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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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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思。”我说,“我已决定用贝思这个名字。”
  “如果你按我们说的去做,”她说,“一切都会好的,贝思。”
  “你听上去像我的丈夫。”
  “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说,如果你按我们说的去做,一切都会好的。这话听上去像我丈夫说的。”
  电话那边沉默了,只传来人们的谈笑声与脚步声。那地方一定是机场,人们从那儿前往其他地方,他们只是在旅行,不是在逃亡。“千万别出错,”帕蒂?班克罗夫特说,“他此刻正在寻找你们。”

  第 五 章

  那机构给了我一个下人的活,干勤杂工,而不是当护士。烧饭,清扫,购物。但这很好。好极了。可以到外面去,与人相识。我上门服务的第一个对象是位患脑瘫痪的三十岁妇女,住在一幢外表色彩单调的残疾人公寓大楼里。
  她叫珍妮弗。她颤抖的双手上系着一根笔直的长木棍,需要我时,她便借助木棍敲击电脑键盘,打出要求。她看上去像只鸟,头上下摆动,像在吃东西,不像在吩咐我她想要什么。她眼珠在打转转,嘴巴呆滞地微张着,好像在笑。“速溶麦片。”她在写我第一天要买的东西,“一加仑脱脂奶。果冻布丁杯。巧克力。TY。”TY代表“谢谢你”(Thank you)。
  她也用嘴说谢谢,只是听起来像嚎叫或清嗓子,不像说话。买回这些东西后,我听见接在电脑上的打印机声。我换好小后房里单人床的床单后,看到她用木棍指着打印机纸盒里的一堆材料。十一页痛苦的纪录,连所有住院治疗的日期也记录在案。第一句话是这样的:“我叫珍妮弗。安。
  马奇,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七日清晨六点十四分生于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市。出生时,值班产科医生不在,由产科见习生格雷戈里?利特尔用高产钳接生。”
  “产钳。”声音大了点,我本来不想出声的,她却又发出嚎叫,头上下来回摆动,像是说,对,对,就是因为那个产钳和见习医生才造成你今天所看到我的这副模样。要是没那把高产钳,我这个三十一岁的女人会在公共网球场上打球,晚上会在公路快餐店里做女招待。再不然,凭我的智慧和勤奋所掌握的医学史,我就是一个三十一岁的女博士,正在做博士论文,研究单细胞有机物或十九世纪的宫廷音乐。
  每个人都需要对自己致残的原因作一番解释,而难产是脑瘫痪的最好解释,是对自己为何斜着身子躺在那里、一切被禁锢在体内、靠提供这一页页不空行的材料让我明白她也是一个人的最好解释。
  “这是给我看的?”我问,她的头又摆动起来。电脑屏幕上魔术般地出现了一些文字,是一些在闲聊室里唇枪舌剑的人传来的消息。“本周末的流星雨大得惊人。”屏幕上最后一行写道。“从马尼托巴地区看,流星雨像是银色烟火。”
  “我现在要走了,”我说,“星期二回来。要我带些什么东西给你吗?”
  她的头左右摆了摆。她的头发剪得很短,大约有一英寸长。我知道,每天早晨都有一个护士来给她穿衣服。父亲常说,各人都有各人的福。把别人的不幸算作自己的幸福是可耻的。她喉头深处又发出了嚎叫声。
  “不用谢。”我说着,随手带上了门,走进外面的炎热中。
  也许帕蒂?班克罗夫特说得对;也许就在我将布丁和牛奶放进珍妮弗的冰箱里时,博比正在到处找我。但我在回去的路上也一直在寻找他。每次干活我都走不同的路线,仔细往停着的汽车里观看,如果有人在我身后慢慢跟上来,我就会转过身去。每天上班的头一个小时,我和辛迪都自愿在学校图书馆帮忙;她可以告诉切尔西她在学校大楼里,我也能留意罗伯特,留意着在图书馆大门对面的校门。虽然我们不必在停车场上流汗了,可换来的却是听脾气暴躁的老帕特里尼太太的摆布,干着装书架和包书皮的活儿。
  老太太把我俩都呼做“妈眯”。学校秘书认识了我,她希望常见到我。“如果罗伯特有什么麻烦,能给我打电话吗?”有一天,我给她从自助餐厅带了一罐冰茶时问道。“绝对没问题。”她说,一只涂成粉红色与白色的指甲将一袋“低糖”弹人她的杯子里。
  查德不去玩具城的大多数日子里,我与辛迪过后都一块喝咖啡?“初为人母的人谈起孩子从床卜摔下来,就跟谈起泰坦尼克号沉船似的。”她不屑地说,“要是我再听到有人为放管子治疗耳炎争辩,我会啐他一口唾沫。”然后,我们上班去。辛迪将她几只黑色仿皮展箱放进微型货车,我动身去看望病人。每周到珍妮弗那儿去两次。还有一个叫梅尔文的透析病人,住当地医院,皮肤黄得像人造黄油。给他量血压、听心脏时,他的眼睛还是一刻都不离开电视屏幕。他看金融网上的股票行情,记在标准记事本上。“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妻子说。他是个长途卡车司机,正等待换肾。
  同时,他在纸上玩股票,在脑子里买进卖出。通用汽车公司,特克斯特朗公司,国际商用机器公司,GAP公司。他每天上午都让他妻子去方便小店买彩票。“你觉得祈求器官移植不对吗?”他的妻子说,她名叫埃达。
  “你为什么觉得祈求器官移植错了呢?”
  “我说把我的一个肾给他,可医生说没用,总有人要死的。我是说,要有人死他才能得到一只肾。祈求别人死,这太残忍了。”
  “别担心,埃达。”
  去看梅尔文也是每周两次。我很同情埃达,她每天用洗涤剂洗去他床单上的汗渍,但我无法对他有好感。我主要的工作,也是我最喜欢的工作就是照顾莱维特夫妇,他们住在我家外面那条公路对面的大楼里,那幢楼叫望湖楼。
  到这儿的路很远,步行得二十分钟。矗立在我面前的两幢老年人塔楼就像海市蜃楼,它四周是一片白灰泥墙、红瓦屋顶的小房子,空调一开,房子会跟着震动?有时候,我会在这家或那家的台阶上坐一会儿,用纸巾擦擦额头,锯齿状的开花灌木挡住了别人的视线。有时我会在方便小店门口站下,买一大杯饮料。“天气真热。”柜台后的亚洲人总这么说,成了口头禅,听上去像一个多音节词,他还满脸堆笑,作为在这个极度疯狂的国家里做生意的代价。我很有可能是莱克普拉塔唯一不坐空调车的人。自从来到佛罗里达,我脸上多数时候都红得发紫,血液透过薄薄的肌肤一目了然,毫毛像针一样横七竖八。
  第一次去莱维特家正赶上“教师发展日”,学校放假,不得已,我只好将罗伯特托给卡斯特罗家。我慢慢地大声地问米拉格罗。卡斯特罗我不在时是否能照看一下他。
  “我来告诉她吧。”本尼说,转向他母亲。男孩说着像鸟语般的西班牙语,他母亲则死劲点头,说了点西班牙语后再点了点头。
  “她说她会像照顾我们那样照顾他的,她说他是个好孩子。”
  卡斯特罗太太说了一连串的话,头和手不停地舞动。
  “她说,罗伯特将与我们一块吃午饭,很高兴他能来。
  她说,他是个好孩子,她不会让他脱离自己的视线。行了,妈,够了。”本尼转过身去。“她还一个劲儿地祈祷。哦,不完全是祈祷,但总之是上帝之类的话。行了,妈妈,她明白了。”于是,两个男孩一边进卡斯特罗的公寓,一边在争论哪个超人是不可摧毁的。我与本尼的母亲像贴在一辆飞驰而过的车的车尾上的洋娃娃,咧嘴笑着,相互鞠躬。人们似乎在说,女人就爱弯腰鞠躬。网格门响了一下。罗伯特走了出来,他将我拉到一边,悄悄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卡斯特罗太太则笑着看着我们。
  “四点左右。”我说。
  “下午四点?”
  “你肯定不想同我一起去?我说过,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坐在门厅里。”
  他摇摇头。“我就想知道这。”他又回到本尼那儿,我则朝着望湖楼和莱维特家走去。
  “瞧,欧文。”莱维特太太说着,第一次给我打开她的公寓门。我站在弥漫着来沙尔消毒剂味及老人味的过道里。
  “瞧,”她踮脚从猫眼里看过后说,“他们派了一个新的来。”
  莱维特夫妇住一个单间公寓,厨房很小,我与莱维特太太不能同时在里面做冰茶和三明治。这儿的阳台与纽约许多公寓大楼的阳台一样,大小只够站人,又小又难看,毫无用处,纯属现代建筑的点缀物。莱维特太太听气象警报时用它察看风暴,还有就是晾晾手洗的衣物。有时我走近大楼,凭晾在沉闷空气中五花八门的紧身衣就能判断哪是莱维特家。
  公寓的内部结构像盒子一样简单,但里面摆满了洛可可风格的家具。餐具柜边是高脚橱,大型组合柜带织锦软垫,软垫年久变软,像婴儿的皮肤。几个透明合成树脂镜框里夹着各种黑白照片,镜框放在角落里的一个五斗橱上。
  房里有坐椅,但没有餐桌,有几何镶纹的茶几和不结实的塑料小桌。房间的一端塞着东方地毯,比周围长出六英寸。
  客厅一角放着一张医用床,还有一张牌桌,上面放着药品、清洁喷剂、成人尿布,一幅黑森林大油画镶在一个精致的镀金框里。我在做实习护士时曾去家访过一个七十岁的癌症患者。他是一个皮毛商,他家的小空间利用率与此相仿。
  “他们人老了,萎缩了,但家具依然与原来一般大小。”我的医务指导说。
  我第一次去莱维特太太家时,她打开门,看着我上班穿的蓝色聚脂纤维的前开宽松直筒连衣裙说:“这色彩看上去缺少生气。”这种连衣裙激发并吸收汗水,与我在妇女杂志见过的那种塑料减肥外衣差不多。
  “不管怎样,我还要说声,你好。”我说。
  “哦一呼,欧文,”莱维特太太说,“这一个很幽默。”
  莱维特家其实没什么要我做的事。我与莱维特太太一起给欧文翻翻身。他得过中风,失禁还失声,多数时候瘫痪,不能动弹,偶尔来一阵抽搐。我们一起给欧文换床单和内衣,用吸管给他喂浓豆汤和肉汤,给他换尿布,其他时间就坐在一起喝茶。
  “可以用电话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吗?”第一天时我说,“市内电话。”
  “妈,我很好,”罗伯特不耐烦地说,“我们正忙着呢。”
  “我马上就回家。”我说道,从他的话音、呼吸、轻微的哼哼声中听得出,他并不在乎,他正在慢慢地恢复正常,开始体现出身上固有的男孩脾气来。
  “说实话,亲爱的,”莱维特太太的英语带着异国口音,“欧文住这儿,我确实需要有个帮手。再说,有个说话的伴儿也是件乐事。这不是说欧文不重要。不过,欧文,你从来就不善言谈,对不对?”她朝我眨了一眼,抬起一只手,摸摸她那头浓密的灰白头发。头发好像曾经烫过,过后长时间没再整理。“一开始考虑退休,他就佛罗里达、佛罗里达地说个没完。人人都想去佛罗里达。我说,欧文,我到佛罗里达去干什么呢?第二天我们醒来,外面下了一英尺厚的雪。
  哦,伙计,我心想,就为这个。接着我便知道,他在交易市场上买了房子。你看这。”她手撑雕花弧形扶手从红木椅子里站起身,示意我走到客厅与卧室间的过道放着扫帚的壁橱旁。里面有吸尘器、一只满是樟脑味的折叠式金色旅行袋、一副高尔夫球杆。
  “你打高尔夫球吗?”莱维特太太问。我摇摇头。许多警察都打高尔夫球,增加一些运动量,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以免总坐在外面院子里,闲扯些临时警察是笨蛋、巡警车需换减震器之类的事。但博比喜欢举重。他的前臂像解冻前的全精牛脊肉。上帝,他的身材真棒。“你没啥好抱怨的,弗兰。”有次在汉普顿湾举行的公共房产管理局烤哈野餐会上,一个警察的妻子看看博比,再看看她丈夫后这么对我说。而她丈夫常拍着他自己的大肚子说:“肚里的孩子喜欢喝啤酒。”
  莱维特太太穿着卧室用平底拖鞋,踢了踢高尔夫球杆。
  “他说他想学高尔夫球。七十一岁了,还觉得自己是叫什么亚瑟来着的人,一个出色的高尔夫球手。欧文,是不是?你就在游泳俱乐部里从伯尼?梅尔松和他那帮人那里捡了这些废话。你觉得我在报上登个广告试着将它们卖了怎样?”
  “高尔夫球杆?”
  莱维特太太点点头,重新在椅子里坐下,喝茶,吃饼干。
  她向我倾过身子,放低声音。“麻烦的是,”她说,眼睛斜看着我,“万一有人买了球棒,而欧文又康复了,或出现这样类似的事。”她朝着角落挥挥手,似乎指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调节床背,尿布盒,导管袋。“他会说,塞尔玛,我的球杆究竟上哪里去了?你卖了?什么,塞尔玛,你以为我要死了?”她耸耸肩,柔软的身子有规律地一升一降,显得很无奈。我朝欧文看去,一具木乃伊,一双潮湿的黑眼睛,手指在抽搐,他呼吸的样子,似乎让人觉得他要说话。床斜放着,这样他可看到莱克普拉塔全景:一片杂乱的、七零八落的景象,小屋顶紧挨着小屋顶,只有骨架似的水塔架和盒状的w超市、K超市打破这种单调。可他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也许他还能感觉到自己体内咚咚的心跳声,谁知道呢?很难想像他能挥动高尔夫铁头球杆。
  “别管他。”莱维特太太说,“对这个在奥兰多失踪的姑娘你怎么想?我敢说肯定被男友杀了。”哦,我也这么认为。
  听莱维特太太说欧文,就像我结婚后多次野餐时与其他警察的妻子坐一块聊天。在那些夏日午后的日子里,我有时想,博比说得对,我在吹牛。坐在博比朋友巴迪在长岛的错层式房屋的后院里,听巴迪的妻子玛丽、她妹妹泰丽,还有玛丽的邻居安玛丽聊天。泰丽也嫁了个警察,安玛丽的丈夫是消防警。听她们说起来似乎婚姻是苦路十四处①,是天经地义的,是丈夫对自己的考验。
  “他可以坐在那儿,俨然一位全美年度优秀父亲,可是上帝不让他给孩子洗澡或买双鞋。”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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