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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布克奖获奖小说:失落-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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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蔬菜。”
“你们可以种在别处嘛。种在房子边上。”
“山已经掏得半空了,土地不牢固,会山崩的。”她咕哝着说道。“崩塌的泥石落到公路上,对你们的人很危险……”她吓得浑身发抖,如一根须毛,不过她坚持对自己说这都是气的。
“山崩?他们又不是建像你家那样的大房子,阿姨,只不过是竹子搭的小茅屋。其实你的房子倒有可能引发山崩。太重了,不是吗?太大了?墙有好几英尺厚吧?石头、水泥造的?你很有钱?花园——洋房——佣人!”
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
“其实,”他说,“你也知道,”他伸手比画道,“我是噶伦堡的大君。大君就该有许多妃子。”他冲厨房摆了下头,那里不断有声音透过挂着帘子的门传出来。“我已经有四个了,可你呢,”他的脑袋可笑地歪在一边,上下打量着罗拉,翘起椅子,向后倾斜,脸上现出恶作剧式的忸怩神情,“亲爱的阿姨,你愿意做第五个吗?”
屋子里的人大笑起来,“哈哈哈!”以表示对他的忠心。他一向明白要骗取权势,可以先伪装你已具备了这权势,接下来就等着它自己膨胀,从而名副其实……罗拉这辈子很少被人这么笑话过,在城里这个她本不该来的地方,她沦为笑柄,被人厌憎。
“你也清楚,你这把年纪是不会给我生儿子了,所以我得要一大笔嫁妆。你也没什么好看的了,上面没有”——他拍了拍自己卡其布衬衫的前胸——“下面也没有”——他拍拍自己扭向椅子一边的臀部——
“我还两样都有呢,比你强!”
失落 第三十八章(2)
她走出屋子,仍能听见众人的笑声。
她的双脚怎么还能走路?她一辈子都得感谢它们。
“哦,傻瓜。”她下了台阶,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那些女人从厨房窗户里笑话她。“看看她的表情!”其中一个说。
她们都是些美丽的女孩子,丝缎般的头发挽成环形发髻,鼻子可爱地皱皱着,戴着鼻环……
罗拉从蒙那米大门的格子架下走过,心想,蒙那米似乎是一只象征蓝白色和平的超自然的和平鸽,嘴中衔着玫瑰花环。
诺妮一直在等姐姐回来。“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怎么说?你见到他了吗?”诺妮问道。
可是罗拉根本没法和她说话。
罗拉一头钻进卫生间,坐在放下的马桶盖上浑身发抖。
失落 第三十九章
赛伊和基恩的第一次触摸最为美妙绝伦,那么温柔,缠绵不绝;他们那样抚摸着对方,仿佛知道两人终会分离,赛伊一直无法忘怀。
她仍记得在大吉岭基恩警告她不得靠近时凶狠的眼神。
自那次拒绝与她相认后,基恩最后一次来到卓奥友。他坐在桌边,好像被铁链铐着似的。
就在几个月前,他还热情地追求她,现在却表现得仿佛是她追着他,并将他诱捕,他可怜巴巴的,尾巴夹在两腿中间,被关进了笼子。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想,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爱上如此卑劣的人。她的亲吻并未将他变成王子;他只是变成一只可恶的青蛙。
“你算什么男人?”她说,“你就是这样做事的吗?”
“我犯糊涂了。”他终于很不情愿地说,“我只是普通人,总有软弱的时候。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释放出愤怒的恶魔。“你是普通人,你会软弱,可都以什么人为代价呀!你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我的朋友!”赛伊吼道,“你以为这么说说就算了,那么杀人犯也可以这么说,你觉得他就能脱身,在春天里蹦蹦跳跳了?”
他立刻火了起来,只要他们一吵架他就着恼,她算老几,敢来教训他?“廓尔喀人的廓尔喀王国!我们是解放军!”他是殉道者,一个男人;而且是有理想有原则的男人。
“我才不要听你这些。”他跳了起来,怒气冲冲抬腿就走,而她正要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赛伊大声哭了出来,这太不公平了。
幸亏赛伊的运气不错,还不至于颜面扫地。家常感冒成了她的救星,在紧要关头英勇地让她陷于家常的悲痛,让人看不出她不断流泪和喉咙痛的真正原因,混淆了病毒感冒的症状和她从美妙爱情的绳索中滑落的耻辱。打着感冒的幌子,她用一层层男士手帕盖住脸。“感冒!”咳咳!一分感冒,九分伤痛。罗拉和诺妮给她准备了朗姆酒加蜂蜜、柠檬和热水调制的香甜热酒。
“赛伊,你看起来糟透了,糟透了。”
她的眼睛红肿刺痛,不停地流泪。重量压迫着她,好像盖世太保的一只皮靴踩在头上。
回到卓奥友,厨子在放药的抽屉里翻找着感冒药片和维克斯伤风膏。他找出一条丝绸围巾让赛伊护住喉咙。伤风膏的桉树油成分如北极的寒风袭来,赛伊在冷与热的交替刺激下仍感到那份强烈的守候,一种持久的咬啮人心的偏执,人要是不吃不喝也能活着该多好。这种感觉在心中自我滋养,自我壮大,让她发疯。
她对基恩的爱是否只是一种习惯?她怎么可以这样深切地想念一个人?
她越来越想念,越来越想念,越来越想念。
她振作起精神,在心里对自己说:“噢,你太不像话了,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思念的紧迫依然无法松弛。
她提醒自己,忘却与放弃是优雅的,反之就很孩子气……每个人都必须接受人生的失落与不完美。
一天早晨,她的感冒开始好转,她明白自己的借口已经站不住脚。宵禁取消了,赛伊为了挽回尊严,开始了她有损尊严的行动——去寻找基恩。
失落 第四部分
失落 第四十章(1)
他不在市场,也不在瑞滋和丁丁·多吉的音像店,那里的李小龙和成龙的电影录像带每天很快就租光了,因为看得次数太多而破旧不堪。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打旁边经过。女人身上一股泥土和油烟的味道,孩子则是浓浓的香甜味,像煮玉米。
“请问基恩住在哪里?”赛伊问道。
她指了指前面的一座房子;就在那里,赛伊怔住了。
那是一个外表涂了黏土刮平的小方块;墙体一定是用掺了太多沙子的劣质水泥建的,上面麻麻点点的,还不停掉沙粒,像一个扎了好多眼的袋子在漏沙。
房子的角落悬挂着一团电线,缠绕着如乌鸦的巢窠,电线四处延伸,将墙面割裂开来,伸进如监狱一般装着细铁栅栏的窗户里。她闻到一股阴沟的味道,显然下水道没有加盖,管道系统很不完善,每天都会产生新的淤堵。下水道从房屋里引出,在由粗糙的石块拼缀而成的地表下流淌,污水排放到宅院外面,院子围了一圈带刺铁丝网,网下飞奔来一群慌里慌张的母鸡,一只好色的公鸡在后面穷追不舍。
房子的顶层尚未完工,估计因为没钱停在那里,等筹足了钱再接着造,因年久失修已开始塌毁,没有墙也没有屋顶,只剩几根柱子让人依稀可辨计划中的格局,柱顶有铁扦裸露在外面。为了防止铁扦生锈,上面还倒扣了些苏打水瓶子,可这些瓶子都是亮橙色的,看上去和生锈也差不多。
尽管如此,这依旧是别人珍爱的家。游廊边种了一圈万寿菊和鱼尾菊;前门微开,透过缩拢的薄木板缝隙,她可以看到一只镀金的挂钟和贴在开裂的墙壁上的招贴画,画上是一个戴着童帽的金发小孩,正是罗拉和诺妮一向无情嘲讽的东西。
当然这样的房子很普通,随处可见,尤其是对那些挣扎着勉强够到中产阶级边缘的人——只是边缘,仅此而已,拼命地抓住——随时都会滑脱,房子逐渐破败,并非演变为观光客热衷拍照的诗意的贫穷,而是跌入真正悲惨的泥淖——现代性正展现出它最恶意的一面:今天还簇新闪亮,明天就成废墟。
这房子完全和基恩的谈吐不相称,还有他的英文、他的外表、衣着和教育,也配不上他的未来。家里一切的一切都投到了他身上,十个人过着这样的生活才能培育出一个头发梳得齐整、教养良好的男孩,这是他们在世上最大的赌注。姐妹的婚事、弟弟的学业、祖母的牙齿——这些都得等着、压制着,直到他离开,去奋斗,寄东西回来。
赛伊为他感到羞耻。他一定希冀他的沉默会被理解为尊严,难怪他一直疏远她,难怪他从来不提自己的父亲。这座房子里的困境和重压——他怎么可能向外人道出?她厌憎自己,在毫不知情或认可的情形下,怎么和这事扯上关系了呢?
她站在那里,瞪视着一群小鸡,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鸡,小鸡,小鸡,补贴着微薄的家用。她从未如此真切地看着这些禽类;多么古怪的一群,在眼前上演着强奸和暴力,母鸡尖叫着扑扇着翅膀,极力想逃脱公鸡的强暴,却招来一顿拍打和猛啄。
几分钟过去了。她是该离开还是留下?
大门推开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走了出来,手里捧着口砂锅到屋外的水龙头下用泥沙擦洗。
“基恩住这儿吗?”赛伊冲口而出问道。
女孩脸上掠过一丝猜疑的阴影。她的眼中有种洞悉别人心怀不轨的表情,却又老成地不动声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太不相称了。
“他是我的数学老师。”
她看赛伊的神情好像赛伊这样的人只会带来麻烦,她放下砂锅走回屋里,公鸡飞奔过来啄食锅底的谷粒,干脆就爬到里面去了,母鸡这下可以稍微喘口气了。
这时,基恩出来了,看到赛伊脸上还没来得及掩藏的嫌恶表情,立刻恼火起来。她居然胆敢来找他,滥用她的怜悯!他原本对这么长时间的冷漠感到内疚,打算回去看她,可现在发现自己是对的。公鸡爬出砂锅,昂首阔步地四处巡查,它是这里唯一了不起的,头戴王冠,靴装踢马刺,高声啼叫,像一个殖民者。
失落 第四十章(2)
“你想干吗?”
她看得出他的眼神和嘴形时刻随着心绪而变化,一想到是他抛弃了她,而她并没有背叛,不禁怒火中烧。
卑鄙的伪君子。
装得很像样,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彻头彻尾的谎言。
远处,她看到一个四根竹竿搭起的厕所,顶上盖着片破旧的麻袋布,呈摇摇欲坠之势。
没准他原本想混进卓奥友;只要他出对了牌,也许他一大家子都能搬进去,享用一下那宽敞的卫生间,每一间都和他家房子差不多大。卓奥友也许在衰败,可毕竟曾经辉煌过;就算没有未来,至少有恢弘的过去,那就足够了——黑色蕾丝花边一样的大门,雄伟的石柱上铭刻着庄园的名字,柱子顶部长满一簇簇青苔,仿佛连续剧《天生庄园主》里的场景。
他妹妹好奇地盯着他俩看。
“你想干吗?”基恩用冰冷的声音重复道。
她本想来呼他一声莫莫——饱满可人的一团羊肉馅,面皮捏出涟漪的纹路;她本想坐到他的大腿上,撒娇地质问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像上回圣诞节吵架的时候一样,可现在她绝不想表露一点软弱,好让他得意。
她说是为卜提神父来的。
“看看你们这帮人都干了些什么!”她对基恩责难道。
“我做了什么?我做的事和卜提神父有什么关系?”
“每一件事!”
“好吧,如果需要这样的代价,那就这么着吧。难道尼泊尔人活该再悲惨地等上两百年,好让警察找不到借口把卜提神父赶出去?”他从大门里出来,陪她往外走。
“对,”赛伊说,“你走,也好过卜提神父走。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呢?你什么都不是!他为山这边的人做的事要比你多得多。”
基恩是真的生气了。
“他们把他赶走是再好不过了,”他说,“谁稀罕瑞士人来这里?千百年来我们何曾自己生产过牛奶?”
“那你们干吗不生产呢?为什么不产奶酪呢?”
“我们可是在印度,谢谢!我们可不要吃什么奶酪,我们更不需要什么巧克力味的雪茄!”
“噢,又是这一套!”她恨不能掐住他,抠出他的眼睛,踢得他遍体淤紫。她渴望鲜血——那咸腥、黑色的味道。“文明很重要。”她说。
“那可不是什么文明,你这个白痴!学校和医院,这才是文明。”
你这个白痴——他胆敢!
“那你可得定个标准,不然什么都变得和你,还有你家一个层次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可是在这一刻,只要是和基恩对立的,她就坚决支持。
“哦,瑞士的奢侈品才是标准,巧克力和手表是标准……没错,这会安慰你愧疚的良心,愚蠢的小姑娘,希望没人会去烧了你的房子,就因为你是个白痴。”
他又叫她白痴——
“你要真这么想,当初干吗不抵制奶酪,还吃得津津有味?现在说它不好了?伪君子!能有奶酪吃还是不错的,不是吗?奶酪吐司面包?你吃了有上百片了吧。更别提巧克力雪茄了……贪吃得像头大肥猪。还有吐司加金枪鱼、花生酱饼干!”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不成样子,基恩的幽默感渐渐又回来了,他咯咯笑了起来,眼神逐渐柔和,她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温柔了许多。他们又重回以往的亲密,拾起那些共通之处,回到暧昧的灰色地带。只是两个凡人处在普普通通的煮熟鸡蛋式的混沌状态,不顾姿态高雅,也没什么天启神示,有的只是自相矛盾、随随便便的原则,争论着一些自己半信半疑或根本不信的东西,享受舒适又向往严厉的苦修,有时较真,有时又装腔作势,向往家庭的安逸,又渴望能永远弃之而去。奶酪和巧克力,他们是要的,可同时又想把这些可恶的洋货一股脑踢出去。狂野而勇敢的爱让他们骑着脚踏车腾入空中,可还要有平和而家常的大米和木豆式的爱,爱的惊喜包裹在熟悉而稳固的安全之中,那种安全感就好像娶了父亲好朋友的女儿,或听人唠叨着土豆和洋葱的价钱。历史或机遇带给他们种种矛盾,他们渴望并继承了每一种矛盾,当然,他们也同样渴望一种没有矛盾的纯粹状态。
失落 第四十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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