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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官场现行记 作者:李宝嘉-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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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介绍的人先把合同底子送过来请窦世豪过目,满纸洋文,写的花花绿绿的。窦世豪不认得,发到洋务局叫翻译去翻译好。又由洋务总办斟酌添了两条,余外无其改动。每月是六百两薪水,先订一年合同。窦世豪看了无话,就叫照办。那洋人本是住在中国的,自然一请就到。等合同签字之后,窦抚台便约他到衙门里同住,以便遇事可以就近相商。那洋人本无家眷,原是无可无不可的,搬了进来。因为他姓喀,抚台称他喀先生,合衙门都称他喀师爷,官场来往,还称他为喀老爷、喀大人,有些不晓得他的姓,都尊之为〃洋大人。〃
闲话休叙。单说他才接事的头一天,窦世豪为了长清县禀到一件命案,师爷拟的批不算数,一定要叫翻译去同喀先生说过,请喀先生拟批。谁知讲了半天,一个案由还没有明白。大家都说:〃喀先生学的是外国刑名,中国的刑名他没有讲究过,就是拟了出来,到部里亦要驳的,还是请我们自己老夫子拟罢。〃窦世豪无奈,只得拿回来交给自己老夫子去办。又过了几天,上头有廷寄下来,叫他练兵,办警察,开学堂。他得了这个题目,便道:〃这几件都是新政事宜,可要请教这位大政治家了,〃即忙把喀先生请了来,同他逐一细讲,要他代拟章程。喀先生道:〃这几件在我们敝国都是专门的学问。即以练兵而论:陆军有陆军学堂,水师有水师学堂。就以学堂而论:也有初级,有高级。我不是那学堂里出身,不好乱说。〃
窦世豪至此方才有点反悔之意,皱了皱眉头,说道:〃人命案件请教你,你说中国刑名你不懂。今儿这些事情,原是上头照着你们法子办的,怎幺你亦不懂?这样不懂,那样不懂,到底你晓得些什幺呢?〃喀先生道:〃你们中国的法律本是腐败不堪的。现今虽然说改,亦还没有改好。要我拿了你们的法委去办事,我可不能。我要用我们敝国的法律,大帅你又怕部里要驳。今儿你大帅所说的几件事,在我敝国都是专门学问。如果你大帅一准办这几桩事,要我荐人,我都有人。至于问我晓得些什幺,将来倘如有了同敝国交涉的事情,不消你大帅费心,我都可以办得好好的。〃窦世豪听了无话。所有新政仍旧委了本省司、道分头赶办,也不再去请教喀先生了。喀先生也乐得拿薪水,吃饭睡觉,清闲无事。不知不觉,已过了半年下来。
一天他有一位外国同乡,带了家小,初次到中华来,先到山东游历。因为叫人挑行李,价钱没有说明白,挑夫欺他也有的,全把那个外国人的行李吃住不放。约摸有二里多路,定要他五百大钱一担。那个外国人恨伤了,晓得喀先生在抚台衙门这里,便来找他,将情由细说一遍,又说挑夫一共三个。喀先生心上想:〃在此住了半年,一无事办,自己亦惭愧得很,如今借此题目,倒可做篇文章了。〃便去找窦世豪,气愤愤的说:〃挑夫吃住他同乡的行李,直与抢夺无异。贵国这条律例我是知道的,应请大帅将挑夫三名一概按例枭示,方合正办。〃
窦世豪起初听了,还以为挑夫果然可恶,如其抢夺洋人行李,一定要重办的。立刻传了首县来,告诉他这事,叫他办人。首县去不多时,回来禀称:〃人已拿到,并且问过一堂。此事原系挑夫同洋人讲明五百大钱。因此洋人不肯付钱,挑夫一定吃住了讨,说:'五百一担本是讲明白的,少一个我可不能。'洋人气急了,就拿棍子打人。现在有个挑夫头都打破了,卑职验得属实。因此三个挑夫起了哄,说钱亦不要了,仍把东西挑回去,等洋人另外找人去挑,他们总算没有做这笔卖买。后来还是房东出来打圆场,每担给他三百大钱,行李亦早已变代了。据卑职看,这件事情早已完结的了,那个洋人又来叫大帅操心,亦未免太多事了。〃
首县一番话说得甚为圆转,窦抚台一听不错,说:〃挑夫乱要钱,诚属可恶;你既打了他,又没有照着原讲的价钱给他,如今反说挑夫动抢,一定要我拿他们正法,这也太过分了!〃便请了喀先生来,把情节同他讲明,叫他回复那洋人,不要管这事。谁知喀先生不听则已,听了之时,竟其拍桌子,捶板凳,朝着窦抚台大闹起来,说:〃我自从接事以来,不按照你们中国的法律办事,嫌我不好;如今按照你们中国的法律办事,亦是不好!明明是瞧我不起,所以不听我的话!既然不听我的话,还要我做什幺呢!〃当下那洋人又着实责备窦抚台,说他违背合同:〃既然请了我来,一点事权也不给我,被别国人看着,还当是我怎样无能。这明明是坏我的名誉,以后还有谁请我呢!现在你把一年的薪水一齐找出来给我还不算,还要赔我名誉银子若干。如果不赔我,同你到北京公使那里讲理去。〃说完,就要拖了窦抚台出去。窦抚台问他:〃那里去?〃他说:〃北京去。〃窦抚台说:就是要北京去,我自有职守的人,不奉旨是不能擅离的。你要去,你一个人先去罢。这是你自己要去,不是我辞你的,不能问我要薪水。〃
那洋人一听窦抚台如此的回绝他,越发想要蛮做。幸亏其时首县还没走,立刻过来打圆场,一面同洋人说:〃有话总好商量,我们回来再说。他是一省之主,你把他闹翻了,你在这里是孤立无助的,吃了眼前亏,不要后悔!〃洋人听了这两句话,一想不错,方才闭了嘴不响。首县又过来求大帅息怒:〃大帅是朝廷桩石,他算什幺东西!倘或大帅气坏了,那还了得!〃窦抚台亦只好收蓬,就吩咐把此事交给洋务局去办。首县答应下去,禀明洋务局老总,就同着洋务局老总找到洋人,说来说去,言明认赔一年薪水,以后各事概不要他过问。洋人只要银子到手,自然无甚说得。
窦抚台自从上了这们一个当,自己也深自懊悔,倚靠洋人的心也就淡了许多了。后首有人传说出来:这事一来是窦世豪自己懊悔,深晓得上了外国人的当;一来是他亲家沉中堂从京里写信出来通知他,信上说:〃现在京里很有人说亲家的闲话,说亲家请了一位洋人做老夫子,大权旁落,自己一点事不问。这事很失国体,劝亲家赶快把那位洋人辞掉,免得旁人说话。至戚相关,所以预行关照。〃窦世豪得了这封信,所以毅然决然,借点原由同洋人反对,彼皮分手,以免旁人议论,以保自己功名。
话休絮烦。且说他这位亲家沉中堂,现官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又兼掌院大学士。虽然不在军机处有什幺权柄,然而屡掌文衡①,门生可是不少。他的为人本来是极守旧的,无奈后来朝廷锐意维新,他虽不敢公然抵抗,然而言谈之间,总不免有点牢骚。有天,有两位督、抚,又有几个御史,连上几个折秦,请减科举中额,专重学堂。老头子见了,心上老大不高兴,嘴里说道:〃不要说别人,就是他们几位,从前那一个不是由科举出身,如今已得意了,倒会出主意,断送别人的出路,真正岂有此理!〃后来打听着上折子的几位御史,内中有一个姓金的,一个姓王的,都是那年会试他做总裁取的门生,因此越发气的了不得!无奈朝廷已经准了他们的折奏,面子上不好说什幺,只吩咐门上人:〃以后王某人同金某人来见,一概挡驾。璧还他们的门生帖子,不要收。〃门上人答应着。后来王、金二人来了,果然被门上人挡住了。两人只得托人疏通。无奈他老人家倔性发作,决意不收。两人无可如何,只索罢休。又过了些时,又有那省督、抚奏请朝廷优待出洋游学毕业回来的学生。他老人家得了这个信,越发胡子根根跷起,说:〃这些学生,今儿闹学堂,明儿闹学堂,一齐都是无法无天的,怎幺好叫朝廷重用他们!这种人做了官还得得!〃当下正要把他那些得意门生,凡是与自己宗旨相同的,挑选几十位,约会在一处,请他们吃饭,商量挽回的法子。单子还没有发出,又传到一个消息。说要把天下阉观寺院,一齐改作学堂。他老人家一听这话,更气得两手冰冷,连连说道:〃如今越闹越好了!……再闹下去,不晓得还闹出些什幺花样来!我亦没有这种气力同他们去争,只有祷告菩萨给他们点活报应就是了。〃这一夜,直把他气的不曾合眼,第二天就请病假在家里静养。
①文衡:以文章试士的取舍权衡,也即主考官。
他是掌院,又是尚书,自然有些门生属吏,川流不息的前来瞧他。大众一齐晓得老师犯的病是医药不能治的,便有一个门生告奋勇,说:〃门生拚着官不要,拚着性命不要,学那从前吴都老爹的〃尸谏〃①,明天一定要上折子争回来,倘若上头不批准,门生真果死给众人看,总替老师出这一口气!〃沉中堂一看这告奋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侍读学士旗人绅灵,号叫绅筱庵的便是。还是三科前那年殿试,他做阅卷大臣,把绅筱庵这本卷子取在前十本内,第二科留馆。旗人升官容易,所以如今已做到侍读学士了。沉中堂看清是他,忙把大拇头一伸,说:〃你老弟倘能把这桩事扳回来,菩萨马上保佑你升官,将来一定做到愚兄的地位!〃绅筱庵当时亦就义形于色的辞别老师,言明:〃回家拟好折子,请老师明天候信便了。〃沈中堂闻言之下,喜虽喜,然而面上还露着一副哀戚之容,说:〃筱庵老弟果真要尸谏,虽是件不朽之事,但是他一家妻儿老小靠托谁叫!我老头子这们一把年纪,官况又不好,还能照顾他吗!〃于是呆了一回,等到众人要去,一定要亲自送他们到门外上车。众门生执定不肯,说:〃老师于门生向来是不送的。倘若老师要送,一定是拿我们摈诸门外了。〃于是走到檐下,大众站定不肯定。沉中堂道:〃我不是送众位,我是送筱庵老弟的。筱庵果然要学吴侍御之所为,我们今日就要一别千古了,我怎好不送他一送呢!〃众人见他如此说法,只得随他送诸门外。
①尸谏:春秋卫国大夫史鱼将病死,因灵公不用遽伯玉而任弥子瑕,命其子置尸于窗下灵公得知,召伯玉而退子瑕。
如今不说绅学士回去拟折,且言沉中堂送客进来,也不回上房,一直到自己常常念经的一间屋子里,就在观音面前,抖抖擞擞的,点了一炷香,又爬下碰了三个头。等到碰头末了一个,爬在地下,有好半天没有站起。口中念念有词,也不晓得祷告的是些什幺。后首起来之后,又上气不接下气的念了半遍《金刚经》,实在念不动了,只好次日再补。自此便在家养病,三天假满,又续三天。老头子一心指望绅学士折子上去,定有一道上谕。即使批斥不准或是留中,绅筱庵即说明尸谏,〃他的为人平时虽放荡不羁,然而看他前天那副忠义样子,决计不是说着玩玩的。但是折子上去准与不准,以及筱庵死与不死,总应该有具确信,何以一连几天,杳无消息?真令人猜不出是个什幺缘故。眼见得六天假期满了,筱庵那里还是无动静。自己又不是怎样病得利害,请假请得太多了,反怕有人说话。〃无奈只得销假请安。
众门生属吏见他老人家病痊销假,又一齐赶了来禀候。沉中堂见了众位,又独独不见绅学士。前天的话是大家一齐听见的,沉中堂便问众人:〃这两天见着筱庵没有?我等了他五天,折子仍旧没有上去。难道前天说的话是随口说说的吗?如果说了话不当话,我也不敢认为门生了!〃其时众人当中,有个同绅筱庵同做日讲起居注官,一位〃翰读学〃①,姓刘名信明。他听了沉中堂的说话,忙替绅筱庵辩道:〃筱庵那天从老师这儿回去,听说竟为这件事气伤了,在家里发肝气。请了许多中国医生医不好,后来还是吃了洋医生两粒丸药吃好的。第二天睡了一天,第三天才起来的。正想办这件事,凑巧那两天天热,不知怎样又忽然发起痧来。马上找了个剃头的挑了十几针,幸亏挑的还快,总算保住性命。现在是门生大家叫他在家里养病,不要出来,受了暑气不是玩的。大约明天总到老师这里来请安。沉中堂道:〃原来说来说去,他的性命还是要紧的。他连外国大夫的药都肯吃,他还肯为了这件事死吗。我如今也断了这个念头,决计不再望他死了。〃言罢,恨恨不已。过了两天,绅筱庵晓得老师怪他,但是不好意思见老师的面。后来好容易找了许多人疏通好了,方才来见。沉中堂总同他淡淡的,不像从前的亲热了。
①〃日讲〃句:〃日讲起居注官,〃是翰林中任记载皇帝的言行起居的官员。〃翰读学〃:翰林院侍读学士的简称,这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
原来绅筱庵绅学士,自从那天从沉中堂宅子里回去,原想一鼓作气,留个千载不朽的好名儿。一路上在车子里盘算这个折子应得如何着笔,方能动听。及至到家,才跨下车来,忽见自己的管家迎着请了一个安,说:〃替老爷叩喜。〃绅筱庵忙问:〃何事?〃管家道:〃广东学政出缺,外头都拟定是老爷。小军机王老爷刚才来过。因见老爷不在家,叫奴才转禀老爷。今天王爷还提到老爷的名字,看来这事情倒有十分可靠。〃
绅筱庵原想明天学吴可读尸谏的,乃至听了管家这番说话,不觉功名心一动,顿时就把那件事忘记了。他这一夜赛如热锅上蚂蚁似的,在一间屋里踱来踱去,一直没有住脚,又想写信去问小军机王老爷。家人回称:〃时候已经不早了,怕王老爷已经睡了觉。〃又要写信去问别位朋友,一时又无可问之人。恐怕人家本来不晓得,现在送个信给他,反被他钻了去,此事不可不防。因此足足盘算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正想出门探觅消息。上谕已经下来,早放了别人。绅筱庵望了一个空,一团闷气,无可发泄,方想到昨儿在老师沉中堂跟前说的话,现在正好借此题目,发泄发泄。正提起笔来做折子,忽然太太叫老妈来请,说是小少爷头晕发烧,也不知犯了什幺症候。绅筱庵兄弟三房,只此一个儿子,年方十一岁。读书很聪明,虽不能过目成诵,然而十一岁的人,居然《五经》已读完《三经》,现在正读《左传》;文章已做到〃起讲〃,先生许他明年就好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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