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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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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他用不着去警察局汇报了。有一天来了个巡警,不过这人挺好,也有点痛苦。这些民警令索默斯感到奇怪的是,与他交往的都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倒是那些所谓的新式军人,是些粗暴的小人,特别是那些“窝儿里横’伪军人,他们可是掌握着全英国的大权呢。
九月份他生日那天,第三道征兵令下来了:为陛下服役。为陛下服役,上帝!索默斯被命令在某一天赴德比入伍。他回答道:“如果我一出家门就被禁止进入康沃尔地区,如果我到任何一处都要被强制向警察汇报,让人当成个罪犯,您肯定不希望我应征入伍的。”
这之后相安无事了一阵子,很像博德明那个时候,他们似乎又忘了他。可不久他还是收到了通知去报到。
还能怎样?他豁出去了,去。哈丽叶陪他进城。征兵地看似一处周口学校,从路边下几步台阶就到了。在一间像地下室的小接待室里,他坐在长板凳上,边等边填好了所有的表格。他边上坐着一个大块头矿工,年纪与他相仿。那人因着屈辱而露出一脸的怒容,形同魔鬼。等了一小时后,叫到索默斯了。他照惯例脱光了衣服,可这次却让他在全裸的身上套一件夹克衫。
他就这样给带进了一间高大狭长的教室。教室一边一长溜排开着各个部门,几道屏风后形形色色的医生们在忙碌着;另一进则摆放着一张长桌,坐着一些办事员和身着军服的军中老朽。那些办事员在恪尽职守地抄抄写写,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令他们庆幸,那些军中老朽则四下里左顾右盼着,这张“末日审判台”旁生着一炉火,旁边的板凳上两个裸体男人羞耻地坐等着。他们试图用夹克衫遮遮自己的裸体,可心烦意乱中又懒得理会它,由它去。
“老天爷!”索默斯自忖,“赤裸的文明人,除了一件夹克一丝不挂,这是怎样一幅上天不容的景象呵。”
那大个子矿工全裸着在量身高,那是一具干枯的裸体,令人生厌。”“哦,上帝,上帝呀,”索默斯想,“为什么没有一头动物是这副样子?这样子不像生命,不像活人的躯体。它令人厌恶,毫无生命的意义。”
在另一处,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小伙子也全裸着。他挺着胸让一个半吊子医生在他两腿中间摸着,很明显,这个赤裸的青年觉得自己颇是个运动员,决心要留下个好印象。于是他昂着头,做出高贵的姿态。当那小丑般的医生说“咳嗽”时,他便英勇地大咳一声。这健壮的小伙子看上去就像一件等人来品评的家具。
屋子另一边,军中老朽们在观赏这一出出戏剧小品。这些丘八大爷时不时地同屋子对面可疑的医生们放肆地开着玩笑,拿这些裸体男人们开心。屋里的讥讽声让人难以言传,简直是厚颜无耻。索默斯身穿夹克衫,露着瘦腿,蓄着胡子,那尊容,说他是哪路神仙都不为过。他在等着叫他。叫到他后,他脱去夹克,一丝不挂,等着量身高、称体重,在一片刻毒的讥讽声中像一块肉被人拨拉来拨拉去。
随后他被叫到隔壁去检查视力,仍能听到那边传来的讥笑声。查完眼科又进隔壁,让他两腿交换着作单腿独立,还有弯腰之类的动作,很明显是看他体格上有无缺陷。
进了下一屏围里,一个傻乎乎的家伙,明显不是医生,上下打量他一番,说:“有什么病吗?”
“有,”索默斯说,“我染上过三次肺炎,一直有患肺结核的危险。”
“哦,那就上那边去吧。”
于是,他裸着瘦长的身子,羞臊难当地给带到另一个部门。那里的一个老混蛋背冲着他足足有十分钟,才转过身说:
“嗯,有什么病?”
索默斯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染上的肺炎?”
索默斯回答了──他几乎难以开口,愤懑与耻辱足以令他忍无可忍。
“哪个医生说你要得肺结核?告诉我他的名字。”那口吻分明透着不屑一顾。
屋里的人都在看着他,听着。索默斯知道他们已经在等他了,他们要排除他。不过他保持着镇静。那老家伙接着用听诊器听他的心和肺,拿着听诊器的一头在他肉上戳来戳去,似乎是要在他身上压出印子来。索默斯一直阴沉着脸。他知道他面临的是什么,他既恨他们又蔑视他们。
那家伙终于甩掉了手中的听诊器,沉着脸等待。
随后他被支到另一处,那个拿听诊器的家伙到那张大审判桌那里去了。最后这一关,里头有个自命不凡的小青年儿,样子像药剂师的助手,他最好开玩笑。笑声不停地从这边传到那边。不过索默斯有本事充耳不闻,泰然处之。
那药剂师助手模样的自负青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咧咧嘴,似乎要说:“天啊,这模样简直是个稻草人!”索默斯垂着眼皮回了他一眼,那自负青年立马儿住嘴。他告诉索默斯换换姿势,然后他走向前来,直到几乎身体相触。那穿蓝哗叽海军服的稍稍向后躲着,似乎怕这光身子的人传染上他。他把手伸进索默斯两腿之间,边捏边往上挪动,直摸到生殖器下。索默斯感到那人的目光变得邪恶起来。
“咳嗽。”他说。索默斯便咳嗽。
“再咳。”’他说。索默斯嗓子里咕噜一声,便厌恶地掉过头去。
“转个身,”那人说,“脸朝对面看。”
索默斯转过身,面对着长桌后的那些长着猴脸的人们。这样他就背对高窗而站,那愣头青笔直地站在他身后。
“叉开腿。”
他分开双脚。
“向前弯腰──向前──再向前一
索默斯弯下身子,尽力压低,意识到这小子正在他身后漠然地看他的肛门。原来人们一直在拿这玩意儿开涮。
“行了,拿上你的夹克上那边去吧。”
索默斯穿上夹克,过去坐到火炉边的长板凳上,面对着那张“审判桌”。那憔悴的大个子矿工仍然让他们耍弄着。他看上去不够聪明,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让他朝前弯腰。他不是挺直腿弯腰,而是下蹲,像矿工平时那样一蹲到底,因为他根本不懂他们的意图。于是那个半拉子医生乐不可支地让他再来一次。这场戏一直在演,索默斯都看在眼里。
他觉得那矿工很可怕。他生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短鼻子,扁脑袋。这张狮子鼻脸上茫然一片,智慧全无,只剩一脸的惊诧和盲从。
似乎这丑陋强壮的身体听不懂话了,天啊,丑陋成这样,好像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索默斯直挺挺地坚持着,沉着脸,目光警觉。他现在感到他受够了。他赤裸着身子,只穿着夹克坐在那里,看着大屋里的这群小丑们,感到从心里和脊梁骨里射出一股振动的力量,意欲消灭他们,清除他们这些蠢货,一脚把他们踩进泥里,他们原本就属于那里。
终于,召他到那桌前去了。
“你的姓名?”一个老的问他。
索默斯看着他,声音低沉地说:“索默斯。”
“索默斯──理查德·洛瓦特?”那口气透着难以言表的蔑视。
理查德·洛瓦特意识到他们已经恶毒地伤害了他。是的!他也伤害了他们,最终会伤得更厉害。
“你把自己说成是个作家了?”
他没言语。
“写什么的作家?”──全然的蔑视。
“书──随笔。”
那老朽继续记录着。是的,他们就是想让他感到他们伤害了他。
他们还要剃了他的胡子呢!他们真敢!他站在那儿,一双小细腿十分可笑,身上的夹克也可笑,但他没感到自己愚蠢,绝没有。他苍白的脸上表情镇静,稍稍上翘的鼻子表示着自己的厌恶,目光凝重坚定,这副表情令那审判桌旁的人们都沉默了,甚至那自命不凡的医生也老实了。直到一脸胡须的他身穿长及腿部的夹克走出屋外,他们才抬起头,发出最后一声讥笑。
他穿上衣服,等他的体检卡。这是星期六上午,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位参加体检的人了。他不知道他们会给他个什么样的通知,这些肮脏的狗。现在他们紧盯上了他,逼近了他,他们就龇牙例嘴地紧随他身后,像鬣狗一样要咬他。是的,他们对他穷追不舍,直至把他脱光了取笑。他们竭尽全力要给他致命一击,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让他完蛋,从此一了百了!
可是,且慢!哦,且慢,且慢。现在还不是时候。当生命还活泼泼的时候,他们就怎么样不了他,决不会。他们摸了他的私处,窥视了他的私处,让他们眼裂、手缩、心烂。他就这样边等边刻骨地诅咒着他们。
他们给了他体检结果,C2级,适于非军事工作。他知道他们会让他干什么。他们会揪住他,强迫他去军营里掏茅坑。他们早想好了。
可他心里在想别的。
出了门,他回那可咒的德比去找哈丽叶。见到他,哈丽叶放心了,可索默斯不行。现在他恨这中原,恨北方。它们比南方坏得多,甚至不如康沃尔。他们要的是生命而不是眼下这些可怕的机器似的和煤铁般的人。这些人是要用双脚践踏生命,碾碎生命,从而成为主人翁。主人,他们只是肮脏的机器的主人。他们这些蒸汽机的主人、电气的主人,总之,金钱力量的主人,现在成了生命的主人。这些金钱的主子,其实是仇视生命的下流坯,恨的是真正自然的生命。
再一次逃跑。他下决心不呆在德比的军事区里,至少要逃离他们的手心。于是他和哈丽叶打点好箱子,准备回他们在牛津郡的村舍,他们喜欢那里。他不要汇报,不露行踪。幸运的是,村里人都性情散淡、与人为善。
德比正处在危机之中。他再也不服从什么了,一步也不退让。如果他们召他,他就消失,或想法子跟他们斗。不过再也不驯服了,再也不一叫就到了。上帝,不!只要他活着,他就不再听从社会的摆布。
就这样,他们去了南方,迈开了搬迁的一步。他们一直住在德比郡山里的这座遥远的村舍里,要想一天之内到达,就得早上七点半出发才行。这个早晨天色阴沉,亮的很迟。索默斯早就备好了箱子,仁立着凝视山谷下幽暗的沟壑。与此同时,浓云密布,覆盖着光秃秃的德比山峦。黎明的晨曦全然被云雾笼罩。随后袭来一场可怕的暴风骤雨,冰雹辟啪而下,如同发疯一般。他站在俯瞰峡谷的窗前凝视着。
任它冰雹风雨,他决然要永远离开这里。
这一带是他的家乡所在,可在他灵魂深处,他现在仇恨它,而对它的不信任则更甚。凭着生命的本能和阴郁的心境,他对此全然不信任。不信和仇恨的是这里的煤烟、金钱势力和它那成千上万蠕动着的不再是人的人们。
而西南部是多么可爱。尽管这里缺吃少穿,但他和哈丽叶都不在乎。他们可以到林子里去拣东西,能采到小栗子和最后几只越橘他们就会高兴万分。男人们比以前干得更苦了,伐木供建设战壕用,土地因此而裸露。他们点燃的篝火在林中燃烧,他们在寒冷的黄昏中离去后,索默斯就背着麻袋去抬残余的枝条和斧头砍下的一块块大木片,这些木片散落在砍下的树桩子周围,看上去金灿灿的。一片片散发看清香的浅黄橡木。他在黄昏中将它们捡起,装进麻袋中。同他一起干这事的是一些穷乡亲们,他甚至比他们还穷。不过,做这些事还是令他很高兴的──自家棚子里堆起金灿灿的木屑来,在花园里挖个坑,于惆怅的晚秋里将木屑点燃,或者漫步穿过榛树丛去到真正古老的英国村子里,那些村子仍像莎士比亚时代或哈代小说《林地居民》中所描摹的村庄。
十一月,战争停了。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停战了!实在是难以置信。在那个奇特的停战夜晚,他和哈丽叶在乡下的村舍里唱起了德国歌曲。哈丽叶哭了。他在想,现在那墙不会再迫近了。以前一直像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陷附与钟摆》所写得那样,墙壁总在迫近。
迫近,直到墙里的囚犯感到挤压了。战争的黑墙一直这样,他深陷其中,几乎被挤进满是老鼠的陷阱里。几乎九死─·生!现在那黑色的墙壁停止了迫近,他不会被推进老鼠坑里了。他凭灵感这样想。下一步会怎么样呢?
他坚持回德比去。而哈丽叶讨厌搬家,拒绝去。他便独自回去了,回到他的姐妹们身边,她们为他租了那间房,他得住满余下的租期。哈丽叶拒绝去,同海蒂呆在伦敦。
在圣潘克勒斯,索默斯下了出租车过人行道向车站走去时,他摔倒了,“啪”地摔倒在人行道上。尽管他没摔伤,可还是眼冒金星。
他自言自语道:“这是不是个坏兆头?我是不是不该回去?”但一想到西皮奥·阿非利加努斯,便又继续前行了。
阴冷暗淡的十一月,独自一人生活在寒冷的山间。这里是亚当·比德的乡村斯诺菲尔兹,是迪娜·莫里斯的家乡。这地方,是这样沉闷、阴冷、荒凉,令人如此无奈。从小他就熟知这里了。后来,哈丽叶来了,他们同他的妹妹一起过的圣诞节。到了一月份,他染上了流感,一病就是好久。三月里,大雪都厚得堆了窗台那么高。
“这冬天就没个头了吗?”他自忖道。
五月一到,他们在德比郡房子的一年租期就满了,他们又得回牛津郡了。可是离开那黑色的北方煤铁之乡,他现在似乎觉得这地方有点乏味、沉闷。那堵墙倒了,他反倒无所适从了。
于是他们开始申请护照──哈丽叶去德国,他去意大利。一个可爱的夏天过去了,一个美好的秋天来到了。可对他来说,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亦失去了自己的意义。英格兰对他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了。自由的英国死了,这个宁静的英国在他眼里如同死尸一般,它是一个国家的僵尸。
十月里,护照下来了。他到大东车站去送哈丽叶去德国。哈丽叶坐在荷兰的哈威奇一胡克特快列车上,车开动时,她露出一脸报复后的快意和邪性的爱意。他依旧回到村舍中过无聊的日子。
发现日子过于无聊,他便揣上那几镑钱,在十一月份去了意大利。离开了英国,离开了他苦苦爱着的英国,形单影只,只觉得万般情感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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