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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11-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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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住婆婆这边。两个男人抽烟聊天,天南海北。天快亮的时候,秦老师的女婿重重地打了王大顺一拳:“兄弟呀,你现在算活过来了。”我什么时候没活着。”王大顺不服气,秦老师女婿就实话实说:“今儿早去车站接你,你没照照镜子,都没人样了,现在你活过来了我不管了。”“谁要你管。”王大顺走到镜子跟前捏捏下巴。
“有哪么严重吗?”
王大顺在口袋里摸半天摸出烟盒,红雪莲烟。王清就埋在可可托海的森林边上,全是高入云天的红松,林涛跟大海一样。王大顺用好烟好酒招待了帮忙的人,王大顺要感谢的人太多了。眼前这位老兄太够哥们儿了,上天有眼还真让他摸到了红雪莲烟,半盒呢、十支、慢慢抽就把太阳抽出来了。秦老师的女婿告诉王大顺:“兄弟呀,好好地活吧,你身上可是两个人呀。”王大顺细细地琢磨了一遍,越琢磨越觉着有道理。王大顺一下子放松了,跟挨了一枪似的仰面倒下去,幸亏后边是沙发上,幸亏秦老师女婿反应快扶了一把,王大顺总算倒在沙发上,鼾声就起来了。鼾声不大,嗡声大。秦老师女婿也受了感染,一宿没睡,也倒在床上呼呼睡起来。
秦老师女儿送早饭过来的时候,两个男人睡得正香。秦老师女儿把饭放进锅里,拉上窗帘。阳光还是透进来了。秦老师的女儿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这两个男人,看了好半天。秦老师的女儿开始拖地板,拖完后又跪在地上用抹布擦,连柜子后边都擦到了,连墙壁都擦到了。擦完了,她还站在门口看了看,地板墙角里果然亮堂堂的。太阳也好,灯光也好,照不到那些角角落落的,可那里还是有亮光。她一个礼拜擦一遍房子。她还是觉得懒了一些。丈夫劝她不要这么累,拖拖地板就行了。一个礼拜把房子擦一遍,房子又不是人,人一个礼拜洗一次澡。她就告诉丈夫,“天天洗澡不好吗?”“我不想让你这么累。”“我不累。”丈夫再也忍不住了,就说到秦老师那里,秦老师故作惊讶:“她做姑娘的时候可没这么干过活。”女婿马上意识到说漏了嘴。
下午三点大家都来了。瓜果瓜子饮料都是自己带的,来了好几位老师,有过去的班主任和代课老师。好多人都是毕业以后第一次见面,可大家说的都是学生时代的往事。王清的许多事情连王大顺都不知道,说王清的时候,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好像王清就坐在大家中间。客厅小,人很挤,大家还跟学生时一样挤成一团,男生一团,女生一团。可谁都能感觉到有王清一个位置。这个气氛一开始就有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渲染出这么一种罕见的气氛。连王大顺都感到惊讶。秦老师从王大顺的神色里看出来了。那几位老师看出来了。老师们意味深长地对视一下。秦老师还是留意女儿的反应。秦老师的目光慢慢地游到女儿身边时,秦老师竟然发现女儿坐的凳子空出半边。女儿只坐了凳子小小一角,女儿完全是下意识的,女儿听着人家讲王清的事情。那是王清同宿舍的人在讲。还有王清的同桌。还有跟王清住一个院子一起长大一直长到技工学校的。这些都是大家不知道的。也是王大顺不知道的,谁也不相信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毕业才五年,谁能相信死亡呢。这种气氛太烈强了。王大顺完全相信了。王大顺唱了两首歌曲,都是王清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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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顺只会唱这两首歌曲。王大顺不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当年新生入学后的第一次晚会上,每个人必须表演一个节目。王大顺就唱了两首歌。先唱了《黑眼睛》,声调不怎么和谐忽高忽低,可有一种奇妙的东西感染了大家,大家喝彩,再来一首再来一首,王大进就唱了最后一首《三岁的小鹿》。这是一首叙事歌曲,讲一位老猎手最后一次打猎,猎手瞄准的是一只三岁的梅花鹿,老猎手扣动扳机就后悔了,枪膛里射出去的竟然不是子弹,是一枚樱桃核,很准确地击中了小鹿的额头,小鹿跳了一下就跑了,老猎手再也不打猎了,老猎手养了一群羊,羊群在山坡上吃草的时候,梅花鹿就过来了,老远就能看见凤冠一样的鹿角,就是那枚樱桃核长出来的鹿角。歌曲是这样结束的。
我的鹿茸一样的可可托海啊,
我的鹿茸一样挺拔的姑娘。
秦老师看见女儿的眼睛里泪花闪闪,有的女生在擦眼睛,男生们眼睛发红。沉默了好半天。有人很巧妙地换了话题,气氛缓和了一些。秦老师在想王大顺当年写的那篇作文《我的家乡可可托海》。秦老师不知道这篇作文的前奏是从歌曲《三岁的小鹿》开始的。《三岁的小鹿》才是击中女儿和王清的关键。到可可托海已经是茂密的森林了。可可托海,蒙古人称那地方为绿色丛林。秦老师当时给学生的作文是“我的家乡”。后边由学生自由发挥。有乌苏沙湾的,有车排子下野地的,有大拐小拐炮台的,有伊犁塔城阿尔泰的,可可托海是最边远的地方了。那篇作文的原稿应该在王清手里。女儿保存的是作文的复印件。还有五大本日记。女儿出嫁的时候全带走了。秦老师亲眼看见女儿把这几样东西放进小箱子。女儿告诉秦老师:一会儿新郎来取。秦老师急了,“傻丫头,要等到后天,跟嫁妆一起带走。”“这不是嫁妆。”女儿已经用大人的口气跟妈妈说话了,“哪个新娘也不会在婚礼上才把心交出去,对不对?”新郎骑着自行车带走了女儿的秘密,还有几样心爱之物。结婚前三天,女儿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除过吃饭就不再出来。看不到她的笑容,甚至连表情都没有。简直是一个陌生人,目光那么遥远,让人不可思议。房子里静悄悄的,秦老师也是出奇地平静。只管做饭。叫女儿吃饭。女儿又回自己的小房子。门是闭上的,闭的不严,但要看进去很困难。秦老师记得女儿只跟她说了一次话。那是出嫁的前一天,一大早、女儿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秦老师发现女儿已经坐在客厅里了,九点多以后她的伙伴会聚一起。这是女儿在娘家最后一段独居的时光了。“妈妈,”女儿站起来,从天山闪射而来的晨光照到女儿红扑扑的脸上,“妈妈,要是一千年前我早就许配给人家了,对不对?”
“是这样的,孩子,那时候女孩十几岁,就许配给人家了。”
“不叫许配给人家,叫未婚夫,有未婚夫了。”这才是女儿的心理话。“那个一千年前的小女孩住在绣楼上,除了做做女工,剩下那么长时间肯定在想象她未来的丈夫。想一个人的时候,肯定把心交出去了,对不对?”
“是这样的,孩子。”
秦老师擦眼泪。女儿泪花闪闪,可女儿的泪花里有那么大的喜悦,秦老师就把眼泪忍住了。“嫁女儿是个喜事啊,我这是怎么了。”太阳出来了,太阳就贴在窗户上往房子里看呢。一群人围着女儿唧唧喳喳。女儿的新家就在东边,不到五公里。女儿在娘家的房子还保持着老样子。女儿回娘家还住那房子。小俩口闹矛盾,女儿就回来住几天,女婿跟狗一样摇着尾巴赔着笑脸来请女儿回去,秦老师总是站在女婿一边,把女儿指责一番。然后看着小俩口骑着自行车离开。女儿回来骑着车子。走的时候,丈夫就把她捎在后边,一只手掌握着方向,另一只手牵着老婆的二六女式车。很快就有了孩子。小外孙女跟女儿一起回娘家。小家伙成了宝贝。两家老人都要带,就轮换着带。有了小孙女就像太阳刚刚升起,就像自己重新做母亲一样,秦老师身上有了一股力量。秦老师看女儿的时候感觉全变了,比她高比她壮比她能干的这个成熟的少妇叫她妈妈,每个礼拜她都能听到这个声音。周六女儿带全家在她这边,周日回婆婆家。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礼拜天就成了老师的节日。据说亚当、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不但失去了衣食的保证,而且失去了无限的寿命,几十年后,当上帝再次光临大地时,发现白发苍苍的亚当和夏娃儿孙满堂,一代代子孙在延续永恒的生命,上帝休息的礼拜天也成为人类的节日。可以想象上帝有多么惊讶。人类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这么多孩子聚在一起他们是孩子又是大人,他们让老师感觉到年轻,他们彼此又那么成熟。王清在他们的追忆里反复出现着,王清跟他们一样既是个孩子也是个大人。秦老师跟学生们待了一天。那是周末,外孙女在奶奶家。
四
王大顺在王清父母家待了两天。王大顺最后一天陪那个开车的同学,驾驶班毕业的,在客运站开长途车,王大顺经常坐他的车,王清也坐他的车,王清就是在他的车上出事的。同学聚会他也来了,他坐在角落里抽烟,不说话。王大顺跟他待了一天,他还缓不过来。王大顺就把他带到秦老师女儿家里。
秦老师去的时候,他们刚吃过饭,王大顺、客车司机、秦老师的女婿三个男人吃饱喝足了,正在彼此点火抽烟。女儿给他们倒上茶水,摆上烟灰缸。王大顺给司机点上火,再给自己点火。三个男人站起来跟秦老师打招呼。王大顺显然把秦老师当救星了,“秦老师在这里,你就不要整自己了。”女婿说:“他半年多不说话,光发脾气,家里人根本受不了他。”秦老师说:“让他好好抽几支烟,我们都坐下,不要站着。”秦老师让女儿找来小板凳。大家围着秦老师,就像在课堂上诱导学生勇跃发言一样,秦老师循循善诱。
“王清会感谢你们的。”
司机开始说话了。
“王清上车的时候带着大衣,我一看就乐了,这不是王大顺在霍尔果斯口岸买的那件俄罗斯毛皮大衣吗,好几年了吧,从来没见王清穿过,我还跟王清开玩笑,新娘子嫁妆都带上了,王清当时就把大衣穿上了,王清说这是王大顺给我买的。王清根本不知道这件大衣的来历。好几年前我去霍尔果斯拉货,在一家俄罗斯人的商店里看中了这件女式毛呢大衣,我当时就打电话到塔城,王大顺那会儿在塔城忙着呢,我这样告诉王大顺,有一批俄罗斯制造的天鹅牌毛呢大衣,千万不要坐失良机。王大顺多聪明的人呀,当天晚上就搭大卡车从塔城往这里赶,到霍尔果斯已经天亮了,我们就等在商店外边,里边有几十件女式大衣,我不能告诉王大顺哪一件最好,这小子一眼就选中了。这小子什么都懂。老板打包的时候,他还郑重其事地谢我呢,感谢我给他提供了信息。你们猜他还说了什么了,他告诉我寺庙里捐钱不能借朋友的,给心爱的女人买礼物不能借朋友的。王清以为我不知道俄罗斯毛呢大衣,就展示给我看,挂在商店跟穿在身上到底不一样,新娘子啊,我忍不住摁响了喇叭。王清就坐在我后边那排座位上。那是个好位子,不颠,王清还是怕把大衣弄皱了,就收起来了。再说山外不太冷。王清比任何人都精神。进山的时候我专门给王清打过招呼,一定要穿上大衣。王清说,谢谢老同学,知道了。我当时没意识到王清是第一次在冬天进山。她到可可托海都是夏秋季节。我没想到会遇到大雪。在山口的时候,云头没什么变化,一切都很正常。过了六个山口子,都很正常。太阳在山顶上悬着呢。第七个山口前边有一片森林,车子要在森林边上跑好几个小时。大雪就是从森林里突然冲出来的,跟打埋伏一样,轰隆一声巨响,把天都轰塌下来了,车子差点冲到沟里,眨眼间就是一米多厚的雪。幸亏没有刮大风,要是遇上白毛风当时就完了。旅客的命全交给我了。看不见路。我就凭着对山路的记忆往前走。车子开得很慢。我还记得我朝身后看了一眼,可能是王清穿大衣的样子太引人注意了,我老记得那件漂亮的俄罗斯毛呢大衣穿在她身上,我朝身后看的时候就看到她脸红扑扑的,眼睛那么亮,大衣的毛领子竖起来,我马上镇定下来。车子也稳了,直直地开过去。翻越最后那个山口,脚也僵硬了,车里已经没有暖气了,剩下的油勉强能开到可可托海。我脊背开始发凉,我又往后看了一眼,我真的看见王清温和的笑容,她的微笑让我放下心来,她的脸红扑扑的。我的手突然有了热量。我知道王清的脸为什么这样红。”
司机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里,他得到了一杯热茶,他喝下半杯,他神清气爽,他的叙述有激情了,他搂一下王大顺的肩膀,“兄弟呀我的好兄弟,只有你小子知道王清的脸为什么这么红。我要没亲眼看见我都不敢相信,两个人好了那么多年,亲个嘴还偷偷摸摸的。”王大顺的脸都红了,好像做错了什么,司机又搂他一下。
“他还不好意思呢。就在王清去可可托海的前一个礼拜,这小子突然给我打电话要来奎屯看王清,咱是过来人咱知道马上要做新郎的滋味,公司的车开不了,我借了朋友的破130,连夜赶往可可托海拉我这傻兄弟呀。第二天还得把他送回去。我按喇叭按了十几遍,我这傻兄弟才赶过来,我从来没见过王大顺这么慌张过,也从来没见过王大顺这么兴奋。这小子一路上就跟我说了一句实话,我相信这绝对是真的,过山口的时候,明月升上阿尔泰山顶,森林草原河流那么清楚,跟大白天一样,王大顺告诉我,他亲了他的媳妇王清。他就闭上眼睛,满脸幸福的样子,阿尔泰的月亮在他脸上跳来跳去跟兔子一样。我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我知道王清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她不肯迎合人家,老在单位吃亏。王清换了多少单位啊。漂亮丫头在外边做事太难了,她又想平平安安过日子。那么多人对她想入非非,她对男人的任何轻佻举动和话语都很敏感。她经常搭我的车,我从来不敢跟她开过分的玩笑。王大顺,我的好兄弟,你真是好样的。王大顺告诉我他亲了王清的时候,我就想跟王大顺喝酒。我心想还是等一等吧,等王大顺结婚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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