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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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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
想起一个人
我开始慢慢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事实上走过了哪些地方。在深圳密集的玻璃山般的高厦间,N城的青草像乌云一样在阳光下弥漫,它们从高楼之间、马路上、窗口那些密封的窄缝中生长出来,遮住了汽车、人流和大楼。K.D的声音从青草的草尖上碰到我的耳垂,青草在我的身体下面,他的脸在我的上方。他的身体瘦高硬,就像多年以后流行的那本美国畅销书里描述的男主人公。当然他比那人要年轻。
他奇迹般地出现在N城,又在一夜之间消失,混合着80年代末的激情和浪漫,只来得及像大火一样燃烧。80年代的最后一年春天的夜晚,他突然从北京来了,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这片楼群中的哪一幢楼,我从住的地方步行来,摸黑走了很久,能找着你真是一个奇迹。他穿着黑色的夹克,寒冷的气息从他的头发冒出来。他站在门外,我吃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说:我真的把你找着了。
我吃惊的还有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一个人寂寞无比,他真的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北京那么远的天掉到N城。我们互相吃惊着相拥在一起。我确信,那个小小的阴魂就是在这个夜晚产生的,它在诞生之中看到了我们,看到了他,他的影子投射在我的蓝色窗帘上,我打扮成一个远离人间的女人让他给我拍照,那些照片美丽无比,完全不像我本人。它们停留在N城的那个夜晚,每一张都闪闪发光。K.D他赤身裸体的样子也停留在那个夜晚,我当时没有看清他,他脊背光滑的质感停留在我的手指上。一个结实、光滑的男性裸体是我事隔多年之后才分离出来的形象,他瘦削、完美,远离了当时的他自己,像现代舞中穿着肉色紧身衣的舞者,伸展着有力量而又有效地控制着的肢体。在我的回望中,背景总是一片黑暗,黑暗使我无法分清到底是N城我的房间还是舞台,我的米白色的藤椅有时在黑暗中孤零零地浮现,有一束光,不知从什么方向照下来,紧紧地追随他缓慢的动作。白色的光芒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发蓝。
这些场面使我忧郁,心痛,在心痛中又感到一种美。但它跟事实毫无联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深圳的街头看见这些。K.D在凌晨五点离开,我们下了楼才发现地上全是湿的,天上下着毛毛小雨,空气潮湿而寒冷。我送他走过了半个N城,丝一样细的雨在他的头发上蒙上了一层,这就是我最后看见他的样子。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份,6月初的时候我收到了他从上海虹桥机场发来的信,他信上说他过一会儿就要飞往美国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又过了半年,我收到了从N城的原单位转来的K.D的圣诞卡,说他在夏威夷,他想念我,希望我给他寄一张那个晚上的照片。
我没有寄。他从此音讯全无。
我独自到医院做了人流。南红照顾了我几天。秋天的时候闵文起到N城出差,那时他已经离婚三年,他一看到我就很喜欢,他说通过部队这条线把户口转到北京很容易。当时我对爱情和婚姻幸福已不抱任何希望,觉得跟谁结婚都一样,而且N城已经使我十分厌倦了。我不假思考就作出了决定。
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繁忙而混乱的生活和工作把一切记忆全都磨损了。现在生活突然中断,眼前的东西一下全部退去,埋藏在生活里的根部裸露出来,我清楚地看到,在这些奇怪地扭曲着的根部上面生长着的果实就是那个孩子的灵魂。它本来隐匿在我的腰间,泰国女人的话就像一道魔法,把它释放出来,悬挂在我的面前。
有关的词:做掉、人工流产、堕胎
在南红支离破碎的故事中,她经常说到的两句话是:“不能总是去做掉”,“想不到放环也会大出血”,还有一句她说了一次就不说了,她大出血后不到一个月史红星就要与她同床,结果感染上了盆腔炎,疼得连路都走不了。
“做掉”这样一个简单的词的背后是人工流产这个巨大的事实,它听起来没有“堕胎”那么可怕,在我们的意识中,“堕胎”是一个与罪恶、通奸、乱伦等等可怕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词,它总是被宗教和道德这样巨大的嘴所吐出,这两只嘴同时又是两只巨手,它们一个接一个抛出“堕胎”的铁环,嗖嗖地套在步履蹒跚的女人身上,这些女人身上有着尚未成形的胎儿,无论她们的身份高贵还是卑贱,一旦被铁环套住就扑扑倒地,她们再次站起来的时候将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她们的步态和面容将发生根本的改变,这种改变绝大部分人看不见,但她们身体深处的那道伤痕直到她们死去还将留存下来。
“人工流产”却是一个公开化、合法化、带有科学性的中性词,它具有通体的光明和亮度,丝毫不带私密性,与罪恶更是无关。在办公室、公共汽车站、菜市等公共场所,这个词都可能流畅而响亮地划过,而且由于计划生育的基本国策,它在我们的生活中堆积如山,成为居委会、街道办事处、区政府等各级机构衡量一项任务指标的内容。由于它被使用的频率太高,而被简化为“人流”,人流其实是一种阴性的风,它掠过每一个女人的身上,却永远触碰不到任何一个男人。
巫器与刑具
那些器械闪闪发光,寒冷而锐利。它们奇形怪状,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出现过,它们的弯度、刃尖、齿痕所呈现的非日常性使它们具有深不可测的复杂色彩,巫器的神秘、刑具的决绝、祭器的神圣不可抗拒,以及它们作为手术器械的尊严,这些品质中的任何一种都会使我们不寒而栗。当它们聚合在一起,那种寒冷绝非简单的叠加,而是一种魔法般的质变,变成刀刃之上的刀刃,寒光之上的寒光。我们惊弓之鸟般的身体即使背对它们,也会感到它蓝色的火苗吱吱作响。
我们遭受白眼,白眼也是刀刃,它们在空中掠来掠去,我们尚未到达医院就能感到它们,从大门到门诊挂号处,到妇科的候诊室。妇科这两个字也是某一种形式的白眼,它只能使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感到亲切,却使二十多岁的未婚者感到无地自容。这是一个男女之事的后果必须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一逆推就会推到性事,凡是需要遮掩的私密的事物到了这里都被袒露无遗。初潮的年龄、经期的长短和数量,人流史、生育史、婚史,等等,一点都没有办法隐瞒。我们完全丧失了意志,下意识地答出真实的情况,我们说出未婚,这本是首先需要隐瞒的事实,但我们不说她们也会知道,她们一看就会知道,一摸就会知道,而且这事即使从逻辑上也能推出,既然结了婚又从未生育过为什么还要打胎呢?她们既不接受终身不育者又不尊重别人。就这样,未婚这个事实从里到外掠夺了我们的力量,我们心虚腿软,目光游移,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全都是巫婆一般的明眼人,明眼人一眼就把我们入了另册。
这个人冷冰冰地坐在我们的对面,白色的大褂跟巨大的眼白的确是同一种事物,黑色的瞳孔在眼白之上,从那里透出审判的严威和巫婆的狠毒。如果我们吓得一哆嗦之后如实道出我们尚未结婚就已经做过一次或两次人流,这已经是第二次或第三次,白色的巫婆就会说,你是只图快活不要命了。
然后我们怀着绝望进入人工流产手术室,这是如此孤独的时刻,如果有人陪我们来,她们将留在门外,如果我们独自前往,每接近手术台一步就多一层孤独。与世隔绝,不得援救,耳边只有一种类似于掉进深渊的呼啸声。在四周冷寂的敌意中听到一句像金属一样硬的命令:把裤子脱了!全都脱掉,没有羞怯和迟疑的时间,来到这里就意味着像牲口一样被呵斥和驱赶,把自尊和身体统统交出。“把裤子脱掉”这句话所造成的心理打击跟被强奸的现场感受相去不远,在手术器械之前就先碰疼了我们,或者说这句话正是手术器械的先期延伸,是刑具落下之前一刻的预备命令。
然后我们赤裸下身。这是一个只有我们自己一个人时才能坦然的姿势,即使是面对丈夫或情人,赤裸下身走动的姿势也会因其不雅、难看而使我们倍感压力。在这间陌生、冰冷、白色,异己的房子里,我们下身赤裸,从脚底板直到腹部,膝盖、大腿、臀部等全都暴露在光线中,十分细微的风从四处拥贴到我们裸露的皮肤上,下体各个部位凉飕飕的感觉使我们再一次惊觉到它们的裸露,这次惊觉是进一步的确证,它摧毁了我们的最后一点幻想。
我们的脑子一片空白,命令的声音像铁一样入我们的意识,我们按照命令躺到了产床上,这是一个完全放弃了想法、听天由命的姿势。我们像祭品一样把自己放到了祭坛上,等待着一种茫然的牺牲。那个指令从天而降,它不像从一个女人的嘴里发出、没有声源,声音隐匿在这间屋子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里,它们聚集在上方,像天一样压下来。这个声音说:
把两腿叉开!
如同一个打算强暴的男人,举着刀,说出同一句话。这使我们产生了错觉,以为这个女人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男人。“把两腿叉开”,这是一个最后的姿势,这个姿势令我们绝望和恐惧,任何时候这个姿势都会使我们恐惧。那个使我们成为女人的隐秘之处是我们终其一生都要特别保护的地方,贞操和健康的双重需要总是使我们本能地夹住双腿。但现在我们仰面躺着,叉开了腿,下体的开口敞开着,那里的肌肤最敏感,同样的空气和风,一下感到比别处更凉,这种冰凉加倍地提醒我们下体开口处空空荡荡一无遮拦,有一种悬空之感。
但对于那个将要动手的人来说天然的开口还不够大,有一种器械,专门用来撑开子宫颈,是一种像弹弓一样的东西。另有一种细而长的器具,用来伸入子宫弄掉里面的胚胎,这个过程妇科称为“刮宫”,我想那细长闪亮的钢条也许就是叫作“宫刮”。宫颈撑触碰到皮肤的时候我们以为开始刮宫了,肌肉紧张,骤然收缩,在僵硬的同时一层鸡皮疙瘩从私处迅速蔓延到大腿、膝盖和脚背,我们神经的高度紧张使这触碰变形为一种疼痛,也许只是由于宫颈从未被器具碰过而有一点异样的微疼,但我们禁不住呻吟一声,仿佛疼痛难忍。
真正的疼痛马上就到来了。
那根细长坚硬冰冷的钢条(或者叫宫刮)从下部的开口处进入我们的身体,它虽然只进入我们的子宫却像进入了我们的五脏六腑,抑或是子宫在这个时候就变作了我们的五脏六腑。它在我们身体的深处运动,用它铁的质地强制我们的肉体,将紧贴在子宫内壁的胚胎剥离开。那是一种比刀割的疼痛还要难受十倍的痛,没有身受的人永远无法知道。虽然它痛在局部却比任何一种痛都要迅速地涨遍全身,在传递的过程中又加强了痛感,每一个细胞的痛都真实而直接,仿佛那个宫刮巨大的刀锋(我从来没有搞清楚它是否有刀刃)直接刮在每一寸皮肤和内脏上,而不只是刮在子宫里。这种痛使我们感到一秒钟就无比漫长,五分钟就如同五十年。我们在此前听到的有关经验全都是不准确的,做过的人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五分钟就能解决问题,甚至都不需要麻药,因为简直就不疼,最多跟来月经时肚子疼差不多,还说现在有一种新的办法,用电吸一下就出来的。
我们痛得冷汗直冒,全身瘫软,眼前发黑,我们的子宫从未受过损伤,现在有一个铁的东西要把吸在上面的胚胎生剥下来,就像有人要把我们的五脏六腑硬扯出来一样。这跟断指之痛的单纯和明亮完全不同,那是一种闷痛,是痛的噪音,黑暗的痛,是碎裂和放射的同时又是凝聚和胶着的痛,是一种刺眼的泛光,没有方向却又强劲无比的风,它使人无法叫喊只能呻吟。这种痛的难耐使我们怀念另一种痛,那种在皮肤表面割一刀的痛,被开水烫伤被火烧伤的痛,它们火辣辣的痛像晴朗的天空一样透明,像鸽哨的鸣叫那样确定和易于捕捉,像晴天霹雳那样令人震惊却比噪音容易接受,在我们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记忆中,它甚至灿烂无比,它的亮光被混浊晦暗的闷痛衬托得无比真实。
我们后悔听信了别人,如果没有相反的心理期待疼痛肯定能减弱一些,我们的心理脆弱而敏感,瞬间就能放大或缩小生理上的感受。那些别人不是道听途说者就是已经生育过的女人,而与我们境遇相同者的经验永远深藏不露,真相连同经验一起被遮盖。
没有人能将真相告诉我们。
过去
在80年代的N城,人工流产是韦南红成为我的朋友的一个契机。但做人流的是我,而不是南红。那时候她刚刚跟一个本学院的青年教师好,那人是颜海天的同事,也是画画的,但才气不如颜海天。颜对南红没有感觉,这是很久以后他告诉我的,他跟南红的关系一直平平。与南红好了一年的那个谁,现在我已经记不住名字了,好像叫什么军,建军或小军,但这关系不大。他在南红心里没有留下太深的痕迹,我也只见过他一次,那时候南红跟他已经讲清楚,不存在什么特定的关系了,但他们还像朋友一样来往,没有人呼天抢地,悲伤欲绝。
对比起来,我有时会为自己感情的古典而不解,爱一次就会憔悴,再爱一次就会死。我只比南红大五岁,却像大了整整一个世纪。真是匪夷所思。
还是回到人工流产这个话题上,这是几个重要的话题之一。
当时我的母亲尚未到N城,所以我在这个城市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举目无亲这个词一点也没给我造成孤苦伶仃的感觉,这事有点奇怪,我好像从小就喜欢举目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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