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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累累 [美]昆德伦 著-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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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名门闺秀,”博比的祖母趁安妮进浴室时轻声说,“你只要记住这就行。别理她那些废话。她一半是波兰人血统,我儿子,上帝赐他爱吧,她曾使他日子非常难过。”
博比的祖母一直喜欢我,直到她去世。她把她的多彩浮雕胸针给了我,而我却不得不把它留在了我梳妆台上的红木首饰盒里。天哪,我暗自想,要是我带走奶奶的胸针,博比真会杀了我。我称呼我婆婆安妮。她从没叫我呼她别的。
然而,是她使我成了一个厨师,因此,我可以给罗伯特做肉丸子和酒烩肉卷,做意大利面食和卤汁面条,这张不坚固的桌上的点点滴滴,尽管远在两于英里外,仍能给人以家的感觉。他邀请本尼吃饭,两人弓着身子、一声不吭地对付自己的盘子,直到吃得满嘴亮着番茄酱和油光。本尼的母亲也请罗伯特吃饭:豆子炒饭、番茄和洋葱酱鸡。主赐福给孩子们,他们满嘴裹着食物在说话。
“你想要闷罐鸡吗?”与罗伯特在超市遥无尽头的肉市过道里闲逛时,我问他,他点点头,弯着身子在打另一种电子游戏卡,他已用一种老的游戏卡与学校里某个孩子换到了这种游戏卡。这是士兵与跆拳道电子游戏。看着里面的人穿着鞋互踢时,他会轻轻发出哼哼声。哼?哼,哼。我们走过了猪肉和牛肉柜,来到家禽柜。商店前面有一块布告板,上面贴着寻孩启事,启事上有丟失孩子的头像。这些头像一个月换两次。我对这一点很清楚,因为我每次假装找轮子灵活的推车时总要看看这些头像。启事里所有孩子看上去都很快活,似乎不在乎自己走失。
“里面别放蘑菇。”罗伯特说。
“你可以不吃蘑菇。”
“我可以去看看动画书吗?”他问,仍在埋头看游戏卡。
“在哪儿?”
“不知道。在那吧,会找到的。”
“最好你和我在一起。”
“妈,我不是个娃娃。没事的,让我去吧。”
“十分钟后回来。”我说,他一蹦一跳地走开了。我仍不愿让他离开我的视线。每个下午听到校车驶来时,我便站在窗帘后,做个窥视者汤姆①式的家长,看着他下车,安然进家门。有时我真想拉住本尼,一遍遍对他说谢谢,谢谢,感谢你是个正常的孩子,感谢你使我的孩子也正常起来,感谢你一直陪伴他。
…
① 窥视者汤姆,英国传说中的人物?考文垂市的一位裁缝。相传,十一世纪初。英国的一位贵妇戈黛娃夫人,为促其丈夫减轻人发赋税曾裸体骑马通过考文垂市的街道,裁缝因偷看戈黛娃夫人裸体骑马过市而致双目失明。
“你爸爸在哪里?”一天,我听到本尼问罗伯特,语气亲切、温柔。卧室那边长时间的沉默,也许是我屏住呼吸时的感觉吧。接着传来罗伯特低沉的声音:“他与我妈关系破裂,去年乔纳森的妈妈与爸爸的关系也破裂了,”本尼说,“乔纳森与她妈住一起,我不知道她爸爸在哪里。肖恩也这样。父母离婚时他还很小:每个周末他与他爸住东普雷斯顿。”好像他要不断地讲下去,长时间叙述破裂家庭的情况,叙述那些在父母生活破碎的玻璃上徜徉的孩子们的情况:“你妈菜烧得很好。”本尼过了一会儿说。
“我知道,”罗伯特说,“她在圣诞节烧的菜才叫好。”我用手背捂住嘴,口水和着泪水从手指间流下,这句话似乎包含了我们失去了的一切和我迫使他放弃了的一切。她在圣诞节烧的菜才叫好。那个时刻我真想回去,真想走进那扇熟悉的门里,只为了能见到罗伯特脸上的快乐神情。我一生都在努力使我的孩子幸福,而现在为了他的安全,我却不得不使他悲伤,还让他生气。从他的嘴角能看出他生气。
我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他在生谁的气。有天晚上做作业时、他将数学书扔到地上,用铅笔砸墙。我从长沙发里站起身,随即动弹不得,这种突发的暴力和愤怒我非常熟悉,让我无法走近,即便目标很近,我也动不了脚。
“真蠢,”他大喊,“跟我们去年学的完全不一样,而且,这毫无意义,瞧他们让我们做的方法。她让我们展示作业,而纸上的空白处又不够。”
“加一张纸行吗?”我静静地说。
“妈,不允许这样。”他尖叫,脸上开始淌泪水。“你不知道。我们不准加纸。我们必须在这页上做,否则不给分数。
真蠢。他推开椅子,跑上楼,将门关得很响,我感到了客厅的地在震动,像地震时的余震。
“你想说会儿话吗?”那天晚上我坐在他的床沿上问。
“不想。”他说。
“说说也许会好受些;”
“我很好受。”
“做数学作业时你并不好受,”
“他们这里的做法真蠢:”他说。
我在超市里看着他走开,他的头仍埋在电子游戏上,脚本能地绕过购货车,跟我想象中的盲人穿过自家客厅一样。
他长长的腿骨已开始长长,因此他有着男孩成为小伙子时的那种白铁玩具般的外观,像由棒棒块块不稳定地组合在一起。他会长得比他父亲还高,而且更英俊。他的鼻子像我,不是鹰钩鼻!鹰钩鼻上再加一双穷凶极恶的黑眼睛,使博比有时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站在证人席上的那个男孩蒂龙。比格斯还说过什么7“那个警察,他把我吓坏了。”
“他威胁你了吗?”他愚蠢的辩护律师违反规定,雷鸣般地吼道,提了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答的问题。
“没有,先生。他只是看着我,看得我冷得发抖。”
像母亲们在婴儿身上寻找天生的缺陷,又像母亲们在孩子学走路学说话时想找出有没有痴呆的迹象那样,我观察、等待,看我儿子脸上是否会出现灰暗阴沉的神情,下雨前乌云密布的那种样子。我整整注意过他三个月,看有没有急性腹痛的迹象,危险期终于过去,又是一个放心的母亲了。这次要注意他早期的怒气,而不是胃胀气,所花的时间长了些。我努力要让他说出来,用说话方式来发泄,而不是用其他的方式。“用话说。”他小的时候我常这么说,多数时候他这么做了。但有天上午离开圣斯坦尼教堂时,我听到一群男孩喊他罗伯特矮彼兔什么的,那纯粹是无聊的哼唱,一路追着他,罗伯特矮彼兔,罗伯特矮彼兔。他低头在人行直上马不停蹄地大踏步地走去,突然,他转过身,扑向他们,手臂猛烈挥舞,眼睛圆瞪。“住口厂他一边尖叫,一边猛揍。
其余的孩子吓蒙了,向后退却,举起双手,手心向外。“住口!”我将他拖开,也尖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罗伯特,住手,住手!”
“爸爸说过必须反击。”当我在回家的路上威胁他时,他说道。当我向博比告状时,他只是挥挥手,耸耸肩说:“弗兰,麻烦在于你对男孩子不了解。”
沿着K长的超市过道走开时,罗伯特看上去就像博比孩子吋的模样,只是他走路的身姿显得缺乏防御能力,背与肩部圆了点。我心想,博比当警察以前,在还没有练得肌肉发达、充满自信以前,在认识我以前,是不是也这样缺乏防御能力。罗伯特是不是从我身上,从我多年来努力使自己变得渺小、不引人注目、不得罪人那里学会这么走路的。突然,罗伯特背部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回头看看,笑了笑,挂在那张困苦的黑脸蛋上的那个笑容远不止一个笑容,它是一只手,一次拥抱,一个亲吻。也是我们年轻时博比见到我的的笑容,它曾使我神思飘逸,全身内外温暖无比。
“你知道吗,弗兰妮?安妮?”在医院妇产科层的单人房间里,博比坐在我的床旁,手中捧着罗伯特被挤压得不成形的小头,他说,“我们拥有了一切。”
上帝,我爱他。我说出了声。现在有时摸着伤疤,摸着曾经受过伤的地方,摸着已印在我脑中曾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地方,觉得自己很傻。我爱过博比,他爱过我。大凡听他这么说过的人决不会怀疑他的爱。开始时,我爱他,爱他,爱得纯粹、单纯。后来过了一阵子,我爱意念中的他,那个善良的博比,那个偶尔来到我身旁、抚摸我的背、吻我手指的他。我热爱我们的生活,漫长的沉闷和短暂的欢乐是我们在一起时的主要特征。我们的生活像一幅连点画,线条是主要的,是糟糕的方面,它们连接着偶现的圆点。
而现在,所有的爱都归到那种生活所剩下的内容一一孩子一一上面,他的篮球鞋太大,脚太小。我注视着他。却又担心脸上露出安?贝尼代托注视博比时的神情,像猫,一听到开罐器的声音眼睛便圆瞪,情绪激昂。惟恐自己结果与她一样,一旦他倾心于另一个女人,另一个需要悉心呵护的人,她就只能得到那种成年男人对母亲所有的漫不经心的、几乎像恩赐的、傲慢的爱。独自呆在那个一尘不染的屋子里,电视机上面放着照片:有博比四岁拍的,脚盘在身下,圆滚滚的手抱着膝盖;有博比二十六岁时的照片,穿着礼服。客厅墙上是她丈夫穿着蓝色警服的照片。
“我那老头真是件杰作。”博比总这么说。老罗伯特是被一个混蛋用枪打死的,那混蛋在一次酒吧抢劫案中挥动着枪,却不知道如何不使枪走火。我们有两个月没有出门,葬礼上我哭得很伤心,不是为我只见过一面的贝尼代托中尉,而是为他儿子。风笛声像难听的鸟鸣,警察人山人海,警徽上套了圈蓝黑色橡皮箍。
“是件杰作。”他就说了这些。没有一件具体的事,连一句充满爱或愤怒的话也没有。在博比心中,他父亲是个里程碑。也许在罗伯特心中,他父亲也是个里程碑。模式,模式,像部落的图腾,不容玷污与亵渎。红,绿,黑,蓝,父,子。
我一直站着,呆呆看着装了一半的车斗,当我抬起头时,看到有个高个儿男人在通道尽头拦住罗伯特,手搭在他肩上。我突然感到胃里空荡荡的,浑身无力,好像要晕倒了。我推起车就走,可通道上有两个老太太在看赠货券,等我从她们身边挤过去,罗伯特不见了。那男人在看鸡肉食品,或者装着在看。看得还很出神,头也不抬,我心想,真是个拙劣的演员。我站到了他的跟前。
“对不起,”我说,“你刚与那个孩子说了些什么?”
“什么?”
“那个男孩?长着黑头发的男孩?你刚才与他说了什么?”我意识到那两个拿着赠货券的老太太正看着我。我的声音非常响,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
“罗伯特?克伦肖?我教他体育。在小学里。”
我全身一阵轻松,肩膀、头、脸也许都流露出深深的安全感和一切正常的感觉,他迷惑不解,看了我一阵,接着笑了。“你是罗伯特的母亲吧?”他说,“我刚才把你吓坏了。
真是太对不起了。’’
“不,不,别放在心上。我太傻了,只是……”
“……如今得比我们当孩子时要更小心些。咳,我干这工作心里清楚。”他伸出一只大手,手指很粗。我的手在里面无影无踪,抽出后才重见天日,像条小鱼逃出大鱼肚子。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大,开学第一天我从停车场和学校草地上远远看见过他。他高大,健壮,红光满面,和蔼友善,头上的金发在逐渐稀少,航空眼镜后有双淡色的眼睛。你们的体育老师能让你们联想到什么动物?回家的路上我问罗伯特,我们玩的另一个游戏?回答应该是一种敦厚的、动作缓慢的、非常非常宽宏大量的动物,也许是一头熊吧。
“迈克。赖尔顿。”
“贝思?克伦肖。”
“我知道,”他说,“你与勒尔巴克太大在图书馆帮忙。”
“遗憾,没有见到过你。”
“我爱好体操,”他说,“非常迂腐。你从纽约来?”
“不是,”我说道,背里感到又紧了起来,“特拉华州。”
“听口音像是纽约人,”他说,“我一直想给你打电话,说说罗伯特的事。”
“怎么啦?”
“哦,他很好。你知道,他刚来。习惯了这儿的生活后,话会多起来的。没问题。我只是希望他能参加我们的足球队。训练量不大,没多大压力,一周训练两次,晚饭前训练。
我从不对孩子喊叫,而且大考前一天不训练。训练下周开始,他得放学后留在学校,步行回家或你来接他。他新来,而且好像不敢肯定你会不会同意。本尼?卡斯特罗也参加。
这有没有关系?”
“我跟他谈谈。这很好,对他有好处。”
“太好了。太好了。”他停了一下。“我会给家里发一张请准条,上面会有更多的情况介绍。如有问题,请给我打电话。还有,我也是副校长。任何事都可打电话,有关学校的事,回家作业,随便什么事。”他犹豫一下,眼睛看着他的车。
“向你问点事,你不在意吧?”
我摇摇头。
“你对鸡知道得多吗?”
“鸡?”
“煮鸡。”
“我煮过很多鸡,你是不是想问这个?”
“你可知道哪些东西可放进鸡肚里,使鸡竖立起来,熟得快一点?然后再放回到深、平底锅之类的容器烧。应该是金属的,像大高尔夫球座,管用吗?”
我哈哈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说,“我从没有想到要买一个。煮鸡用一个小时就够了。有什么可急的?”
“我也这么想。谢谢。”他说,眼睛盯着肉箱看。
突然,我听到格雷斯的声音,声音清晰,似乎从广播里传来,不是约翰。麦克?卡特在谈菜肴里加异国风味的芫荽叶而使它具有国际水平的经验。我们在哪儿坐着?我与格雷斯。是不是在来克星顿大街的咖啡馆里,那里柜台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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