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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街墨巷 作者:卢岚-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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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语录中,有些在《试笔》中引用过。数百年来,大家不断追寻它们的出处,但至今尚未全部找到。蒙田就这样给后人留下试题,看我们的学问能到达什么程度。伏尔泰、卢梭、歌德,当年到那里参观,不知是否自觉经历了一场考试?蒙田自幼习拉丁文,他的德国老师不谙法语,只能用拉丁文沟通。中学之前,蒙田学的是最纯粹的拉丁语,日后他引用的故事、典故等,很多来自拉丁文作品就不奇怪了。现在,这门口头上已经死去的言语,就从蒙田的作品和书房的屋梁上,向我们透出灼热的思想。是否找到出处,又何伤大雅呢。
三十八岁那年,由于厌倦官场,蒙田一度辞官。“大部分职业都是逢场作戏”,他渴望属于自己的生活,将已经衰弱的力气收回,“虽然不能借出,至少也得设法不要借入”。他请人在二楼与睡房相连的一个小房间的墙壁上,以拉丁文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基督1571年,三月朔日前夕,时值三十八岁生日。米歇尔·德·蒙田,长久以来已经厌倦议会的苦差役和公众职务。趁着还拥有精力的时候,隐退到缪斯的怀抱里,在平静、安稳当中,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它的大部分已经流逝。希望命运让他把这所住宅变得尽善尽美,这个祖先遗下的温馨隐舍。他把它贡献给他的自由、安宁和闲暇生活。
蒙田这个宣言,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何其相似。经过深思熟虑,这个西洋陶渊明也不想“以心为形役”了。他家庭富裕,无须为三斗米折腰。他回到古堡隐居,过他的乡村绅士生活,同时进入他的文学世纪,开始写他的“家常琐事”。他一小段一小段起草,再修改,补充,增加,把文章不断加长,将那些文字戏称为“狂想”。到1580年春天,结为两集在波尔多出版时,才谦虚而低调地起了《试笔》(Essais)这个书名。
该书在欧洲反应热烈,很快传播到世界各地,跟作者的谦虚低调成强烈对照。它使当代人震动,着迷,随后四个世纪,不断被翻版翻译,编入教材,引起争论。到如今,依然恒读恒新,长生不老,每一代读者皆从中得到新的惊喜,而蒙田本人依旧显得亲切而真实。你参观他的书房,书桌前仿佛还坐着这位脑勺光溜溜,垂着八字胡子的贵族老爷。他跟你闲聊,你倾耳细听。他明知自己受人欢迎,你也兴趣盎然。他说他写这部书,原意只给亲朋看。等他离开人世以后,让自己平凡、淳朴和自然的生活展现在他们眼下。娱人娱己,他写,只为一种慰藉,无意讨好谁。而你心里却想,蒙田大人,你这部惊天动地的书,究竟为谁而写?你拿起笔来,当真只为自娱,为打发一下亲朋或自己?但他老人家微笑着一再声言:“我致全力于修身,这就是我的职业和工作,我写书不会比其他活计做得更多。”一个十足的谦谦君子,你能够将他怎么样?
他不也经常提起他的祖先,充满情感谈他的古堡,讲述“没有光彩,没有喧闹”的生活么?他的古堡和书房,“连国王陛下幸临的盛况也不止有过一次”,纳瓦尔国王曾于1584年和1587年两度幸临,不带官员仆役,就睡在他卧室的床上,由蒙田的仆人侍候。这种生活,能够说是“没有光彩,没有喧闹”么?1581年他与弟弟、妹夫、秘书和几个仆人在意大利罗马旅行,受到热烈欢迎,被封为“罗马市民”,接受了一张印玺豪华、烫有金字的市民身份证书,又被誉为“法国的苏格拉底”,他为此不也高兴不过么?在意大利海滨浴场时候,接到被选为波尔多市长的通知,回到家里,国王亨利三世的祝贺和催促他尽早上任的信,不就摆在桌面上等着他么?这种旺盛得火炉般的日子,可以说“没有光彩,没有喧闹”么?
不管是低调,或者言不由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以个人生活琐事来阐释哲理,使复杂的哲学变得简单轻盈的书,使每一代读者感兴趣。他们不断赋予它新的颜色、形象和气味,各人以自己的感受在脑子里重造一本《试笔》。读洋洋一百万言的书,文、史、哲知识丰厚茂密如热带丛林,但你不会迷路,蒙田的原意是要帮助人们走出生活迷宫。我们读蒙田,不单只是读书,还可以找到生活言行的准则。你看他的书,不是单向行车,而是双线交流。你寻找精神粮食,作者给你准备好了。他谈自己在充满战争、宗教冲突、黑死病的时代的生活,谈他的思想、言行、兴趣和哀乐。他自我发问,自我描绘,自我认识,对自我意识进行检阅。他摸索着认识自己,“我自己就是这部书的题材”,他着重让人认识他本人。然而,当你走近这面镜子,照到的却是你自己。他给你讲述本人的事,原来也是你自己的事。时空差距数百年,但作者就像生活在我们当中。
作为散文家、哲学家,他首先是人类心灵和精神的探索者。他探索自己的灵魂,也探索你的灵魂;作为思想家,他首先是个艺术家,主观而充满感官印象,尤其拥有将印象,将古代和他方的讯息传递给读者的本事。为阐述某种道理,他引用古代的典故、格言、警句,但绝非空口讲白话,他给你召来古人,讲述古代的故事,将哲学大众化,普及化,甚至从大家所熟悉的普遍生活切入,使你一下子明白过来。
《论悲哀》中谈到一个故事:埃及王皮山民尼图(Psammeniyus),给波斯王干辟色(Cambisez)大败俘虏后,眼看被俘的女儿谪为婢仆去汲水,儿子被拉上断头台,他表面保持静默,不为所动。但当他看见奴仆在俘虏群中被驱逐,马上敲打自己的头,表现得悲痛万分。事后他说,儿女的遭遇于他是大哀,无可表达。大哀无泪,大哀无言。只有对仆人的悲伤,才可以用眼泪来发泄。
命运是一个大话题,多数人认为它超出人的掌握范围。但蒙田认为,因为主宰幸与不幸的是自己,“外物因本体而有色味,正如衣服能保暖,并非衣服本身有什么温热,它们只能掩护和保持这温热罢了。如果用它们来掩盖冷体,对于冷亦有同样的效用:冰雪就是这样保存的”。命运落到不同人的身上,产生不同作用。
所谓善恶之辨,他认为大多系于我们的感觉。他引述古希腊格言:“人之所惑,不为事物,而为观感。”就连被认为最可怕的死亡,也可以视之为“自然的至善”,我们“自由的唯一砥柱”。掌握事物的是人,可以化恶为善,无须选择苦路走。只要在判断和理解上,“给它们另一种气味,另一副面孔”。
蒙田的墨笔可谓天地经纶,博大沉雄而见地透彻深刻。然而,大道理小道理,无非是最简单的道理:热爱生活,顺应自然,积极面对人生。蒙田探讨哲学的目的是获得幸福,是活得恰如其分而合时宜。他认为撷取生活、身体和精神的满足,是德行的最后目标。美好人生应该普通而合情理,没有奇迹,不带夸张,不殊于众。在无涯天地中,但求一朝一夕的永恒,然后,让时光将我们带走。
当你从古堡出来,站在古老而宽阔的平台上,面对着古朴的石砌栏杆和老树,你进入文艺复兴时代的同时,也感觉到十六世纪的浮华。蒙田为使环境变得尽善尽美,曾与夫人一起策划将领地范围扩大,开辟道路,在水上架桥,在古老的建筑物旁边起些防卫性的房子,将未完成的古老围墙砌好。当年的工程,虽然几经翻新,但原来布局不变。平台下面是拉利杜瓦尔(La
Lidoire)山谷,居高临下,隐约看到一些产酒庄园和古堡。这一带地方是产酒区,家家户户种葡萄酿酒,就像产粮区家家户户种水稻或小麦。现在蒙田古堡也产酒,产品和纪念品一起在小铺子出售。古堡当年是否酿酒?想来是应该酿制的。蒙田说他本人中庸和气,所以他家在内战中不曾受到冲击。但据讲解员说,由于蒙田是天主教徒,新教教徒曾经来袭击。但蒙田应付得体,索性大开门户,请他们进来喝酒。所有人喝得醉昏昏,七歪八倒地拉队走了。古堡没有损失,是葡萄酒将古堡挽救了。怪不得蒙田说:“有节制地喝酒是不适合的,人家还以为你将上帝这个馈赠当成小事呢!”
生死之间
滨海地方,不管荒郊、乡村、城市,总有它难以捉摸的一面,一如海风、浪涛、潮汐的行迹不定。诺曼底的圣马洛城还要神奇。这个城曾经是个海上民兵大本营,专门保护出海的商船不受海盗抢劫。后来一部分人立了功,当上了政府官,另一部分却沦为海盗。因此,圣马洛城也有“海盗城”之称。当年法国人去征服加拿大和琉璃汪岛,都是从这个城出发的。据说在天色未明,或晚霞将落的半明半暗时分,城墙里面的石板街上,会突然出现一艘鬼船,在雾霭沉沉的波涛中行进,转眼间,又突然沉落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我到圣马洛城,并非指望看到那艘鬼船。我相信自己的视觉神经很健全,想像力也不太丰富。斜阳照到浓雾中产生的蜃景,需要人的幻觉来完成。出发前听说,这个城市的餐室所调制的贻贝风味特别好,何不趁机去饱餐一顿?那天我们去到该城,第一件事是找了一间露天咖啡座,座位刚好对着城门,门外是一片汪洋大海。船过大洋,似落在几席间。邻近一张餐台,坐着一位戴深度眼镜的男士。蒙上薄尘的桌面,放着一瓶1664牌的啤酒和一包香烟。那位先生喝酒抽烟,不时看看路人和手上的报纸。我猜想他是一位作家。深度近视眼镜、抽烟、喝酒,是作家的必然配件,何况圣马洛是作家经常涉足的地方。一个经历过沧桑的海盗城,铜墙铁壁似的城墙,海盗住过的房子,流传其间的传奇故事,一望无际的大海,都可以给他们灵感。“旅行作家协会”,不久前在这里举行过几天会议,庆祝协会成立十周年,许多旅行作家一时云集到这里来了。他们都是旅行作家的始祖梅尔维尔(H。Melville)的徒子徒孙。
但这句话最好不要高声说,以免让夏多勃里昂听见,他就躺在一公里以外的坟墓里。这位生前跟天下间的人,尤其跟天下文人都吵翻的大文豪,对这句话会生气的。梅尔维尔算什么?他夏多勃里昂,不也是个大旅行作家么?早在1791年,时年二十二岁,就从这个城市上船,横渡大西洋,远征到美洲去,还写了一部使他一夜成名的《阿达拉》呢!
真的,如果我们到圣马洛城忽略了夏多勃里昂,就像到巴黎忽略了巴黎铁塔。这位大作家生于圣马洛,死后也葬在圣马洛,是这个海边小城最著名的历史人物。逝世两百多年以来,一直活在现代人当中。大街上竖着他的塑像,广场街道以他作命名,旅游杂志和导游总不忘告诉旅客,哪几处海滩是他童年时代经常玩耍的地方。如果在那个小城里,一切还在叙述着夏氏,只因为他在《墓畔回忆录》中,对童年的生活,对故乡的面貌和乡亲们,有着详细的记载。
吃过贻贝,我们去找他的出生地点,在海风阵阵的城墙上下转悠了半天。城墙外面一片汪洋,白云朵朵下洋轮缓缓而过,岸边浪拍沙滩,游人点点;城墙里面人头攒动,露天咖啡座鳞次栉比,阵阵民间音乐的间歇声中,传出盘子碟子的丁当响声。眼下一切都有了,唯找不到夏氏的出生地。不知不觉间转回到原来的咖啡座,遂向当地人打听。那位先生举起手向前一指,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前面有一座五层大楼,“夏多勃里昂”这行大字,就在楼下一块绿色的檐篷上。那显赫的名字底下,也是一个露天咖啡座,每一张桌子旁边,打着一把蓝色的太阳伞。原来夏氏出生的大楼,已经成了酒店,就叫“夏多勃里昂酒店”。一队民间乐队正向游客演奏,一派笙歌。
眼看这位大作家的名字,成为酒店的招徕工具,有点意想不到,但我还是心平气和。在巴黎附近的狼谷和孔布尔两处地方,已经辟有他的博物馆,我们还苛求什么?后来还发现,在这间酒店里,他出生的房间没有占用,辟为纪念室对外开放;院子里也整顿了一角地方作为纪念,入口的门楣上方刻着:
1768年9月4日,夏多勃里昂在这座大楼里诞生
这个海边小城,冬天时候巨浪直扑到楼房三楼的窗户上。夏氏诞生那天,防波堤也被淹没了。而夏氏对这一切,有着深深的眷恋。他曾经给故乡一位女士写信:
请将我所有的柔情诉给大海,告诉她我生于浪涛中,她目睹了我最初的日子,给我最初的热忱和激情以养分。我爱她直到最后一天。
在《墓畔回忆录》中,夏氏对圣马洛的地理状态有这样的描写:“圣马洛只是一座岩礁,从前耸立在一片产盐的沼泽当中。公元709年,由于海水突然涌入而变成一个海岛,海水将海湾深挖,使圣马洛山置于波涛当中。现在圣马洛这座岩礁只系于一条被诗意地称为犁沟的长条暗礁。这条暗礁一边被涨潮的海水袭击,另一边被拐弯进入港口的潮水冲刷。”圣马洛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一种独特的气氛。从这部著作中,你可以听到作者童年时代永不中断的风声浪声。无边无际的大西洋像摇篮,把夏氏的童年轻轻摇荡着。熏风暴雨,轻波巨浪,乌云彩云,还有影子般追随左右的静寂,造就了一个敏感而孤独的灵魂。“我像风和浪的伴侣那样被抚育着,这些风,浪,孤寂成为我最初的导师,它们对我的精神的原本状态,对我的独立个性,可能是比较投合的。”
透过夏氏纪念室的一扇窗,可以看到约一公里外的大贝岛,大贝岛上夏氏的坟墓也清晰可见。他生于斯,长于斯,葬于斯。生前他的生活多姿多彩,华丽成一片艳阳天。连他自己回过头去看,也嫌太热闹了些。因此,希望死后有一个安静的休息环境。他看中了大贝岛上小小一片向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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