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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沙码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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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份上,八师兄并没有产生特别的念头,如果说往远处想了一下的话,也只是以后应该挣钱买一只好琴。然而下面的对话来了。
男:背板里面有字,字母,有点象是签名,文字是哪国的?
女:意大利。
男:什么意思?
女:没有什么意思。要读的话,应该读成史特拉迪瓦里。
男:我的天!没有什么意思!史特拉迪瓦里还没有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史特拉迪瓦里?女:知道。世界名牌嘛。
男:(似乎口吃起来)那,这种名贵,贵琴,怎么可能在这里?
女:也许跟以前的苏联专家有关吧。
男:不对呀,我听说,每一支史特拉琴都是有名字的,譬如“大炮”、“大教堂”,怎么还有“露西”什么的,这支琴没有名字…噢,好象是这样的,书上我读到过,这个家族的习惯是,制作出来的琴,如够不上尽善尽美,就不给取名,签个字了事。恩。可能,就是这样。
女:哦,好象我也读到过。即使这样,也是极其贵重的名琴。
男:那么这支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琅音,这个位置,(她拉了几下。八师兄第一次听见了小提琴的琅音:发哑。拉得重一点又象狼嚎。)怎么样?
男:琅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琅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琅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2(4)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男(好象在往琴里仔细看)这个家族也是,有什么毛病吗,写出来嘛。
女:你才有毛病!怎么可能写出来嘛!
男:老实讲找得到这种琴的毛病,也是半个大师了这种名琴,就这么随便放在屋里?
女:(笑起来)哪个听得出来呢?谁能听出这个来,就让他拿去好了。(八师兄后来回想,就是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刺激)
男:不要乱说。要放好噢!
女:说是说嘛,还是要放一下的。
语气非常机密。就象在喉咙里漱了漱,尖了耳朵也听不清什么。或者人家根本就没有说出来。那么她就只有一点什么手势。恩,就是手势。
八师兄扭头看七师兄。七师兄正在看着他。七师兄眼里有点东西,让八师兄明白了自己想知道那琴一直藏在什么地方。那么他是看穿了我了。那么我就是想偷了这支琴。那么他也想偷了这支琴。谁不想偷了这样的名琴呢?八师兄裂嘴笑了笑。突然就觉得再呆在这里不行了。两人离开。
回到白沙码头后,两人就分开了。八师兄接下来的事,就是到了晚上,去老茶馆去等布置任务的年轻人,向他报告,没有四联。煤设院里没有四联。绝对没有。用全家生命担保。但还有好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干什么呢?八师兄不知道。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心很乱,很慌。他哪里也呆不住,干什么也不成。昏头昏脑窜了几个来回,他一头扎到江边,脱得光光的,打着哆嗦溜进水里。
他明白自己被那支被叫做史特拉迪瓦里的琴懵住了。史特拉琴。恐怕为了简便,人们就叫它史特拉琴。耳朵里一直都是那个声音。那个撕绸缎的声音。这支琴应该是古旧古旧的,颜色吗,可能是偷油婆(蟑螂)的那种颜色,可能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有些地方有裂口…它是不是应该比我见过的这些琴稍微重一点呢?
八师兄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提琴手。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应该有一只不同凡响的琴。就算以后工作了,用积蓄买一只,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整个下午八师兄魂不守舍,七上八下,人都快疯了。但是,到了晚上,当他不得不走进茶馆,一眼看见早就侯在那里的螳螂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就决定了。
螳螂问怎么样。八师兄非常坚决地说你必须还给十块钱。年轻人很吃惊,立刻说你想敲诈吗?八师兄说我们那个被打了,打惨了。他的脸上带着仇恨。是一种“对你们双方的仇恨”。
螳螂愣住了。有一阵子没说话。八师兄等他愣得差不多了,才说他们怀疑我们是来侦察的。
这么说是有罗?螳螂紧张起来。增加报酬的效果产生了。
有,八师兄淡淡地说,有四联,还有二联(双管的)。有几挺?四联两挺,二联四挺。有这么多?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差一点叫起来。八师兄立刻发现自己说过头了。看来只要有得一挺就已经很要命了。但他很能沉住气,很坚决然而仍然淡淡地说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他往某个方向指了指。“你到他屋里去嘛,他在床上躺着的”。八师兄信誓旦旦,但心里很虚。因为没有那么一个被打得躺着的人,所谓同伴的。
螳螂不停地抽着冷气,但看得出他相信了这番说法。好吧,他说,你把位置给我标出来。但八师兄提醒他:再给十块钱。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摸出了钱。
不到十岁的八师兄端详那张地图,寻思这么多重武器分配在什么地方才合于军事法则。他那善于拉小提琴的脑袋一瞬间就确立了两大原则,就是高,和面朝对方。于是下手就标。
你看到四联了吗?还有二联?对方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八师兄泰然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没向我们开火呢?对方的嘴角挂起冷笑。八师兄猝不及防,但他本能地说了句还没有子弹。有枪不开那一定是因为没子弹。但他知道这个谎可能没能扯圆。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子弹?你还能探出人家兜里有没有炸弹?八师兄背上立刻冒汗了。然而意想不到的解脱来了,瘦青年不停地点头,自语道可能他们还没有搞到子弹。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2(5)
八师兄恍然大悟。原来重庆这么多兵工厂,是各造各的玩意儿。造枪的厂是决不会造子弹的。因此你这个团体要到这个厂去搞抢,还得到那个厂去搞子弹。而一般的情况是先搞到枪了再去搞子弹。那么这中间就有一个过程瘦青年两眼射出一点子绿光,立刻又闭了眼睛。这一来,八师兄立刻明白了现在就是进攻并夺取那重武器的最好时机。他突感热血澎湃,突感一切太好了,一切太顺利了,一切太幸福了。再一看,螳螂已经不在了。
在一些一些年过去之后,八师兄回忆这个事件,无数次地回忆,渐渐认定世上的事情要发生的就一定要发生,如果条件还不够的话,老天爷就会给补上。
那的确是个事件。那事件被简单地称为打煤设。行动之快超出了八师兄的预料。当天深夜,确切地说次日凌晨,进攻就开始了。枪声一响八师兄立刻反应了过来:真的干起来了。枪声很稠,连绵不断,象很多自来水龙头同时开了。八师兄知道这是因为机枪很多。在这个国防工业重镇里,大家的装备都是很精良的。
这样稠密的枪声居然响了一两个小时。当八师兄悄悄潜到煤设院墙根下时,天色已经灰亮灰亮的了。他翻上墙头时,听到一声断喝,随即就是一梭子弹打来,树叶和八师兄一起落下来。他以为会有人来搜查。他想好了,被抓住的话就说想来偷点东西。不革命没有观点的小偷其实是最安全的。但是没有人来。后来八师兄想通了,开枪的人明白不是敌人,是来占便宜的革命群众,打死了还是有麻烦的。
他找到了那间屋子。窗户是开着的。爬上去一看,里面没有人。他赶紧翻了进去,很小心地将窗户关上。
外面有人走动。八师兄明白,这就是书上说的打扫战场。他赶紧缩进床下。
八师兄象耗子一样地潜伏了一整天,对昼伏夜出有了前所未有的体会。上午还有几拨人进来翻翻检检,过午以后就没有人再进来了。
八师兄开始在屋里搜索。他不敢将门关死。如果有人以为这屋子还没有被搜过,就会闯进来的。但他也不敢将门打开。他将门留一条缝。他去掩门的时候,想起这门是被外面撞开的,而他进来的时候那窗户是开着的。那么这屋子的主人是翻窗逃跑的。
没有小提琴。这屋子并不大。八师兄挨着仔细地搜完了,没有小提琴。如果主人是带着小提琴逃跑的,那么这一仗就完全白搭了。从外面的说话声可以听出来死伤的人很不少的。八师兄很沮丧地坐在地板上,看见了地板上的血迹和门上的枪眼。
他明白,主人被门外射来的子弹打伤了,但仍然带着他(或她)的小提琴翻窗逃跑了。受了伤居然还能跳窗,逃命居然还带提琴!八师兄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听见外面在抬尸体还在清点。当然是自己人的了,因为还在叫着名字。叫男人的名字的时候有女人在哭。哭战友。八师兄明白自己这个祸闯大了。好象那些尸体就排在这派平房端头的围墙根下。不下十人。
他转念一想,这些人不在这里打死,就在那里打死。喜欢打仗的人总之是个死…他想离开这里。但他当然不敢出去。只能天黑了,深夜,甚至凌晨,才能出去。怎么捱过这么长的时间呢?只有睡觉。
八师兄钻进床下。好在这种苏联人修的房子是木地板,而季节也不是真正的冬天。他一点也不难受的睡了过去。好象没有睡多久,他就醒了。他有点奇怪,我怎么就醒了?在怔怔地弄清这一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无法说清这种声音。如果一定要说,那么很象一种嗓音,象婴儿在自语,又象姑娘在呜咽…八师兄一阵恐怖。他想到了死人的灵魂。
就这么捱了不知多久,他接受了这些声音。而且慢慢感到自己好象到了另一种地方,一种离开自己的家乡白沙码头很远很远,甚至离人间也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声音好象有种什么意思似的突然,天外飞来一种念头,让他几番惊疑地感到,他的身下有空间。空间里有名堂。他摇摇脑袋,从恍惚中挣脱出来,翻过身子,用指尖轻轻敲打地板。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2(6)
这是平房,地板不是楼板,是隔潮的,有两尺多高的空间。
是黑夜,又在床下,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床下好象没放多少东西,不象一般人家尽可能将床下塞满。
他敲到靠近墙根的一处,感觉象敲到什么门。他摸了一遍,感觉这门是能够打开的。这样他就取开了一块木版,又取开了一块木版。这时他想起了昨天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谈话,他突然就明白了,小提琴就藏在这下面。
八师兄到底是成功了。他如愿以偿,得到了号称为“史特拉迪瓦里”的名牌小提琴。这只琴装在很旧然而很结实的木制蒙皮琴盒里,再用防水的油布包裹着。琴盒里还放有干燥剂,以及被本地人叫做臭蛋的樟脑丸,以防止琴弓上的马尾被蟑螂或者棉蛀虫咬断后来,长大成人的八师兄回想这些的时候,无数次的觉得什么都好防,最不好防的的确还是人,哪怕是一个并未成人的人。接着这个念头的,就是对获得这只名琴那一时刻的解释:天意如此。是这只琴自己在那里歌唱,唤醒了他,而且暗示他:我在这里。每有心里不安,就这样解释一下。解释之后就心安了。
此后他听说,螳螂被打死了。他并不是在进攻煤设院是被打死的,而是在回到兵团后,在火并中被自己人打死的。原来螳螂还是兵团的负责人之一。进攻煤设院,伤亡这么多,却并没有发现一挺高射机枪。其他负责人自然就要追问螳螂。这样就整毛了。有个死了好哥们儿的,抽了螳螂一皮带,螳螂立刻拔出手枪。但有人先于他开了枪。就是这样。
八师兄感到很难受了。如果他是在进攻中被打死的,那就要好得多。但他是这样死的,八师兄就觉得与自己的关系大了。其实两种死法,不都是因为我的情报吗?
他不知所措,漫不经心的拿起琴弓。突然觉得这支琴弓特别象一柄剑。琴弓都象剑,但这一把特别象。他象在电影里看来的那样刺了几下,心里好象轻松了些。他看见饭桌的边缘上爬着一只苍蝇,便信手一剑刺去。不偏不倚,居然就此将那苍蝇结果了。
一旁的七师兄大惊,叫道好剑法。
小提琴八师兄从此有了一个癖好,就是将琴弓当剑使。不要以为琴弓纤细易折,不,只要你不横着使劲,它可以承受很大的力量。尤其是将弓毛绷紧了的时候。俗话说:立木受千斤。柱子就是立木。
他是“琴弓剑术”同他的小提琴技术一同长进。有时候拉琴不是那么专注,如是瞥见苍蝇蟑螂之类,那些家伙的死期就到了。几乎是百发百中。而且弓尖点到为止,不必抵到桌子,或是墙壁。
有一次,他在路上边走边拉,后面一只不叫的狗撵了上来,他一回头,那狗正要下口。他本能地连刺两下,狗的双眼瞎掉,惨叫着跑开。那时他才12岁。
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3(1)
几年后八师兄有了个女朋友,公主。当年的女孤儿。后来长大了,果然一如公主。
公主有唱歌的天赋。不光是嗓子好,小小年纪就会唱得很有思想。她小学读完,就进了艺术学校。住读。好象好几年都没有在白沙镇见到她了。大家觉得她基本上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那时只有20岁的八师兄正在歌剧院竞争首席小提琴,同时热烈地恋爱了,有一天就将女朋友带回贫民窟的白沙码头,招摇过市,路人侧目。
可回了一趟白沙码头不久,公主就叛变了。
八师兄的乐队要赴京演出——只是乐队——大概要去半个月。八师兄不放心公主。公主果然给分到了歌剧院,而且一去就引起了普遍的骚动。年轻的和不年轻的男演员都不同程度的亢奋。最让八师兄不安的是,公主对这种亢奋的不反感。岂止不反感,其实还是很得意的。能够竞争首席小提琴的八师兄是何等敏感之人,能不嗅出点什么来?他离渝之前要将公主安顿好。
八师兄将公主托付给一个人照看。这个人是新华书店的一个小工人。说小工人,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人们已经不再仰头来看工人阶级。八师兄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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