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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房间 作者:林白-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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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点半!不管我的四肢多么沉重,只要意识到这个数字,我就会奋起挣扎,在挣扎中把疲惫的力气积聚起来。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挣扎起床跟晕车的感觉相似,所不同的是,晕车必须紧闭着嘴,一张开嘴就会呕吐,而起床的时候总是要大打呵欠,仿佛呵欠可以为我增加力气。我晕着头摇摇晃晃地穿衣服,半闭着眼睛,动作常常不能一下落到实处,但是我知道六点半了,六点半是一根绳子,垂在我的上方,而我的头顶早就长出了一只坚固的钩子,这个钩子的名字也叫六点半,这两个相同的六点半迅速而准确地勾连在一起,它们齐心合力地把我往上拉。
我摇摇晃晃地趿着鞋上厕所,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然后我一阵风地刷牙洗脸,用隔夜的开水冲一杯红星牌奶粉,我把扣扣的饼干胡乱塞到嘴里,同时对着镜子梳头,好在我的头发是最简单的马尾巴,只需胡乱在脑后扎成一把就行,没有孩子就不会明白为什么有孩子的女人不是把头发剪得很短就是随便扎成一把。临走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要往乳罩里垫上一点卫生纸,根据我两个月的经验,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根本存不住奶水,有一两个小时不喂奶就会自动流出来,晚上这种情况尤其明显,睡前我总要往胸前捂两条毛巾,一边一条,即使这样,我还是常常被胸前的一片冰凉弄醒,那时候我还没有听说过柔软剂这回事,这两条毛巾很快变得浆硬发黄,它们硬邦邦地摩擦着我的乳房,就是这时候我发现乳房的敏感度大大增强了,我把这两块硬毛巾放在腿上和手臂上,都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不适,这使我进一步确认了这个发现。
乳房什么时候变得像鼻子一样灵敏,又像舌头一样怕疼的呢?当然这新的一页完全是扣扣揭开的。关于乳房在女人一生中三个阶段的定位,在民间早就有了广为流传的说法:结婚之前是金奶,结婚之后是银奶,生了孩子是狗奶。不用说这是男人们的看法,是男人眼中的乳房。也许还有一些没有头脑的、男人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的女人也是这样看的,但某些女人决不这样看。她感到女人的乳房越到后来越神奇,经过孩子的吸吮,一下变得锐利无比,平添一份对外界的感受力,综合着眼睛的明亮和鼻子的灵敏,同时具有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是女性神秘直觉的来源之一(这使我联想到某个神话,想到世代相传,像大海一样苍茫的神话流传中一定有一个隐秘的神话,从女性的体内诞生,在几千年的无知无觉中流传,在某些神秘的时刻,像珍珠一样照亮大海)。我往乳罩里塞卫生纸,有点像经期往下身垫卫生纸,这是一个我以前没有想到的动作,事到眼前就无师自通了。在月子里听母亲说过,我身体太弱所以存不住奶,有一点奶水就会自己流掉。但她没有告诉我上班的时候怎么办,扣扣满月的第二天她匆匆忙忙回老家了。
垫纸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我以前看到过的哺乳期的妇女,她们胸前鼓鼓囊囊像袋鼠一样难看,而且邋遢鼓起的地方总是湿一块,这种形象从农村到小城,在有女人的地方司空见惯,我年轻的时候常常视而不见,或者是在看见的同时马上就忘掉了,觉得这是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那时候好像还没有发现时间是有连续性的,一步一步就会走进去,总好像起码是隔着一辈子,是人与袋鼠的区别,要等到下辈子才可能变成胸前鼓鼓的袋鼠。我想我只要不结婚不要孩子怎么会变成袋鼠呢,而我年轻时决心不要孩子的隐秘理由之一就是担心自己变成一只难看的袋鼠,但是她们说,现在你还年轻,等你三十多岁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诗人余君平
形同袋鼠的女人在我眼前晃了二十多年,有一天我忽然看见了她们中的一个,她胸前的奶渍清晰无比,近在眼前。而我不仅仅是看见,更是被冲击,那块奶渍不知为什么在那个时刻变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变成一块石头,携带着能量,冷不防迎面打了我一下,我一时觉得它跟我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跟我和那个女人的共同命运有关。
那是一位女诗人,当时三十九岁,她曾是G省最优秀的诗人,她那些未能发表的通过半公开的途径流传的诗作,即使拿来跟国内同时期的其他诗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但是她没有这种机会,她年龄偏大,长得也不够好看,这一点据说相当重要,在这个遍布着男人目光的世界上,一个不好看的女人要取得成功真是连门都没有,文坛更是一个好色的文坛。她不光人不漂亮,名字也没有供人遐想的余地,叫余君平,完全中性,她也不取笔名,我想她若取一个带点女性色彩的漂亮名字,很有可能就会引人注目。这使我想到了G省的另一个女诗人雅妮,本来我已经完全把她忘记了,雅妮的诗比余君平差一到两个等级,但诗运硬是比余君平好两倍。雅妮是桂林人,我曾经见过她一次,我想她那么楚楚动人地坐在那里,谁又忍心说她的诗写得不如余君平呢?我总是听人说,某某很欣赏雅妮,某某这样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远在京城,我们连够都够不着。
这样的事实使我黯然神伤。
多年来,余君平连同她胸前的渍痕就像我身体里一道隐藏至深的伤口,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估计她可能已经完全不写诗了。生活最初的形状就是那块奶渍的形状,它隐藏在那里,并从那里出发,一点点吞噬诗人余君平,或者并不是一点点的缓慢进程,而是一大口,像一只吃掉太阳的天狗。我当时极为恐怖地想到,这只天狗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孩子。这个孩子在她三十九岁的路途上等着她,等着诗人余君平,等着把她变成一个母亲。孩子又瘦又小,早产,生出来只有二斤八两,放在暖箱里养了一个月,吃什么都吐,有众多的禁忌,不能吃苹果泥,不能吃鸡蛋黄,能吃的东西也只能吃一小口,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只能靠母乳。后来又过了几年,余君平告诉我,在孩子三岁前,她几乎没有一天正经梳过头,每天都蓬头垢面。我想象一个憔悴苍老头发蓬乱的余君平,觉得那个使劲吃大拇指的孩子是一个巫孩,使了一种巫法,把余君平变成这样一个比真正的袋鼠好不了多少的丑妇。
我看到余君平胸前的奶渍的时候是80年代中期,她的孩子刚刚五个月,G省在一条著名的江边开一个笔会,诗人余君平挣扎着从母亲余君平身上分离出来,她说我好久没有写过诗了,连诗都读得少了。她看见谁都新鲜,听到任何一个话题都新鲜,好像生一个孩子就退化了,退回到刚刚进入文坛的光景,她听见有人说“深度意象”,她马上就盯着问,有人说“深度抒情”她又盯着问。她总是想弄清楚这些她错过了的新名词,就好像一名停止训练的运动员,想要恢复心肺水平和肌肉能力而拼命加大运动量。她在这次会上读到了翟永明的一组新诗,她马上兴奋起来,眼睛里涌出了一滴泪水,我看到她身上的母亲瞬间就退到了远处,而诗人从她的身体深处一下站了出来,她本来不太说话,即使说也迟迟疑疑,缺乏自信,并且她常常在不同的场合重复同一句话: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跟任何人谈文学了。但她读了翟永明的诗马上就找到了感觉,话越说越多,越说越快。
她说她要到四川去,她哥哥在重庆,她喜欢四川是因为四川有许多一流的诗人。她说她本来几年前就要去四川,曾经联系过一个文化馆,差一点没有成。她向我虚构四川,在虚构中我看到了另一个余君平,她站在重庆山城的某一盏灯下,长发飘飘(像那位现在还十分著名的女诗人),才情荡漾,而她的身后,在某一间窄小的小屋里,粗糙的稿纸上满是新鲜的诗句,而那个两斤多重的孩子是没有的,正如眼前剪着短发的余君平没有出现在那里。这种虚构一点也没使我感到虚假,我坚信,余君平绝对是有可能站在四川肥沃的土壤上成为一名第一流的诗人。
但她衣服的前襟渗出了奶汁。
虚构顷刻之间就消失了。那个早产的孩子的哭声从君平远在N城的家中发出,笔直地奔向这个开会的城市,孩子的哭声饥饿而嘶哑,不顾一切地从余君平的胸部进入她的身体,又从她的身体深处向外突围,这样我听见的婴儿的哭声就是已经被余君平的身体过滤之后变得古怪的哭声,有关天狗的联想在这片微弱而怪诞的哭声中油然而生。
诗人余君平的前襟出现了一块奶渍,她那在我的想象中飘扬的长发嗖嗖地缩了回去,变成了母亲余君平那剪得极短又很不讲究的短发。天狗就这样把诗人吃掉了。她从卫生间出来,一个晚上都没有说话。第二天一早余君平就提前离开了,她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你们已经看到
你们已经看到,我的思路总是不能长久地集中在南红身上,我想我纵然找回了我的语言感觉,我生命的力量也已经被极大地分散了。我极力地想完整地、有头有尾地叙述南红的故事,我幻想着这能够给我提供一条生存的道路。但我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南红的许多事情都会使我想起自己,哪怕是跟我根本联系不上的事情,我在写到纸上的同时那种触感顷刻就会传导到我的皮肤上,我常常分不清楚某一滴泪水或冷汗从我的笔尖流出之后落到谁的脸颊或额头上,但不管它们落到什么地方,我总是感到自己皮肤上的冰凉和湿润,所有的感觉就会从“她”过渡到“我们”。
更多的时候是我自己的事情像雾一样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如同涨潮的海水,将南红覆盖。在我的小说中,南红的故事到底是海中的礁石,还是鲸鱼,抑或是一条摇晃不定的船呢?这是一件我无从把握的事情。
(我真希望有一台什么新式机器,专门用来调节记忆与情绪的,我将立马把自己装进去,让它在分把钟之内就将我陈年积压下来的东西抽空,而我则像一个崭新的空瓶子,干净剔透,闪耀出前途不可限量的灿烂光芒。)
乳房的感觉
我胸前垫着纸去赶公共汽车,走路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空气总是不够透,而且一股纸的气味老是冲上来,胸部堵着的东西好像不是在身体的外面而是在身体的里面。快到公共汽车站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一切不适的感觉原来都是来自乳房。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挤上公共汽车,一开始我紧贴着车门,下一站下车的人不断挤到门边,这使我在挤压和冲撞中站到了车厢的中间,我双手放在胸前,如果不这样我就会贴到人家的身上去。尽管隔着双手,乳房的敏感还是超出了我的意料,汽油的气味、人的气味(汗味、莫名其妙的口水味以及各种混杂的体味)以及铁的气味越过我的双手、乳罩和卫生纸的层层保护从乳房紧张张开的毛孔进入我的身体,紧接它们就在我的身体里打起架来了,这些外来的、异己的、铁的、汽油的、他人的分子与我胸前的乳汁短兵相接,乳汁拼命抵挡,在抵挡中它们改变了自己,它们本来沿着从里到外的正确而自然的路途,从我的五脏六腑聚集到胸前,但是现在它们不得不向后退却了,它们落荒而逃,纷纷缩回我的内脏的深处,在那里它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随着我在公共汽车上的站立(这种站立跟在房间里的站立绝对不是一回事,需要多几倍的体力和耐力),和对付来自各个方向的冲击,我身体里的液汁从我的额头冒出来,变成了汗珠。
我腾不出手来擦它们,我的乳房酸痛而疲惫,我知道这跟那里面的乳汁冒到了我的额头有极大关系,汗水是什么?就是消耗掉的力气,如果你觉得“消耗”这个词太文雅,就直接用“死”这个词,这是我对汗水的最新认识,它既然是死掉的力气,同时也是力气的尸体,这个认识跟我怀有强烈的哀悼心情有关,我身体里的汁液只有那么多(一个常数),如果它们变成了汗就变不成奶水了,有谁见过额头上的汗能缩回去变成乳汁的(农村的广大哺乳期妇女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她们年轻、强壮、不失眠,不用挤公共汽车)?我预感到,用不着到单位上班,只需每天挤两趟公共汽车,我天然的造乳功能就会退化。
但我不能不想到单位,想到单位就想到没完没了的追查谣言,每个月的月总结,每季节的计划,每周的选题会和会后的选题落实,脾气暴躁的领导和精神紧张的同事,我眼前顷刻就会出现那个在灰色的院子里以动画的机械和速度忙乱着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灰色单调的衣服,头发随便扎在脑后,她容颜憔悴,情感淡漠,实在不是一个正常而健康的女人。但我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我自己。
我那个时候不明白这样日复一日上了发条似的忙碌到底为了什么,被解聘之后我才知道,可以选择的养活自己和孩子的路其实没有几条,即使把嫁人也看成一条路的话,也找不到一个既情投意合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同时又没有结婚还要能容纳扣扣的男人。现在我才知道,那份吸光了我的血和肉的工作是如此珍贵。
我在路上、公共汽车、单位的办公室、照排车间、审读室、财务室、会议厅之间行走,听见乳汁流动的细微的簌簌声,它们沿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走,然后变成汗珠悬挂在额头上。大弯说:林多米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神不守舍,留心看仔细校样,今天我们又挨骂了。我觉得他的声音在另一个地方对另外一个也叫林多米的人说(现在想起来,这是否就是我被解聘的理由之一呢?这是完全可能的),他人就站在我的跟前,眼睛也看着我,我也正对着他的脸,他说什么我全听见了,但我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透明的长形容器里,他们所有的人全都在这个容器的外面,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另一个透明的容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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