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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官场现行记 作者:李宝嘉-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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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得官是在衙门里顿过的,认得奖札、饬知,知道不是假。此时忽动了做官之念,便问他要几多钱。那大汉起初不肯说,后来冒得官顶住问他,才说得一百五十块。禁不住冒得官再四磋磨,说明三十块钱。当天先付三块钱定洋,先拿他一个奖札,下余的约明次日两点钟仍到这丬烟馆里交割。大汉拿到洋钱,欢欣鼓舞的而去。值堂的又要问他拿扣头,大汉不肯,值堂的一定要,彼此争论起来。又幸亏冒得官呼喝了两声,方才住手。大汉已去,冒得官亦即回衙。到了次日,冒得官带了二十七块钱仍到烟馆里来交割。等得饬知、奖札统通拿到了手,冒得官揣回家中,在灯下取出观看,见饬知上的名字乃是〃毛长胜〃三个字,虽然名字不同,幸喜姓的声音还是一样。
过了一天,这冒得官便上去到主人跟前告假,另外走了门路,一心想去投效提标①。其时提台②驻扎江阴。既有门路,自然收留,不上两个月,便委了他炮船管带。从此这冒得官便真正做了〃冒得官〃了。在江阴炮船上当了三年多的管带。船上不比岸上,来往的人少,一直没有人看出他的破绽。
有日提台传令看操。许多炮划子正在操演的时候,人家当管带的一齐站在船头上指挥兵丁们,不想他老人家在舱板上滑了一脚,一滑就滑到水里去。一众兵丁慌了手脚。亏得有两个会泅水的,脱去衣服,好容易把他捞了上来。提台在长龙船上瞧着,吩咐戈什坐了划子过去问信,问他还有气没有。其时兵丁们已把他救起,拖过三条板凳,把他背朝上,脸朝下,悬空着伏在板凳上,好等他把嘴里喝进去的水淌出来,淌了半天,水也少了,肚子也瘪了,然后拿他抬到舱里去睡,又灌了两碗姜汤,才慢慢的回醒过来。戈什回去禀复提台,提台道:〃阿弥陀佛!我心上一块石头才放下。他这个差使是某人保荐的,倘若他死了,我怎幺对得住朋友呢。〃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请了三天假,一直到第四天才上去叩谢提台,口称:〃沐恩③自不小心,走滑了脚,倒叫老帅操心,沐恩实在感激得很!沐恩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孩子年纪小,都不会挣饭吃。沐恩跃下去的时候,自己也还明白,肚皮里想道:'我这下子可完了!'如今总算托赖着老帅的洪福没有死,还能够来伺候老帅。所以沐恩当时就许下愿,拜三天龙王忏,超度超度水里的这些冤魂。老帅请放心,以后就没有事了。〃提台道:〃你跌下去的时候,我替你捏着一把汗。倘若被水淹死了,虽然是你命该如此,总要算是没于王事,我已经打算替你打咨文给制台,奏明上头,请个恤典,将来你的儿子倒可无庸多虑。现在你既未曾死,这些话也不必题他了。〃冒得官又重新下了半跪,叩谢老帅的恩典。
①提标:绿营兵由提督统辖的叫提标。
②提台:对提督的敬称,即提标。
③沐恩:明清时官场中人阿谀上司时的自称。
提台又道:〃你跌下去的地方,水有多们深?想来一定是浅的,所以你没有送命。〃冒得官道:〃回老帅的话,现在水陆营头一齐改了洋操,最讲究的是测量之学。沐恩测虽不会测,要说单是量还办得来。即以沐恩自己而论,那天跌下去的地方,大约那里的水只有五尺多深。何以见得?沐恩常常听见老一辈子的人讲:'大凡跳河自尽的人,一定是站在水里的。'那天沐恩的嘴里水都灌得进,一定这水已经没过头顶。到了第二天,沐恩又拿起靴子来一看,果然满靴的泥,可见是已经到底。沐恩穿的是三尺八寸的袍子,上头再加脑袋、顶帽,下头再加靴子,统算起来,这水不过五尺多深。〃提台道:〃就不会六七尺吗?你在水里那里量得这们清楚?〃冒得官凑前一步,道:〃大帅明鉴:沐恩手下的那些兵丁,五尺深的水他们还敢下去,所以还救得沐恩上来;若是再深些,他们就不敢跳了。这是沐恩亲身试验的,不敢撒一字谎。大帅不信,不妨派个人去查查看,也可以显显沐恩量的到底准不准。〃提台道:〃你量过就是了,亦不用查得的。〃说完了话,冒得官退了下来。
又过了两个月,上头调他们到别处去拿盐枭。有天晚上,满船上的人都睡着了,反被盐枭跳上了他的船,把船上的帐篷、军器拿了一个干净。他从睡梦中惊醒,提着裤子出来探望。有个盐枭照着他的脸放了一声空枪,直把他吓的跪在船板上磕头如捣蒜,口称〃大王饶命〃。后来盐枭跑了,他便闹到县里去,怪地方官缉捕不力,又开了一篇假帐,说共总被强盗打劫去许多东西,一定要知县认赔。
知县说道:〃清平世界,那里来的强盗?兄弟到任之后,严加整顿,窃案尚且没有,怎幺会有盗案呢?〃当被冒得官顶住不走,知县不得已,答应替他查办,方才走的。过了两天,又来催讨。其时知县已派人查过,晓得是盐枭所为,见了冒得官,便分辨说是盐枭,不是强盗。冒得官道:〃说强盗打劫也好,说盐枭打劫也好,横竖总在你贵境里出的抢案。〃知县发急道:〃这倒不可以胡乱说说的。强盗是强盗,盐枭是盐枭。强盗打劫了人家,自然是地方官之事;至于盐枭,一定是怀恨你们前来报仇的。如说不是报仇而来,何以不抢岸上的居民,专抢你们河里的炮船呢?况且你们炮船上又有兵勇,又有军器,你老哥为一船之主,又是有本事的人,怎幺不去打退他们,倒反吃了他们的亏?此乃决无之事,兄弟一定不能相信。〃冒得官道:〃如果是白天呢,兄弟一定同他打一仗,无奈是半夜里,一齐睡着了,所以上了他的算。〃知县道:〃等你睡着了他才动手,这明明是偷,怎幺好说是抢呢?地方上出了窃案,亦是兄弟的事。来啊!〃跟班的答应了一声〃着〃。知县道:〃冒大人船上失窃东西,限捕快三天替我破案,拿不到人打断他的狗腿!〃跟班的答应下去。冒得官至此方无话说,只好告退。
过了两日,心还不死,又催逼知县。知县恨极了,上去求了本府。齐巧这时候新换了一个提台,本府同他有点渊源,便按照知县的话写信告诉了提台。提台新到任,正要借他立个下马威,便道:〃他自己被贼偷了,还说是强盗打劫,要知县赔他东西,岂非是无赖!就说是强盗打劫,派他出去,原是要他拿强盗,如今倒反被强盗打劫了去,他管的什幺事情?这种东西要他何用!〃一角公事,便撤了他的差使,另派了别人接管。他被撤之后,无颜再到江阴,所以才到南京来的。
他在炮船上的时候,亦很赚得几个钱;一到南京,便钻头觅缝的寻觅事情。就有人对他说:〃现在只有羊紫辰羊统领上头的面子顶好,手下的营头又多,只要走上他的门路,弄个营官当当,那是很容易的事。然而走统领的路,还不如走他姨太太的路:统领事情多,怕有忘记;走了姨太太的路,姨太太朝晚在一旁替你加死力的催差使,又好又快,比走统领的路要好得几倍呢!〃冒得官问道:〃姨太太在里头,我们又见不着,怎幺会巴结得上呢?〃那人道:〃你又呆了。要做这种事情,总得下水磨工夫。头一个离不掉门房、门口拿权的,或是戈什、差官之类,你总得先把他弄好。以后有了机会,或者是姨太太做生日了,或者是姨太太想吃甚幺,想穿甚幺,你巴结好了门口,他们就通信给你,等你去办了来。头两次你不好自己居功,要算是替他们门上的人代办的。等他们自己先得了好处,以后你再求他们提拔提拔你。人心是肉做的,受了你的好处,总得替你说两句好话补报补报你。到这时候,一句话总抵得十句。只要姨太太跟前有他们一帮人替你说话,统领跟前又有姨太太替你说话,这事情岂有不成之理。但是你要先笼络他门口的人,不但底下要笼络,就是上房的老妈子、丫头亦得弄好。这是什幺缘故呢?戈什、差官到上房是有数的,不能一天到晚守着姨太太,伺候姨太太;老妈子、丫头却是一天到晚守好了姨太太,一步不离的。姨太太又相信他们说的话,所以他们说的话更比别人说得灵。〃冒得官听了,心上寻思:〃原来求差使有这许多经络。〃连忙谢了又谢。又问:〃统领跟前总得见一面才好?〃那人道:〃统领见不见倒不在乎此。见了统领,没有差使亦是枉然。只要到过一次,上过一回手本,做个引子,以后便好常常同他门口来往,相机行事。〃冒得官连称〃领教〃,牢记在心。后来如法泡制,先从门口结识起;又送了多少东西,天天路来厮混。后来跑的时候久了,羊统领共有八个姨太太,他又打听得那一个最得宠。遇见这一位姨太太有甚幺差使派了下来,他便赶着替门口上这班人去做。有时候垫了钱亦不要他们还。他办的差事,又讨好,又快当,又省钱,所以门口上这班人都同他要好的了不得。后来大家交情深了,他便把谋差的意思说了。众人俱各应允,得便就替他竭力上头去求。齐巧这日姨太太要裱糊一间房子,自己想中了一种有颜色花头的洋纸,派了多少差官去买,总办不来。就有人说给冒得官。冒得官便化了三天工夫,把个南京城里的大小洋货店,城外下关的洋行,统通跑遍,居然照样办到。差官拿进去给姨太太看了,正对意思,连夜就叫裱糊匠把房子糊好,搬了进去。不料这差官正是姨太太的大红人,姨太太一见之后,就着实拿他夸奖,说他有能耐,会办事。此番这差官有心要替冒得官说好话,便说:〃这纸是一个来营投效的冒某人弄得来的。南京城里城外,足足跑了三天,才弄得来孝敬姨太太的。〃姨太太道:〃我倒不晓得是他背地里替我出力。他是个甚幺功名?〃差官道:〃他是个副将衔的游击,在江阴带过炮船。如今没有事,所以来到这里,想要求统领赏派个差使,跑了好几个月,还没有见着呢。〃姨太太道:〃要差使,你为什幺不来跟我说?你去关照他,叫他明天来见统领,包他见面之后就有差使。〃差官出去,把话传给了冒得官。冒得官自然感激。当夜姨太太告诉了统领。有了内线,还有什幺不灵的,而且他这条内线更与别人不同。
到了第二天,冒得官又来上手本。自然羊统领立刻见他,而且问长问短,着实关切,当面许他派他差使。冒得官退了下来,一等等了三天没有动静。那个差官又去同姨太太说了。姨太太想卖弄自己的手段,便把统领请了来,撒娇撒痴把统领的胡子拉住不放,一定要统领立刻答应派冒得官一个好差使方肯放手,统领答应三天还不算,一定等统领应允当天下委札,方才放手。统领一手拿出小木梳来梳胡子,已经有好两根弄断掉了下来了。只因这位姨太太又是一向纵容惯的,因爱生惧,非但拉掉胡子不敢做声,并且立刻出来替他对付差使。无可如何,硬把护军右营的一个管带,说他〃营务废弛〃,登时撤掉差使,就委冒得官接管。札子写好了,用过关防,标过朱,羊统领又拿进去给姨太太瞧过了,然后交到门口。不用等到派人去送,冒得官早在外头伺候好了。立刻上来叩谢统领。统领照例敷衍了两句面子上的话,无非是〃修明纪律,勤加训练〃的话头。冒得官一迭连声的答应〃者者〃,下来又托人带他上去叩谢姨太太,姨太太却没有见。次日又办了几分重礼,把羊统领公馆里的人,上上下下,择要打点了一番。然后择了吉日去到差。接差的头一天,照例要点卯。忽然内中有个哨官,带着水品顶子,上来应名。冒得官看了他一眼,甚是面善,那哨官亦不住的抬头看冒得官:四目相注,彼此分明打了一个照面。当时冒得官想他不起,亦就撩开。不料这哨官却记好了他,等到事完之后,使独自一个拿了手本跑到冒得官下处求见。冒得官一看手本,知是本营的人,心里寻思道:〃我今天头一天接差,他有甚幺事情来找我?〃先回报不见,后来这哨官一定要见,只得吩咐叫他进来。
那哨官进来之后,见了营官,自然先要行还他的官礼。冒得官因为初接差,见了他格外谦和,问他有什幺事情。毕竟当武官的心粗气浮,也不管跟前有人没人,开口便说:〃大人,你怎幺连标下都不认得了?你老的这个官,不是某年某月在某处烟馆里,俺娘舅拿你三十块钱卖给你的吗?你这个官,有人说起要值好几千银子哩。标下就是他的外甥。那天不是同在烟馆里,你还问俺娘舅,问我是谁,我娘舅说:'他叫朱得贵,是我外甥。'怎样你老忘记了?真正是贵人多忘事了!〃
冒得官一见他守着众人揭破他的底细,心上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刻把脸一沉,道:〃混帐!胡说!我的官是张宫保保的,怎幺说是你舅舅卖给我的!你是谁?你舅舅又是谁?你不要认错了人,在此胡说!快些回去!好端端的说出这种话来,岂非是无赖!再要这样的胡说,你却不要怪我翻脸是不认人的!〃朱得贵还强辨道:〃我何曾记错!你老左边耳朵后头有一块红记,我记得明明白白,不信你们大家来看,怎幺说我胡说?我现在也不想你别的好处。但是我的娘舅上个月里得了病死了,棺材虽然有了,还寄在庙里,没有找到地方去埋他。只要你老松松手,随便拿出几个钱来,弄块地殡葬了他,你也对得住死的,我也对得住死的。以后我在这里当差,你老看我娘舅面上,能够另眼拿我看待,那是你的恩典,就是我死的娘舅在阴间里亦是感激你的。〃冒得官听了,又气又恨,而又无可奈何他,只得连连冷笑,对旁边人说道:〃你们听听,他这话越发胡说了!他这人想是有点痰气病,你们快些拉他出去,叫他去歇歇。〃左右的人便想拖他出去。朱得贵越发怒道:〃我说的是真话。我那里来的病!你老爱帮钱就帮,不爱帮钱就不帮!天在头上,各人凭良心说话。要说你的官不是我娘舅卖给你的,割掉我的头我也不能附和你的!〃冒得官见他如此的说法,不禁恼羞变怒,喝令左右:〃替我赶他出去!〃又说:〃这个样子,明明是个疯子!明日一定撤他的差使,换派别人!〃朱得贵至此亦不相让,嘴里一面嚷着回骂,一面已被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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