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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西施 作者:盛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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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巧,衣服做得比买的还好了。这不,人家从上海给我买了两块料子,这种质地这
种颜色的,做件普通的上衣吧,不合适,你帮我看看,做什么好? ” 、朱香兰
的声音珠圆玉润的,还带着一点妩媚的戏腔,引得阿美一番由衷的赞叹。朱香兰反
过来又将阿美夸了一番,说没想到这小街还藏着这么个大美人,比我们剧团里那些
女主角还要漂亮呢,一边说一边拉着阿美的手搓来揉去的。朱阿姨见自己的妹妹跟
阿美特别亲近,也高兴,凑上去,说她们两个真是英雄惜英雄,美人爱美人啊。
三个女人说笑着,又将朱香兰带来的那两块华丽光鲜的布料,在条桌上摊开来,
像研究作战地图似的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最后阿美拍板道:“这两块布料都太艳
了,质地又滑,做一般的衣服就俗了,也可惜了。我给你做中式的外套吧,这种淡
一点的做单层的,小立领,花一点的就做夹层的,大翻领。在滚边上、盘扣上,我
都给你做不一样的处理,保证好看。”
朱香兰一听,搂着阿美的脖子叫道:“阿美,你真是服装大师哟,你这么一说,
我心里就有了底呀,好,你看着办吧,一切都听你的。”
阿美对朱香兰的热情还不太习惯,有点害羞。
她想,这唱戏的就是跟一般人不同哦,感情这么外露,动作这么夸张的。不过,
她从朱香兰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对自己的真心喜爱。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刚刚见
面的女人也有好感。她找出软尺在朱香兰的身上绕来绕去地量尺寸。朱香兰伸开手
臂给她量,嘴巴闲不住:“阿美,你说,你怎么长的? 你这种样子,这种手艺,叫
我们女人看了都喜欢得不行,如果让那些臭男人看了,还不把他们的眼珠子都馋下
来呀。——不行,不行,我太喜欢你了,我要跟你认个姐妹。”
朱阿姨笑着对阿美说:“我这个妹妹就喜欢长得漂亮的人,男人女人她都喜欢,
幸亏她是个女的,要是男人的话,肯定是个花痴。”
朱香兰笑得前仰后合的:“知吾者,吾姐也。
我要是男人,保证天天醉卧花丛中,做鬼也风流。”
阿美从来没见过朱香兰这种性格的人,她觉得朱香兰好比是一把黄李子当中夹
杂的那一束红樱桃,让人有说不出来的欣喜和新鲜的感觉,当下高兴地要做姐姐。
朱香兰说:“你不能占我的便宜,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
两人一问年龄,倒是朱香兰比阿美还要大一岁。阿美目瞪口呆了:“还是你们
做演员的会保养啊,你怎么显得这么年轻呢? ”
朱香兰兴奋得跳起来,拍着手道:“我说吧,还是我大,那我就做姐姐了,你
今后就叫我朱姐吧。”
朱阿姨在一旁插话道:“阿美一直叫我朱阿姨,现在你又让她喊你朱姐,这都
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呀? ”
朱香兰把眉毛一挑:“那我不管,我就要认这个又漂亮又手巧的好妹妹。”说
着,还在阿美的脸上摸了一把。
送走了朱家两姐妹,阿美的心情好了很多,头痛也轻了不少。她想着凭空而降
的这个朱姐,自个笑出声来。这世上竞有这么好玩的人,开朗的人。对比之下,人
家像房梁上跳着的花喜鹊,自己则像在地上趴着的黑母鸡。是的,老沈是走了,可
是他并没有把日子带走啊,这日子还在她身边,要她自己一分一秒地好好去过啊。
她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小裁缝店。屋子里挂着已经做好、等着人取走的几件成衣,裁
衣的长板上还放着几块未剪裁的布料,缝纫机上正摊着一块碎花的半成品,地上散
落着野花般缤纷的碎布头,满眼花花绿绿的,多么晃眼的色彩啊。阿美还是第一次
感到,自己小小的裁缝店,原来就像个又漂亮又可爱的万花筒。
一只戴着皮套的半导体收音机,从抽屉里给她翻找了出来。她擦了擦上面的灰
尘,拉开天线,调了调,正好传来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阿美不自觉地也跟着收音机轻轻地哼了出来。
中午,因为赶着做衣服,来不及做饭,阿美就下了一锅面条,和大英小英就着
一瓶豆瓣酱吃了。
正吃着,对面矮矮胖胖的苏大姐拿着一包东西进来了。见她们母女三人吃着面,
桌上只一瓶酱,就笑着打趣:“阿美,你们光吃面,不吃菜,这日子过得也太节省
了吧? ”阿美就不好意思地放下碗,站起身来:“中午一顿嘛,随便将就着,有面
吃就不错了。苏大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吧? ”
“瞧你说的,没事就不能来串串门吗? ——这样的,我在香港的大舅联系上了,
他前几天还回家了一趟,给我妈带了不少礼物,还给我妈送了一台进口的大彩电呢。
他也给我们每家都带了一点东西。喏,我挑了几件时装过来,给你做做样子,你那
么手巧的人,看看肯定就会做了。这两双丝袜,是我送给大英小英的,就是看着你
这一对女儿喜欢嘛,哈哈哈哈,送一个给我做女儿吧? ”
阿美连忙拿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接过苏大姐手上的东西,说着感激的话。苏
大姐看着大英小英这对姐妹,笑容像波浪一样在胖胖的脸上漾着,眼睛眯成了一对
弯弯的豆荚:“唉,我就喜欢女孩子嘛,又懂事又乖巧,也好打扮,偏偏我们家是
三个光头,每一个都能上房揭瓦的,阿美,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
4
阿美知道苏大姐说这话,虽有一点夸张,但也有不少实情。她生了三个儿子,
最大的一个大毛正读高中,二毛读初中,三毛是个小学生,这一家三个孩子长得都
虎头虎脑的,样子蛮讨人喜欢,可就是那种大闹天宫的孙猴子的德行,没有一个肯
用功读书的,常常被他们在植物油厂做厂长的父亲揍得哇哇直哭。苏大姐和她的丈
夫武厂长,任何时候,只要一看到大英小英,就把眼睛眯起来,满脸透着说不出来
的欢喜,有时还要在姐妹俩的头上摸几下。他们是真的一心盼望生个女孩的,可就
是生不出。看他们那种表情,好像只要阿美同意,他们都愿意拿自己家的任何一个
孩子跟大英小英换了似的。连大英小英也经常被他们那种不加掩饰的喜爱,弄得有
些不好意思。也许就因为这个,苏大姐对阿美一直都挺关照的,经常送些小东西过
来。这么几年来,阿美家吃的麻油都是武厂长送的,菜油呢,也是以优惠价从厂里
直接提货的。阿美过意不去,有时就拿剩下的布头给苏大姐做双套袖,缝件围裙,
车件短裤什么的,老沈在的时候,出车到外地时也总是带点土特产赠送过去,两家
处得很是亲热。
苏大姐一走,这两姐妹就不顾母亲的反对,把丝袜的包装拆了,叽叽喳喳地脱
下脚上穿的旧尼龙袜子。那种袜子,弹力虽好,但穿起来不透气,脚气重,图案也
艳俗,红底蓝条的,说不出来的土气。姐妹俩一同换上那种港产的透明丝袜,又一
同伸着脚互相欣赏着。真的有不一样的感觉,润滑的,又干爽的,穿在脚上舒服不
说,连脚型似乎都变得好看了。两人吵着下午上学就要穿这种袜子,还找出了丁字
形黑皮鞋,打上鞋油,擦得油光发亮的。阿美骂她们“烧包”,但看她们高兴,自
己也高兴,就由着她们了。
阿美抖开苏大姐带来的时装,一件是短款的红色夹克,一件是半长的白色风衣,
一条是喇叭形的咖啡色长裤,都压着醒目的机线。果真是没见过的大胆的式样。阿
美每次车衣服都把机线小心地压在里面,现在看人家时装把机线压在外面,却好看,
洋气,带着大都市那种俏丽的时髦。她把衣服翻来翻去,仔细研究着。大英小英在
一旁看着,眼热了,吵着要母亲也给她们扯段布料,比照着做件新衣。阿美放下脸
来:“我们现在连吃饭的钱都要掰着手指头花,哪里还有钱给你们做新衣服? 再说,
你们还是学生,怎么能穿这样的衣服呢? 穿起来还不像小阿飞啊? 你们还是好好地
给我念书吧,将来考上大学就光荣了。你们看隔壁汪会计家的汪洋,才比你们大几
岁呀,人家考上了北京大学! 我看呀,汪洋就是你们现成的榜样。”
姐妹俩听母亲说了这么一大通,扫兴得很,知道新衣服没戏了,两人嘟着嘴,
开始收拾桌子。
再见赵书记的时候,阿美脱下了一直穿着的那件灰色咔叽布罩衫,换了一件浅
蓝色的涤纶外套,这还是去年老沈出差外地时给自己买的布料,她当时嫌颜色太亮,
怕穿不出去,可老沈非说好看,逼着她做了这件上衣,小西服领,收腰,暗袋的款
式,穿上了,果然靓丽。这件衣服就成了阿美的对外正式服装了,一年穿不了几次,
还像新的一样。这会儿,阿美穿了这件外套,又将里面白衬衣的小盆领翻了出来,
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她对着一面镜子,抹了一点雪花膏。抹完了,将脖子上下
左右地转了转,像孔雀临水一般,从各个角度审视了自己一番。除了几条明显的皱
纹,阿美也感觉到自己的美丽了。是的,正像朱香兰所夸奖的那样,自己也算得上
小街上的一枝花了。她冲着镜子笑了笑,镜中的人也冲她笑了笑。空气在那一瞬间
像河水一样地流动起来,人呢,则是那水流之上暗香浮动的花影了。
一出门,就有邻居跟她亲热地打招呼,问她穿得这么漂亮,是上哪儿去。阿美
只说自己准备上街买点东西,并不提要去找赵书记的事。也有人打听自己前几日送
去的布料做好了没有,阿美便笑着回应:“放心吧,耽误不了的,大不了这两天晚
上加加班。”
苏大姐正在院子里晒被子,看见她,便说:“阿美,你最近气色好多了,有空
到我家坐坐,看看电视呀,哪能一天到晚都趴在机子上忙呢? 这些天正在演《霍元
甲》呢,香港武打片,好看得不得了,让大英小英也来呀。”阿美笑着答应了。苏
大姐家里有一台十七时的黑白电视,比当时一般人家买的十四时的要大一点,看起
来也清楚不少。阿美家那时还没有买电视,所以苏大姐经常招呼阿美上她家去看电
视。
阿美穿一双黑色的平跟皮鞋,尖头式样,鞋面上轧着细细的金属线,秀气斯文
的样子。皮鞋嚅嘱嚅地敲在青石板上,从脚心传上来的震动,硬朗而富有弹性,使
阿美的腰挺得更直了。阳光下的小街,镀了金般地有一种透明的质感。豆腐店的那
面粉墙上还留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
的大幅标语,黑色的墨迹看起来像一张风化了的老照片似的。供销社门前的宣
传栏里贴着“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宣传画,花花绿绿的一大片。几个女孩子在宣传
栏下跳皮筋,翻飞的羊角小辫像一只只春燕。阿美知道,这几年一切都在变,就像
是一次大的换季,刮几阵风,下几场雨,接着风和日丽地过些日子,再刮几阵风,
下几场雨,再阴晴不定、暖昧不明地过些日子,等风停了,雨住了,太阳出来后,
你一定神,发现已经是一个新的季节,一番新的天地了。瞧瞧周围的人,脸上都带
着松动的笑容。阿美突然觉得平时看惯的小街也有那么点可爱的面貌了,乱虽乱点,
脏虽脏点,但就像一个亲人啊。亲人脸上的皱纹,亲人手上的泥垢,亲人身上的汗
味,还是亲,好亲啊。
心情好了,阿美的脚步也轻快了。她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见赵书记的事。她想,
哪怕只有一分希望,她也要做万分努力。从目前情况看,赵书记对自己的印象还不
错,他打量自己的目光中分明含着一点特别的东西。她可不可以利用到这点“特别”
呢? 如果这么一件大事居然让她办成了,如果她也能成为一个“公家”的人了,如
果她每月都能领到一份稳定的收入了——啊,那可太好了,好得让人不敢往下想了。
是的,这是一件值得的事情,豁出去了。
赵书记的办公室里正坐着几个男人,他们在一起抽着烟,大声地谈笑着,一见
阿美进来,大家都停了说话,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她。有人问:“你找谁? ”阿
美在众目睽睽之下,怯怯地说:“我找赵书记。”大家便一起盯着赵书记。赵书记
在大家探询的目光中,慢慢皱起了眉。他一反上次见面时的热情,对阿美冷冷地抬
抬下巴:“你看,我这里有这么多人,都是要谈工作的,今天恐怕没时间跟你谈了,
你下次再来吧。”赵书记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而且还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
威严。
几天不见,他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阿美的脸不禁一红。
从赵书记办公室里退出来,里面又响起了热闹的说笑声。那一刻,阿美的心恨
了一下。因为气愤,心里的主意反而更坚定了。她没有走,就立在门口。她要等他。
一定要等到他。
运输公司是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子,有些年头了,显出一种陈旧的暗淡的气息,
也显出了一些简朴、素净的美感。房子前有一个大操场,上面停着十几台大货车,
还有几辆大巴士,都是灰蒙蒙地跑了很多路的样子,也是不辞劳苦的大干快上的形
象。赵书记的办公室在三楼,阿美就靠在三楼走廊的墙壁上。走廊的壁橱里贴着一
些报纸,还贴着几张写有出车和载货数据的报表,用彩笔画着一些阿美看不懂的箭
头和曲线。阳光映在楼下的操场上,映在那些排列整齐的车子上,映在壁橱的玻璃
上,也映在阿美的眼睛里,不知道是温暖的还是茫然的。这就是老沈待了十几年的
地方了。
这地方到处都留下了老沈的脚印吧? 这走廊这壁橱这扶手这房门,老沈也都摸
过吧? 这么一想,阿美的泪就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她赶紧掏出手绢,擦着自己的
眼睛。是的,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她必须豁出去了。阿美在心里不停地念叨着,
像念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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