白走上前来,冲着牟棉花高声责问。
    浑身冻透的牟棉花哼了一声跑进梳棉工房大门,沿着冷却水管奔向冷却箱。她知道冷却箱里流动着暖水,抬起右脚踏在冷却箱上,吸收着热气。
    心里还是惦记着谷香,她收回右脚换成左脚踏在冷却箱上,担心带班长死了。这时右脚觉得暖了几分,渐渐有了疼痛。她一屁股坐在原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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