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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布克奖获奖小说:失落-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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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布克奖获奖小说:失落 作者:'印'基兰·德赛 韩丽枫 译
失落 第一章(1)
一整天,天色晦暗如黄昏。沉沉的雾霭像水怪浮过山脉,巨大的山体形成海洋般的阴影,深不可测。干城章嘉峰遥远的山顶好像被刀从冰雪中削现,聚敛着最后一线天光,在云雾中隐约可见。峰顶由于风暴不时地扬起阵阵雪尘。
赛伊坐在游廊上,捧着一本旧《国家地理》杂志,正读着关于巨型乌贼的文章。她不时地抬头瞥一眼干城章嘉雪山,只见山上闪着诡异的磷光,不禁心中一凛。法官坐在远远的一角,面前摆着棋盘和自己对弈。家犬玛特把自己塞在椅子下面,她一向觉得这儿安全,这时她正在熟睡中微微打着鼾。在房子后部,洞穴般的厨房里,厨子正忙于点燃潮湿的木头。他小心地摸索着火引子,怕惊动了木料堆里的蝎子,这群蝎子一直住在这儿,不停地造爱、繁殖。有一次他看见一只母蝎子,全身鼓胀着毒液,背上驮着十四只小蝎子。
火终于点着了,他把水壶放在上边。壶面结了层硬壳,已经龟裂了,就像考古队挖出的东西。他在等水开。墙壁湿漉漉的,被烟熏得发黑,烧焦的横梁上挂着成串沾着泥巴的大蒜头。天花板上积了一簇簇的油灰,稠密如倒挂的蝙蝠。火光映照着厨子的脸,泛出一块块橘红色的光斑。他觉得上半身开始暖和了,但一阵强风又让患关节炎的膝盖隐隐作痛。
烟往上升,蹿出烟囱,融进了雾。雾气渐渐遮蔽了一切景物,实物只剩下阴影,都化成了气团。赛伊合上杂志,起身走进花园。雾像情人似的爱抚着她的头发,她伸出手,雾气用嘴温柔地吮吸着她的手指。她想起了基恩,她的数学老师。他一个小时前就该带着代数课本来了。
可是已经四点半了,赛伊想可能是给大雾耽搁了。
她回头望去,根本看不见房子;她转身上了台阶回到游廊,花园又消失在雾中。法官睡着了,松弛的肌肉在重力作用下垂挂在两颊,嘴角耷拉着,让赛伊想象到他死去的样子。
“茶呢?”他醒了,问赛伊。“他怎么还没来?”他说的是煮茶的厨子,不是基恩。
“我去端来。”她说。
阴翳同样在屋内弥漫,它盘踞在银器上,又跑到角落里东闻西嗅,把过道的镜子变得像云一样。赛伊往厨房走去,瞥见镜中的自己,已完全被雾气掩盖了,她走上前将双唇印在镜面,一个完美的电影明星之吻。“嗨,”她唤了一声,半是对自己半是对别人。
没有人见过活着的成年巨型乌贼,就算它们的眼睛大得像苹果,可以在黑暗的大海里视物,可它们的孤独如此深邃,也许永远也不会遇到另一个同类。赛伊沉浸在这悲情的想法中。
满足的感觉可以像爱的失落一样刻骨铭心吗?她罗曼蒂克地认为爱一定存在于欲求和满足之间的鸿沟里,存在于缺失中,与满足无关。爱是痛,是企盼,是退避,事关所有的一切而非情感本身。
水开了,厨子提起水壶把水倒进茶壶。
“真糟!”他说,“我的骨头疼死了,关节也疼——还不如死了算了。要不是为了比居……”比居是他在美国的儿子。他在唐波罗快餐店打工——要不就是热番茄店?还是阿里巴巴炸鸡店?他父亲记不清这些名字,也弄不明白,甚至根本不会念。比居频繁地换工作,像个在逃犯——只不过没有通缉令。
“是啊,雾真大,”赛伊说,“老师恐怕不会来了。”她将茶杯、茶托、茶壶、奶、糖、过滤罩、“玛丽和黛丽特”牌饼干一一在托盘上交错摆好。
“我来拿好了。”她主动说道。
“小心,小心,”他说,有点责怪的意思。他用搪瓷缸盛了给玛特喝的牛奶,跟在后面。
“怎么没东西吃?”法官有些恼怒地问道,从激战正酣的棋盘上抬起头来。
然后他看了眼糖钵里的白糖:脏兮兮的细颗粒,云母石般泛着光。饼干看起来像硬纸板,白白的茶托上明显印有黑黑的手指印。茶没有一次是按规矩上的,他只不过要求有块蛋糕或烤饼,要么蛋白杏仁饼干或干酪酥条也行。甜的咸的都来点。这搞得似是而非的,完全不是下午茶那回事儿。
失落 第一章(2)
“只有饼干,”赛伊看了看他的脸色说,“面包房师傅去参加他女儿婚礼了。”
“我不想吃饼干。”
赛伊叹了口气。
厨子飞快地从厨房出来,端着点儿剩的巧克力布丁,他用平底煎锅在火上热了热。法官嚼着可爱的棕褐色胶泥状的东西,脸上渐渐露出了享受布丁的满意神情。
他们啜着茶,吃着点心,一切的存在都已虚无,门外是茫茫蛮荒。茶氤氲着热气,丝丝缕缕,他们呼出的气息融入这气雾,盘绕着,盘绕着。
没人注意到这群男孩,他们正蹑手蹑脚地穿过草地,连玛特都没有惊动,直到他们上了台阶。根本没有门闩可以把他们阻挡在外,也没什么人能听到呼救,除了波特叔叔,他住在霍拉山谷的另一边,这会子应该正醉得躺在地板上动弹不得呢,一边还满嘴胡言乱语——他斜睁着一只眼,活像猫头鹰。
他们徒步穿过了森林,一律穿着从加德满都黑市买来的皮夹克,卡其布裤子,头上裹着扎染印花手帕——游击队的统一做派。其中一个男孩拿了把枪。
他们来这儿是为了法官的猎枪。
尽管打扮得像游击队而且真带着任务,他们看起来却很不像回事,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看上去也不到二十。玛特刚吠了一声,他们就惊叫起来,像一群小女生,飞快地退下台阶,缩到罩着薄雾的灌木丛后瑟瑟发抖。“它咬不咬人啊?大叔?我的妈呀!”
玛特又开始她家里来生人时的那一套:屁股对着来人,尾巴狂摇,扭头冲着人笑,羞答答的,又满怀期盼。
讨厌看她如此谄媚,法官伸手拉住她,她顺势把鼻子埋在他臂弯里。
男孩们又转回来上了台阶,表情讪讪的。法官不禁感觉这种尴尬有些危险,这显然损害了他们想表现的坚定信心,不然他们也不会这么急于虚张声势了。
手持步枪的男孩对法官说了些什么,法官没听明白。
“不是尼泊尔人?”他厉声说道,双唇不屑地撇了撇。他继续用印地语说,“枪呢?”
“我们这儿没枪。”
“去拿来。”
“你的消息一定错了。”
“别管这些,去拿来。”
“我命令你立即离开我的领地。”法官说。
“把枪拿来。”
“我叫警察了。”
这个威胁真是匪夷所思,因为根本没电话。
他们夸张地大笑,像电影里一样。接着好像演电影一样,拿枪的男孩举起枪对准玛特,“去啊,快去拿,不然我们就先杀了这条狗,你第二,厨子第三,女士最后。”他说着,冲赛伊笑了笑。
“我去拿。”赛伊害怕极了。
法官坐着,玛特趴在他腿上。枪是他在印度内务部任职时用的。一杆英国伯明翰轻武器公司产的五连发滑膛枪,一杆斯普林菲尔德步枪,一杆荷兰—荷兰公司的双管步枪。甚至都没藏起来锁好,大厅尽头有一排刷成棕绿两色的诱捕用的假鸭子,落了很多灰,枪就堆放在上面。
“噫,都锈了。怎么不好好保养呢?”但显然很满意他们的虚张声势还颇有成效。“我们也一起来喝下午茶吧。”
“茶?”赛伊因恐惧而有些木木的。
“茶和点心。你们就这样招待客人吗?就让我们这么回去?外面怪冷的,也该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啊。”他们互相看了看,又看看她,上下打量一下,挤挤眼。
她如此强烈而恐惧地感觉到自己的性别。
厨子一直躲在餐桌下,他们把他拽了出来。
“啊呀,啊呀,”他双手合十向他们祈求道,“求你们了,我是个穷人,求你们了。”他举起双臂,矮下身子好像躲避拳头。
“他什么都没做,放开他。”赛伊说。看他受到羞辱,心里很难受,但他唯一的办法是进一步羞辱自己,这让她更不痛快。
“让我活着见我儿子吧——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是个穷人——饶了我吧。”
失落 第一章(3)
这种台词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加工润色,一代代传下来,穷人需要这样的台词;脚本永远都一样,他们没别的选择,只能求人怜悯。厨子本能地知道如何哭求。
这些熟悉的台词让男孩们更容易进入角色,简直就是他送的礼物。
“谁要杀你?”他们对厨子说,“我们只是饿了,没别的。你家老爷会帮你的。来吧,”他们对法官说,“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法官一动不动,持枪男孩又把枪指向玛特。
法官一把抓住她,把她藏到身后。
“太心软了,老爷。你也应该把这善心用在客人身上。来吧,摆好桌子。”
“茶太淡了。”他们一副婆婆的口气,“盐放得不够。”
“有香烟吗?”
没有。这把他们惹恼了。明知水箱里没水,他们照样在厕所里大便,臭气熏天。完事后总算要走了。
“说‘廓尔喀万岁’,”他们对法官说,“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
“廓尔喀万岁!”
“说‘我是个傻瓜’。”
“我是个傻瓜。”
“大声点。听不见,大人,说大声点。”
他用同样空洞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廓尔喀万岁!”厨子说。赛伊接着说:“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其实并没人要求他们说什么。
“我是个傻瓜。”厨子说。
男孩们嘻嘻哈哈地下了游廊台阶,走入迷雾。他们提着两只箱子,箱子表面包裹着黑色锡皮,上面印有白色字母,一只上写着“J。P。帕特尔先生,斯特拉斯内弗号”,另一只写着“S。米斯特雷小姐,圣奥古斯丁修道院”。正如来时的突然,他们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二月。赛伊十七岁,她和数学老师基恩的恋情还不到一年。
位于喜马拉雅山东北侧的噶伦堡镇——也就是退休法官和他的厨子、赛伊、玛特的居住地——据报道正酝酿新一轮的逆反,山中汇聚人员和武器密谋暴动。这次都是些印度籍尼泊尔人,他们厌倦了在一个明明他们是主流群体的地方被当做少数民族来对待。他们想建立自己的国家,至少是自己的邦以实现自治。这里,印度、不丹和锡金的界限不明,不断的战争、背叛、交易;尼泊尔、英国、印度、锡金、不丹都参与其中;从这里盗走大吉岭,从那里夺去噶伦堡——尽管,哦,尽管迷雾如一条巨龙降临,模糊了边界,使之消失于无形,令边界的描绘显得非常可笑。
失落 第二章(1)
第二天,法官派厨子去趟警察局,厨子还顶撞了几句。根据多年经验积累的智慧,他清楚法官的主意很不明智,就像他知道要在入侵者面前哀求一样。
厨子声音颤抖着讲述经过,双手配合地扭搓着,他一再强调自己只是来传话的,和发生的一切毫不相干,而且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值得麻烦警察;他会很快忘记整个冲突事件和抢劫,以及所有的不愉快。他是个无能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勉强识几个字,一辈子都像驴一样地干活,唯一的希望是少点麻烦,能活着见到儿子。
不幸的是警察似乎很为这件事烦扰,他们粗暴地盘问他,并明显对他表示不屑。作为佣人,他的阶层远远低于他们,但从司法部退休人员那里抢枪的事件却不能忽视,他们必须上报督察。
当天下午,天正下着细密的雨夹雪,一列蟾蜍色吉普车载着警察抵达卓奥友府邸。他们打开的雨伞一排溜放在游廊上,很快被风吹散,在风中打着旋——伞大多是黑的,有点掉色了,里面夹着把粉红色的,合成面料,产自台湾,上面繁花盛开。
警察问了法官一些问题,之后出具一份报告,证实有关入室抢劫的报案。“他们威胁你了吗,先生?”
“他们叫他摆桌子端茶。”厨子一脸严肃地说道。
警察大笑起来。
法官的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到厨房里坐着去。”
警察在各处表面撒上指纹显影粉,一只密胺塑料饼干筒上显出抓过帕科拉的油腻的大拇指印,他们用塑料袋把它装好。
他们又测量了游廊台阶上的足迹,发现几个不同大小的脚印:“一个非常大,先生,穿的是拔佳牌运动鞋。”
法官的房子一直是市集上人们好奇的话题,他们也像抢枪的男孩一样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四处看看。
同样地,他们对看到的情景很不以为然,探查着财富的衰败不免有点心满意足,一个警察踢了下破旧的管道装置,水管一直通到霍拉山泉,上面到处缠裹着被水浸湿的破布。他拿手电往厕所水箱里照了照,发现冲水套件用橡皮圈和竹条修整过。
到了厨子那掩埋在一堆乱糟糟的龙葵下面的小屋,警察脸上的恭敬之情就绷不住了,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示出轻蔑和不屑,掀翻了厨子的小床,任由他几件可怜的家当堆在地上。
看到他的家什这么寒酸,赛伊感到心痛:几件衣服挂在绳子上,一片剃刀刀片和一小块廉价的褐色肥皂,一条她以前用过的库鲁毯子,一个用金属夹子固定的纸箱,曾经是法官的,现在用来装厨子的文件——帮他获得这份工作的推荐信、比居的信、某场官司的法庭文件——那是在他老家乌塔帕拉德什邦的村子里打的官司,为他兄弟霸占他五棵芒果树的事儿。纸箱里还有个棉缎束口袋,里面装着一只坏了的手表,这表修起来太费钱,但又很珍贵舍不得扔掉——他还可以把零件拿去典当呢。零件都收集在一个信封里,警察撕开封口,一只上弦用的小旋钮飞了出来,滑落到草丛里。
房间墙上挂着两幅照片——一张是厨子和妻子的结婚照,一张是比居穿戴整齐在离家前拍的。相片很明显是穷人拍的,生怕浪费了一张底片。当全世界的人正以人类前所未有的放纵姿态在镜头前面搔首弄姿,他们却仍然僵硬地站着,像在做X光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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