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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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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查德感到越来越难受了。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爱你,袋鼠。”他说,“咱们在精神上有相像的地方。可真实情况是,我不想爱你。”
  他沮丧地看着袋鼠。
  袋鼠笑了一声。
  “女人从来都害羞,难以取悦!”他热情而轻柔地说,“为什么你不想爱我,你这个固执的异教徒,俗人?你想不想爱哈丽叶呢?”
  “不,找谁都不想爱。真的。逼着我去爱谁会让我发疯、杀人。”
  “那你今天上午来我这儿子吗?”
  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令理查德难以回答。
  “在某种意义上,”他含糊其词地说,‘堤因为我爱你。可是,爱让我感到我该死。”
  “那是因为你在理性上拒绝它的原因。”袋鼠说着,有点厌倦,“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喉部,那儿有点儿疼。”
  他拿过理查德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发热、发潮的伤痛喉部,那里的血脉跳得很沉,突出的喉节很硬。
  “你现在必须保持安静。”洛瓦特说,轻柔得像个大夫。
  “别让我死!”袋鼠哺言,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他在凝视理查德漠然的脸。那苍白沉静的脸没有变化,只有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显得若有所思。他没有回答。连袋鼠也不敢要求他回答了。
  终于,他松了理查德的手。理查德抽出自己的手,很想用手帕擦一擦,但没有这么做,深怕袋鼠看到,只能将手在腿下的裤子上悄然按几下算是擦了。
  “你累了。”他轻声说。
  “是的。”
  “让护士进来吗?”
  “好。
  “再见,快点好起来。”理查德忧愁地说着,指尖轻轻地触了一下袋鼠的脸颊。袋鼠睁开眼,露出沉郁僵死的笑容。“再来呀。”他喃言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理查德茫然地走向门口,护士在那里等候着。
  可怜的理查德,他茫然地走了,心清沉重、悲伤而又震惊。袋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他理查德爱袋鼠吗?他是爱袋鼠同时又否认这份爱吗?他否认是出于恐惧?仅仅是因为恐惧他才退缩,回避承认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吗?
  恐惧?是的,是恐惧。可是,难道他不是也相信恐惧之神吗?世上并非只有一个神。并非只有爱之神。坚持说只有一个神,说他是爱的源泉,或许如同全面否定神和一切神话一样是毁灭性的。他相信恐惧之神。黑暗之神、激情之神和沉默之神,即能够使一个男人意识到自身神圣的孤独的神。如果袋鼠能够意识到这个,那理查德觉得自己就该爱他,以某种黑暗、分离的另类爱的方式。可从来没有这种至高无上的事。
  至于政治,选择性很小,选择意味着一事无成。袋鼠和斯特劳瑟斯都是对的,两个都对。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不应该因为他们是贵族、医生或犹太金融家就比一个简单工人挣更多的钱。如果说服务是至高无上的,那就绝对错了。威利·斯特劳瑟斯是对的。
  袋鼠亦如此。如果爱是至高无上的,那么,爱的巨大涵盖就像他说的那样完整了:男人对妻子,对孩子,还有对朋友、伙伴的爱,对美和真理的爱。无论爱是否至高无上,这是爱的巨大而美妙的涵盖,没有整体的涵盖,爱就不会完整。
  但是,与此同时,还有什么亦属真实。男人的孤独总是一个最高的真理和事实,这是不容否认的。还有孤独的神秘。更为神秘的是人难以企及的黑暗的神,他给予男人以激情和黑暗、难以言表的血的柔情,这血的柔情胜过爱情,但较之爱情更为晦涩、非人;他还赋予男人勇猛的血之骄傲,让男人懂得自己的孤独,懂得自己来自黑暗之神的如胡力量。这种黑暗激情的宗教感和内心上升着的、直接来自未知上帝的辉煌感,这首先充满了理查德的心。在这黑暗如此美好的时候,人的爱倒像是在黑暗中寻找烛光了。与另一个黑暗的崇拜者相遇,应该是人类最美好的相遇了。可是,强迫他去生出绝对的人之爱,他就是办不到。
  男人最终的爱是对男人的爱吗?是的,是的,但只有孤独的黑暗中对现存未知的神的爱。人的爱,作为神性的行为是可行的。人的爱作为对黑暗中上帝的祭祀,当然更好。但是,将人的爱看作至高无上,哦,不,那可是过于牵强,过于不现实了。
  他想起了杰克,想起他谈到杀人的满足时脸上露出的笑,那张笑得变形的脸令人难忘。这也是真的,就像爱情和爱一样是真的。不,杰克是以爱的名义杀人的,这同样会再次发生。
  “这是爱之理念的崩溃,”理查德自语道,“我猜这意味着动乱和无政府。随后会有在爱和平等名义下的动乱和无政府。一个人唯一可依靠的是自己孤独的生命及其生根于斯的上帝。唯一能指望的,是在黑暗中成全你的上帝。唯一可以等待的,是男人们寻到他们的孤独和黑暗中的神。随后,人们才可以在黑暗中作为崇拜者进行神圣的接触。”
  于是,他一如既往,继续试图将自己从白色章鱼式的爱中解脱出来。倒不是现在他敢于否定爱。爱或许是生活永久的一部分。但只是一部分而已。而一旦它被看做是全部,它就成了一种病,一条缠人的巨头白色章鱼。一切东西都是相对的并且在与其他事物的真实关系中显示其神圣。他感到爱之光从他的眼睛里、心中、灵魂中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汹涌的黑暗,这黑暗带来了某种永恒孤独的甜蜜,激荡着的黑暗的血之柔情,还有某种奇特的\刚柔并济的残酷。
  他逃了,尽量独善其身。对他最大的安慰来自海岸。有时,海浪那单调的拍击声像锤子砸在他头上,令他难以承受。于是他试图逃向内陆。尽管如此,海岸仍是对他的巨大安慰。太平洋上巨大的白色浪头腾起一道雪白飞溅的浪墙,单薄的泡沫则流回大海,看似梳理过的鬃毛,梳理它的是那陆上强壮寒冷的风。
  浪头的搏动最接近他情绪的搏动节奏。其余的情绪似乎抛弃了他,如此突然如此彻底地抛弃了他。所以,是在他从悉尼回来后,在有月光的晚上,他走下低矮的山崖,来到沙滩上。激浪的节奏和轰鸣声马上就将他心中的其他感觉冲散,伴着拍岸的浪涛声,他的灵魂变成了洒满月光的空谷。再也没有别的了。
  早晨,黄色的海面被来自大陆的风吹拂着。洁如草地的海面上那一道道又长又直的线条,那些终于起伏如同绿色的玻璃一样的长长的直线条,在风的吹拂下碎成雪白浪花,轻轻地卷上沙滩。偶尔露出一条鲨鱼躲闪着的黑鳍。海水十分清亮、十分的绿,就像亮闪闪的绿玻璃。另一只长着多肉鳍的大鱼在水上直立起来,可怕的是,在绿色的水面上咧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有一天,海豚的鳍离得很近了,看上去像几乎位于海边上似的。突然,奇迹出现了,它们被涌起的绿色水墙攫住,一时间,它们全都垂在明晃晃的绿色波浪上,那可是五条巨大的黑色海豚呵,这群海豚露着尖利的鳍和浑圆的头,在汹涌的海上凑成一群。当大浪卷起要摔碎时,它们黑色的身体急剧一闪逃了。它们飞速逃到海里,逃离大陆边上泡沫的恐怖。这一小群黑色的海豚在光滑的水面上喘息着,理查德猜,是因着逃跑的激动喘息。随后,一条胆儿大的又回来试一把,只见它全然跃出水面,飞跃到浪头之上,尾巴一甩又扎进水里。
  海鸟总在盘桓。黑背儿的大鸟,像信天翁一样的大海鸟,翅膀十分宽大;白色光亮的塘鹅,就像银色的鱼在空中飞翔。它们突然扎进水中,像炸弹落入浪头中,激起水花来。随后它们又钻出水面,钻出海洋,显得颇为狡猾得意。
  轮船在海浪浪尖上航行着,从船上飘洒下黑烟来。一片广漠坚硬的公海上,点缀着一片片小朵的云彩,看似蜃景中的小岛,在远方,远方,在望不到边的远方。
  理查德每当在雨廊里工作,或坐在屋里的桌前工作并透过打开的门了望大海时,他对此颇有感觉。不过他一般只在下午才下去。
  他下午必须做的事就是到海边上,在泛着泡沫的岸边坚硬的沙滩上缓缓地散步。有时巨大雪白的浪头在岸边翻滚着,恰似风车一般。
  有时浪头会小一点,随着水流的变化而显得犹疑不定。有时他的目光落在沙滩上,看那些冲上岸的海生植物,巨大的海藻被甩上来,小蟹则看似一根根短木棍儿被风吹得直打滚儿,只有一次,那些童话般的绿色风囊状海藻看似五彩的袋子拖着长长的绿色布条。
  他知道在哪儿能拣到什么样的贝壳。白、黑、红三色的和彩虹图案的以及无数小黑色的蜗牛生长在小水洼里的平坦石头上。平坦的石头一直伸延到煤码头边,石头之间淌着细细的溪流,溪水中有黑色的圆鹅卵石。偶尔会有几个懒惰的沙滩流浪汉拣到大个儿的鹅卵石装进袋子里。
  平坦的石头上有不少清亮亮的水洼,他好几次踩了进去,因为那些水洼难以察觉。彩色的卵石流光溢彩,红色的海葵收缩起来。还有一些可恶的黑条纹短粗小灰鱼,飞蹿如闪电。有个调皮孩子说这种鱼叫“癞蛤蟆”。“不能吃,吃了会死。你不能吃黑鱼。看我捉一条‘癞蛤蟆’!”这声高叫回荡在海浪上空。理查德羡慕这个小顽童的自控能力,他竟能独自一人在这大海边呆上一天,活像一头野兽。这些孩子就是这样一些自律能力极强的动物。似乎没有人管他们,所以他们学会了自己管自己,像小精灵那样,一出生就自管自。他们喜欢理查德并且有点羞羞答答地充当他的友好保护人。他们对待该管他们的大人持一种温和娇惯的态度。作为朋友,理查德看到这些澳大利亚孩子对父母负责总是感到好笑。“他不过是个可怜的爹爹,你知道的。
  像我这样的小伙子总是要对他留点神,免得他出事儿。”这似乎是十来岁的小顽童语气。他们很迷人,比青年或成年男人强多了。
  栈桥上巨大的灰色木材看似横亘在沙滩和平石上的桥梁。桥下一根根木头之间很是昏暗。但正是在这里理查德发现了最好的平面扇贝壳,上面刻有螺纹和蓝色的眼睛状图案。岸上浅黄的爬墙虎看似悬挂着的窗帘,怪石之间开着一朵巨大的粉红色牵牛花。一根芦荟伸出高高的尖来。可其根部已经死了。一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岬凸现着,其平坦的岬石黑呼呼的,直伸展到大海里,海浪冲刷着它的三面。
  在阳光明媚的下午,理查德会沿着这条路,一直溜达到海边,来到岬石上。平坦的石头上布满了清澈的水洼,海鸟会背朝着他栖息在水边,对他视而不见。当他靠近时,只有一只蹲在海鸥群中不安的长颈黑鸟扭过头来。海鸥向前跑上几步,就把他忘了。这是些真正的海鸥,个头大,颜色正,恰似灰色的珍珠,性情文雅而平和,那浑身闪着的微光,让它们看上去像阳光下石头上的泡沫。理查德缓缓地靠近了。褐色的小鸟依偎在一起,稍远处有一只黑背大鸟。这些鸟儿呆在那里,在阳光下沉睡的海边平坦但边沿参差的黑色礁石上,就像乳白的汽泡一样。那只黑鸟飞了起来,样子像一只鸭子,向前曳着脖子,比其他鸟儿懦弱多了。可它又回来了。理查德越走越近了,离这些海鸟儿也就六码远了。远处,那永恒的白色泡沫矮墙哗哗地冲刷着平坦的礁石。只有大海。
  那黑鸟儿又站起来,露出了它的白色肚皮,随后它曳着脖子飞了,像一只吓人的鸭子。它的伙伴也站了起来。然后所有的海鸟都抗议般地贴着海水泡沫低飞起来。只剩下理查德一个人与这一切在一起:
  这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海浪,边沿参差但表面平坦、布满方形洞孔的石头,黄褐色的沙滩,酥软的沙岸,小马倘徉其上的干草甸子,珊瑚树,红色的平房,高大但纤细的树木上飘着一簇簇羽毛状的树梢,远处洼地上长着一棵棵菜棕,黛色树林尽头是一片片白色镀锌顶子的矮平房,再往前,黛色的林子一直延伸到多岩的山下,那如波似浪的山脉绵延向南而去。白顶子、低矮、摇摇欲坠的平房,散落在黛色的林子里。斜下的林子里升起一缕烟雾来。古老的黛色山岩似乎就要触到天空。还有的,就是这淡黄的海岸、干黄的杂草、住房旁没有叶子的珊瑚树、沙滩上的小马、黄褐色的海岸线、大海和潮湿的岩石。
  他现在独自享有这一切了。就在这儿,他双手插在衣袋里,漠然地溜达着,那是一种渺远而又渺远的漠然。世界旋转着,旋转着,随后消逝了,像一颗石子掉进大海,他过去的生命和旧的意义塌陷了,飘逝了,出现了一片空白,正如同这海和澳大利亚的海岸一般。渺远,渺远,他似乎是登上了另一个星球,如同一个人死后可能做的那样,将那承受着烦恼的肉体甩在后面,甚至那个充满欲望的肉体也一并解脱了。所有对他来说如此至关紧要的东西都解脱了。整个充满烦恼的旧世界和自我、美丽的忧愁和令人厌倦的烦恼,就像一具死尸一样摆脱了。风景?他一点也不在乎什么风景。爱?他像获得了什么赦免令一样,没了爱的差事。人类?没有的事。思想?像一颗石子落入海中了。那伟大耀目的过去呢?薄了,弱了,像一枚脆弱半透明的贝壳扔到了海岸上。
  在沉郁的澳大利亚海岸和大海之间独自一人,没有思想,没有记忆。独自同一条长长的海岸线和广漠的大陆在一起,不思不想。像一个黑土着人那样呆在阳光下的沙滩上,孤独而漠然。其余的一切居然如此奇特地消逝了。海风中,干枯的菜棕像一把旧拖把。栈桥悄无声息地从岸上伸延而来。一匹小马在沙滩上溜达,嗅着海藻。
  过去全然变得脆弱而淡薄。“我关心过什么?为什么担忧过?没什么可关注的。”摆脱了这一切。这柔和、没有人之痕迹的澳大利亚蓝色天空,这苍白。毫无杂尘的澳大利亚空气,纯净的白板。这世界掀开了新的一页,这上面什么都还没有呢。澳大利亚的空气如此清新脆弱。没有标记,没有记录。
  “我为什么要在乎?我才不在乎呢。在这儿如此孤独,如此不思不想,是多么陌生啊。”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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