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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作者:谈天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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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华鉴容赞许地笑了,他远眺逶迤群山,悠然地说道,“军人思乡心切,也是人之常情。”
我忽然冒出一句话来:“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华鉴容的目光投向我。我侧开脸去,道:“这是你到荆州任刺史的第一年,写在信上的。览给我看了,我就说要调你回来。览是心疼你的,我又何尝不是?”
华鉴容呆立半晌,下定决心似的道:“只要我活在世上,陛下的革新就一定可以进行。但结果如何,不试是难以得知的。”
我不敢再和他目光接触。鸟鸣空山,格外幽静。我望着天空,道:“你是竹珈的师傅,览不在了,如果我也不在了,请你多费心吧。王氏一族,你是一人。不论孰轻孰重,全都是竹珈可托的力量。”
俯视山谷的深处,深蓝一泓水。如果此时看华鉴容的眼睛,也会是这样动人吧。我心里这样想,却决心不再看他。
北上之路,如同想像的那样单调。苍山环绕的古城,夜晚残月如钩,羌笛陶埙,吹得凄然。连北帝都对我道:“闻得此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进入四镇之一护南府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青年将官。他二十四五岁,晒得微黑的脸上,带着儒将特有的明锐笑容。
“臣宋鹏恭迎圣驾。”他动作干脆,却一点不令人觉得粗鲁。
我笑了笑:“你就是宋鹏?朕读了你写的奏折,很想见见你。”
宋鹏笑笑,颇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目光遇到我后面的华鉴容,陡然惊喜:“臣当初在华大人府上比赛马球时,曾瞻仰过天颜。”
“是吗?”我也笑了,“过去很多年了。”
我又问宋鹏:“你是独子吗?”
“不是,臣有个弟弟,如今在宫中供奉。”宋鹏答道。
“弟弟?朕怎么不知道?”
宋鹏道:“宫内人数众多。舍弟年少,性子又古怪,因此只在藏书阁供事。陛下自然不认得。”
我不常和军人打交道。看宋鹏风采伟岸,说话淳朴,不由得心生好感。只觉得年轻军人若都如他这样,国家便有希望。我笑问:“你有没有成家?”
宋鹏道:“有。但妻儿均在京城。”
“可惜。”我轻轻一笑,抬眼却看到远处站着的周远薰脸色发白。想来北上之路,他这样的单薄,可能水土不服了。宫中可以磨掉野兽的爪子,何况远薰那样温柔的少年?说起来是个教训,竹珈将来,却不可以这样娇生惯养于宫廷之中了。
我继续道:“今后请你的夫人来宫中陪朕说说话吧。”宋鹏连忙磕头谢恩。
我顾念北帝与我同行,便也不多说什么。当夜,北帝邀我过去叙旧,其他大臣却一个不见。他的病恐怕已经深入骨髓,看了使人慨叹。说了半天,我也没有听出什么格外有意思的话。
北帝咳嗽一阵,很艰难地说道:“那日,小儿冒犯陛下,实在是失礼啊。”
我摇头道:“陛下想到哪里去了,那天,我不过是听琴入迷而已。”
“琴,是静之的琴吗?”北帝问。
我回答:“除了静之,天下不做第二人想。”
“他是很有悟性的。”北帝话音一顿,“可惜,太子荒唐,不解音律。将来……他们这班乐人,可要遭殃了。”
我道:“太子年轻,尚可教化。倒是陛下自己,为苍生保重要紧。”
北帝摇头,道:“人有大限……”
第二天早晨,北帝出发,我和华鉴容等人相送。华鉴容向来与杜延麟融洽,两人全然不顾南北界线,轻松谈笑话别。北帝忽然道:“我送给陛下的礼物呢?”
此言一出,从北帝的车后走出来五个人。中间一美男子,身材匀称,面容清俊无匹。赵静之,捧着瑶琴,对我恳切地一笑。梨涡浅浅,生出无限风雅。
“陛下,这是吾皇赠送给您的紫凤琴。”静之跪地道。紫凤琴,天下名琴。过去只存于传说,如今却成为礼物。众人都觉得新奇,纷纷伸着脖子看。赵静之坦然自若,风度天然,毫不造作,等着我手下的宫人把琴接走。
却听得北帝在车中说:“此琴颇为玄妙。赵静之与其他四人,皆是我宫中杰出的乐人。如今就与这琴一起送与陛下。”此言一出,包括赵静之,都十分惊讶。赵静之双手摇晃,险些摔了这无价之宝。
北帝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推辞,只好道:“陛下如此盛情,朕只好接受。”华鉴容与赵静之并不相熟,因此反复打量着他,似笑非笑。
北帝起驾,赵静之和其他乐人虽说已算是我宫中之人,却仍对着远去的尘埃下拜,许久才起来。其余的人脸上都有泪痕,唯独赵静之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悲戚。
我想对赵静之说些什么,但是,看到他眼底的哀伤,我还是没有说出来。
只是这晴空里,一群大雁飞过了我们的头顶。入秋了它们自然是往南方来的。
赵静之叹了口气,他的目光穿透所有的人。慢慢地,他的脸上重现了无所谓的笑容。
边塞的夜,沙似雪,月如霜。北风呼啸而来,城头上的我拉紧了披风。
“陛下,看看就下去吧,这里风太大了。”华鉴容道。鉴容的眼睛闪着月之银华。眸子一如既往,坦白而又亲切。
“鉴容,你说,四镇的问题究竟如何才可解决?”我问。
“陛下不是早就有主意了吗?”华鉴容的眼睛望着城外白水河旁的大片芦花,“只有把四镇的军士与其他地方的军队定期轮换,取消朝廷命士兵守边终身的规矩,另外杜绝军官吃空额的现象,改善戍边人员的环境。选拔青年将领,勤加备战。”
我叹了口气:“这也是改革的一部分吗?鉴容,这场改革会不会以失败收场?毕竟,这是祖宗几百年的规矩,如若要变,必起波澜。”
华鉴容的肩膀差不多就和我贴在一处,他道:“那又如何?如今国家的腐败已经从官僚深入到了军队,这种痈疽不得不除。我们现在不做,难道要留给竹珈太子,让他去头疼吗?”
华鉴容说话的语调抑扬顿挫,激情澎湃,无懈可击的面容上带着平淡的笑。他继续道:“若真起波澜,臣才是弄潮儿。商鞅虽然被车裂,但秦国却借改革一统六国。臣并不担心,陛下也不用担心。”
华鉴容唤竹珈名字的时候,那种柔和的情绪也感染了我。我轻轻地说道:“谢谢你,鉴容。你对我很重要。”
华鉴容小声地笑道:“只为你一句话,臣的性命又何足惜呢?”
我肩膀耸动,鉴容已经退出老远去了。
后面的几日,我们由宋鹏陪同巡视了其余三镇。因为齐洁之父齐延当初是边境的头号大将,我便让她也随从。齐洁轻衣窄袖骑马随行,沿途指点道路,颇有点将门女子的大气。宋鹏如同他的祖父宋舟,说话不多,但若问起他防务军事,无不了如指掌。华鉴容虽然没有称赞宋鹏,但一看到他,目光中就流露出喜悦。说也奇怪,这宋鹏天生不卑不亢,可见了华鉴容,却如同小孩一样乖顺,好像还是华鉴容马球队里的队员。今天回想起来,华鉴容当年带着南朝公子们打马球,倒也是有深意的。
回到护南府的当日,由华鉴容出面,大宴四镇校尉以上的军官。我问宋鹏:“这下不是热闹了?”宋鹏摇头:“陛下,与其宴请军官,不如回朝后切实地加恩于普通的士卒。”我笑道:“你说得很好。只是仆射出面慰劳也是少有的事情。你一定要劝众人尽兴。”宋鹏爽快地微笑:“臣知道,谢陛下。”
说是宴请,在边关之处菜肴并不精致。数百军官穿着战袍,整齐地坐在大厅之内。我坐在首位,华鉴容陪坐。鉴容今天也穿了一件白色的战袍,清爽俊逸。见到众人拘谨,他开腔道:“能和各位见面非常难得,在陛下面前大家若是太过拘束,那就有违圣上的初衷了。”说完,鉴容给自己斟满酒,仰脖喝完。也许是有了仆射的领头,很快,几百个男人就自如地谈笑起来。一时间,麻油酱牛肉的香味,陈年杜康的酒味,飘满四周。
我本来以为华鉴容是个风流自赏的人物,谁知道今晚他特别的平易。鉴容和宋鹏等几个年轻将领有说有笑,还不时举杯向下首的众人致意,连我都觉得轻松起来。华鉴容实在善饮,不久就有一个小士卒走上来为他添酒。那孩子特别瘦小,看着桌上的牛肉,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华鉴容叫住他,问道:“多大了?”
“回大人的话,十四岁。”小士卒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
“怪可怜的。”华鉴容向他招手,指着自己盘中的肉,“吃吧。”他说。
那个小士卒更加怯生生了。华鉴容的笑脸,似葡萄美酒般红润。他眨一眨眼睛,狐狸一般美得魅惑狡黠:“吃吧,就坐在我跟前。”
我也笑了:“吃吧。怎么能天天看人家吃肉,自己不知道肉的滋味呢?”
小士卒眼中泛泪光,坐了下来。华鉴容拍拍他的脑袋,喃喃自语:“十四岁……”他深深地瞥了我一眼,我已经在齐洁的搀扶下起身。众人立时安静,我和蔼地笑了笑:“继续吧。左仆射,你留在这里就好了。”
华鉴容立刻下跪。众人齐呼:“恭送圣上。”
我走出大厅的时候,还静悄悄的。再过了一会儿,厅里炸开了一样笑声鼎沸。我对齐洁说:“怎么样,男人是不是也喜欢装样子?”
齐洁笑了:“武人都是如此。只是难为华大人,也可以和他们打成一片。”
我不作声,带着一群人往西面走去。陆凯急匆匆地赶上来,堆着笑哈着腰:“陛下是不是要见赵先生?容奴才先去通报。”
我摆手:“不用了。赵先生是不是和几个北方乐人住在西廊下?朕过去,他们也不用准备什么的。”
虽是边疆,但我们驻节的府里倒是花绕清池,亭榭缦转。赵静之等人虽是“礼物”,我却下令待之客礼,安排在西面的温泉居。这几日我几乎没有和他照面,但想起他,总觉得心灵恬静舒畅。
我还没有走到温泉居,就听到一阵男人们的笑闹声,有一个人的笑声特别洪亮。我闪进门,怎么也没有想到,温泉居的水池里,居然有好几个赤条条的男人在互相泼水嬉闹。月光下也看不清楚,只是白生生的脊背晃眼。后面的陆凯居然捂住了眼睛,我白了陆凯一眼,他马上回过神,咳嗽一声,大声道:“陛下在此,成何体统?”身后的小宫女纷纷捂着嘴巴偷笑起来。
陆凯这么一叫,我倒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个笑得最开心的人在水里猛回过头,正是赵静之。他见了我没有其他几个人的慌张,只是在水里优雅地欠了欠身。水珠顺着赵静之象牙雕刻似的脸往下落着,他的态度极自然,好像他身上穿着华服,奇怪的倒是我们。“陛下恕罪,臣等并不知陛下会驾临。”赵静之游到栏杆边说。
我也忍不住笑着回答:“你们好会过日子,倒先在温泉居里享受起来了。”
赵静之眼眸流转,微笑道:“真失礼,但谢陛下优容。”
水池中央一阵阵涟漪,忽然有个脑袋冒了出来。那个人显然在水里憋了太久,一出水面就大口地呼气。这个少年,雅丽犹如凌波的水仙花。我吃惊:“远薰,你怎么也在这里?”
“臣,臣,是……”周远薰结结巴巴,尴尬不已,恨不得再钻到水里去。
赵静之忙道:“是臣请他过来玩的。看他一个孩子,每天挺无聊的。”
我微笑了:“静之,你一来就出新鲜花样。”也不再理睬他们,我摇着头,笑着出了门。
走了一段,我看看齐洁,她也憋着笑:“陛下,周郎的样子,活像淋雨的小
猫咪,太滑稽了。”
“你也那么想啊!”我握住她的手,“难得他那么开心地去玩。赵静之真有意思。请他收拾干净了,到我的书房来。”
我在书房等待赵静之时,那前厅宴会的喧哗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忽然,喧闹声小了,静夜里有人开始豪迈地歌唱。
“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挂城头……”我走出书房,侧耳细听,那歌声似乎熟悉。华鉴容,他在军官们面前唱歌?
歌声若有若无。只听得最后一句:“一声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边塞之处,听了此歌,只觉得酣畅淋漓,胸中郁结,一扫而光。
“陛下。”有人唤我。
我回眸:“静之,你来了。我听那歌,入了神。”
赵静之的笑涡醉人:“是华大人吗?今天他们都是不醉不归啊。”
我问他:“静之,你在北国,有没有喜欢的人?”
赵静之抽了一下鼻子,严肃起来。此刻,他显得格外的英俊,刀刻入心的那种俊。他回答:“没有。”
“洁身自好,也算是一种修行。”我淡然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怜悯赵静之,怜悯他这样的人,却是这般的际遇。
赵静之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阴暗,可他还是微笑着道:“什么洁身自好?臣也装不来假清高,独身是不愿意让女人伤心。”
他说话一向奇特,我也习惯了。可是,想到那最后一句,我还是笑了,真是应该让华鉴容去听听这个。
我想了想,对赵静之说道:“其实,你在我这里,只是客人。如果想离开,随时可以。”
赵静之没有作声,只是高深莫测地看我。侧脸上的光影深了些,但他没有笑。
“陛下,臣第一次见到你,大约是十二年前吧?那时候你还是孩子。到了今日,怎么还留心这些?”
我很吃惊地坐下来,好像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即使华鉴容。可鉴容说话的口气完全不一样,最近几年,鉴容更是沉默多了。
赵静之说完,跪下了:“陛下,臣是北朝人。陛下作为一国之主,不用考虑臣的未来。目前,臣只是打算听从吾皇的安排。”
我定定看了赵静之很久,他就一直这样跪着。我忽然笑出声来:“静之,我本来只是担心你不快乐。其实,今天我除了说以上的话,还想请你来与我和琴的。但是……夜太迟了,你跪安吧。”
赵静之低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陛下,今后的形势真是难说。陛下是至尊,臣在这里一天,就会对陛下直说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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