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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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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猛,有点儿呆板小气了。
说回来,你是边缘,跟边缘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看到他们的生活形态非常不一样。
查建英:这一批人里边有多少人在八十年代特别活跃呢?
阿城:你是说我的那些同学?多年没有联系了,不清楚。不过我的朋友中画画儿的朋友比较多。也有做音乐的,比如有一个周勤儒,跟瞿小松、刘索拉、谭盾、叶小钢他们是一届的。你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猜到他们家是什么样的。周勤儒是“文革”前的那种天才生,高中可以不上课,他志在学作曲,考音乐学院。结果“文革”了,废除高考。他后来去了京剧院,高考恢复后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留校,再去美国读了博士。他的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我看是最好的,他唱民间的小俗调张嘴就来,活灵活现,中国的音乐,他是活字典,又是录音带。他后来办了一个学术期刊《中国音乐》,只有他能搞这件事。他的那些同学,你看谭盾他还在当民间音乐是一件新鲜事儿,把自己感动得不行,谈道家吧,也是一股刚听说的兴奋劲儿。因为那些是他的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里原来没有的,恐怕与他们在共和国的时候处于主流的状态有关,共和国是不讲什么道家的,道家讲阴柔,共和国是阳刚得邪性。
我们以前所谓的好人家,起码是中等人家,大概起码有两代是念书的,生活状态是自足的,思想上生活上自足。西方那些叫什么,叫玩意儿。哎,这玩意儿有意思,这玩意儿新鲜!可没有这个他也行,有这个呢也不会破坏自足。西方的东西进来的时候,清末,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大讲亡国亡种,于是产生焦虑。但绝大部分的两代读书、三代读书的家庭,当时科举废除了,让孩子上个新学堂,学点新东西,可他们的家庭还应该是自足的。这样的家庭是没有焦虑感的家庭。教材里让我们读到的“五四”那些人是焦虑感的。
查建英:是啊,那个视野里是生死存亡的景象,非常紧迫,好像文化脉搏就要中断,甚至亡国亡种。那就没有从容了,每天想的是:怎么办?
阿城:对,焦虑感。就我对生活细节的阅读和经验,我觉得是心理学上讲的群体性心因反应。焦虑是会在心理上传染扩散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有什么责?责在权力者手上。只有你有权力,弄兴了弄亡了,当然是你的责任,要大家来负责?这就像卖国,我就卖不了国,国家不是我的,我怎么卖?说秦桧卖国,冤枉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有什么资格卖?大宋是赵家的天下,所以赵构才能卖国,物权在他手上。我有个认识的人住在新泽西,拿了学位,有了工作,贷款买了房,邀我去玩儿。他原来是北京的大学红卫兵,我说现在如果有人进来抄你的家,你怎么办?他说:他敢!当年他就是直接冲进别人家,砸烂别人的东西,把别人赶出家门。那时候的中国,说起来就是混乱国家。当年的流氓呢,到了西方,对私人物权有了切身的体会,所以冲口而出“他敢!”
所以焦虑应该是切身的,不切身,不焦虑。也可能焦虑,如果处在群体性心因反应里。
查建英:这个分野办法有趣。就是说实际上,后来我们接触到的很多东西都是焦虑的人写出来的创作。争论也好,问题的提出也好,都是焦虑心态的产物。结果反而淹没了你说的这种人的声音。
阿城:对。有主人心态的人,是那个时代不焦虑的人。“五四”上街游行,算人头儿,比例上还是少。
查建英:没错,其实“五四”那时候上天安门的也不过就那么几百人吧。
阿城:所以,比如说,在壮壮拍的电影《吴清源》里,我在剧本里提供了我的想法,吴清源的家境就是这样。他父亲到日本学法律,回来在平政院做个科员。家里用着七八个人,典型的北京中产阶级一亩二分地的四合院儿,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白猫胖丫头,喜欢写字了,买一大堆帖来,好帖当时不便宜啊。又喜欢小说了,哗,去买小说,买很多,成箱的,也不便宜啊。吴清源兄弟三人,私塾在家背四书五经,背不出来打手心板儿,不去外面上新学堂。我们在吴清源的回忆录里看不清晰“五四”的影响,他们家当时就在北京。我们可以想象,父亲在衙门里上班,回来后会说:哎哟,这两天学生挺乱的。嗨,也就这两天,说过去就过去。接着就说别的了。那个东西在他的生活里,不算是主要的,吴清源是在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后来焦虑了,父亲死了,家败了,穷了,焦虑了,段祺瑞给钱,就去陪段祺瑞下棋吧,日本人给钱,就去日本下棋吧,结果杀得日本人大败,二十五年无敌手,棋圣。
查建英:嗯,这样的家境,就算他读到“五四”时期那批有焦虑感的书,也不一定为之所动。不过确实也有些青年人受到那些书的影响走上革命道路了,或者忧国忧民了。但到底有多少人就难说了。我看过一个统计,其实鲁迅他们的书当时发行量很有限的。
阿城:有限。我不是出过一本《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吗?
查建英:你是说《闲话闲说》吗?我记得《闲话闲说》里边你讲过一个看法,就是即便在所谓“五四”时代,当时的文学主流也是鸳鸯蝴蝶派。
阿城:对,应该说是世俗文学,有发行量的统计。市民的东西,在消费上永远会是主流。现在也是这样,时尚类的杂志,就是鸳鸯蝴蝶派啊,销售很好。小资是什么?就是新派市民,就是中产阶级的初级阶段啊。但是当初庸常稳定的主流在后来的文学史里都被回避了。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写过一本中国文学史,讲法就不一样,我以前在旧书店看过,从来没见重印过。史与其说是后人写的,不如说是后来的权力者写的,后来的文学史,像新文学大系,谁写的?是后来掌了权的左翼文人嘛。
查建英:其实呢,“文学史”本身就是从西方进来的概念。就是因为清末觉得不行了,连续战败,得弄点西学了,大概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那种想法吧,于是朝廷出钱办这么一个学。当时的京师大学堂,也就是后来的北大,都要引进新学,课程表的设置也参照了德国和日本的大学,后来蔡元培当校长时又参照过美国大学。文学史就是那时候开始设立的。原来的书院或者私塾里哪有什么文学史啊,就讲子曰诗云、经史子集。但小说、戏曲之类,虽然不能在精英教育里登大雅之堂,却可以在社会上、在民间广泛流传。可是,如果文学史的设置是当时中国朝野一些精英人士模仿西洋来转变自己的知识样式、教育样式的一个产物,那我想他们在筛选近代作品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一种态度,比如说更重视某些时代主题的表现。四九年以后当然就更明确了,只有一个主旋律。再一搞普及教育、统一教材,那就全民都只能读这点东西了。而那些你认为是很重要的文学构成,它基本是在这个主流话语之外的。
阿城:在它之外。那么你再看下来,尤其是九十年代,普遍焦虑了。连胡同里的一个人,都焦虑,因为真正影响到他的生活质量了。
查建英:怎么影响他生活质量?
阿城:首先是四九年以后消灭了中产阶级,全国人都成为无产阶级。
查建英:一个普罗大国。
阿城:对。中产阶级可以经受一些物价波动,无产阶级就不能。比如电钱涨了,有家底的呢,还能熬一熬,无产阶级怎么熬得起?普罗大国,经济上有点风吹草动,就是普遍焦虑。
查建英:八十年代也有焦虑,但是还没普及全社会。
阿城:那时候主要是新的知识进来了,冲击原来的知识结构的焦虑。
查建英:那时候老说“赶上”,“补上失去的岁月”,后来就叫“接轨”了。
阿城:八十年代还是国营企业一统天下,工人还好。他们甚至看私营小贩倒卖牛仔裤的笑话:你蹦哒吧你!有俩糟钱儿敢下馆子,你有退休金吗?摔个马趴,你有公费医疗吗你?幸灾乐祸。
查建英:他想:有多少人能穿这种裤子呀!想不到没过几年全国上下都穿了。
阿城:有月工资,有退休金,有医疗保险,有几乎不交钱的房子住着,几毛钱的房租,那算什么,不焦虑。
查建英:那时知识分子、文化人的焦虑也有点奢侈的味道。拿着体制内的工资,周围也没什么人发财,也不用攀比,物质消费上还没多少诱惑,都不用发愁。所以都可以去探索、争论、清谈。
阿城:王蒙说索拉的小说,说那是吃饱了撑的文学。我的看法,工、兵、商、学、士,士是知识分子,都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惟独农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当知青我知道农民什么都没有,结果国家反而还采取以农业养工业、重工业、核工业的政策。农业税,也就是交公粮,相当重,一交公粮,就是标语:支援国家建设!这是非常残酷的积累,农民维持着非人的日子。“文革”时我父亲去乡下,沙河,离北京不远,房东还是复员军人,穷得只能和子女合盖一条军棉被过冬,我父亲目瞪口呆,走的时候把自己的被子留给房东了。“文革”的时候,延庆县,北京的远郊区,还有农民一家子睡沙子,白天撮出去晒,晚上撮回炕上,图个热乎气儿。
查建英:那你现在回头看八十年代的好多讨论啊、话题啊,其实它是一个特别短暂的现象,有点虚幻,一个更现实的年代已经就在拐角了,但当时没有人预料到。那时大家充满一种解冻期的热情,生活上还有国家给托着,是个有理想也有很多幻想的年代。很多艺术家、作家就觉得没准儿很快就能赶上西方,我们天天在创新嘛。记得黄子平有句俏皮话:小说家们被创新之狗追得连在路边撒泡尿都来不及。王蒙也说作家们“各领风骚三五天”。总之,三五年就把西方作家一个世纪各种流派都给过了一遍,然后不就是拿诺贝尔奖啊,出大师啊、传世之作啊什么的。那时真的气儿挺足的,并没感觉后边有这么多问题呢。
阿城:你这里有迈克(香港作家)的书,你看他所写的,他就很个人化。他反而没有那些感觉,因为他就在那个世界里边,资讯他知道,香港的和西方的。他有很多话很锋利,他关注着商业社会里个人的问题。
查建英:对,这是八十年代的又一个特征。它还是集体主义生活沿袭下来的这么一种艺术形态。所以当时提的问题不太个人化,都挺大的,考虑的都是有关民族的、国家命运的大事。
阿城:他们叫宏大叙述。倒是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是有个人问题的。我在美国,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你的小说里老有个词:“众人”?我想想,是啊,众人,稍微近点儿的,我用“大家”,感觉上“大家”比“众人”清晰点儿,其实还是面目不清。其实,“众人”和“大家”是中译《圣经》里常用的词。
查建英:你觉得还有哪些作品比较个人化?
阿城:《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莫言当初写的很多东西都很个人。为什么,因为他在高密,那真的是共和国的一个边缘,所以他没受像北京这种系统教育,他后面有一个文化构成是家乡啊、传说啊、鬼故事啊,对正统文化的不恭啊,等等这些东西。他提出来的是个人的问题。我倒觉得莫言后来慢慢不太个人了。
查建英:我喜欢莫言早期的小说。本来我读农村题材的小说总觉得隔,但那时候对他那种奇特的想象和描写手法印象特别深。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他有一种史诗意识。到《丰乳肥臀》我就基本上读不下去了。就算东北高密乡吧,也变成一个乡土寓言的场景了。不是民族就是种族,反正不个人了。
阿城:大概是“军艺”的影响?军队当然是集体意识,不小心就容易合了道了。
查建英:接了轨了。
阿城:《红高粱》被艺谋改编成电影,恐怕有这个因素?电影里最后一个镜头,算是民族大神话。
查建英:电影《红高粱》不是根据《透明的红萝卜》改编的吧?
阿城:不是,是根据“红高粱家族”改编的。《透明的红萝卜》是讲一个小孩儿挖萝卜,看地的老头认为他是偷萝卜的,就要抓他打他,但是他完全没意识到,就把萝卜拔起来,对着阳光一看,是透明的。这是一个小孩子童年的记忆,个人的强烈经验。《白狗秋千架》也是。不是共和国小说,“红萝卜”也不是共和国写法。
查建英:一到《红高粱》电影,至少后半截已经变成了抗日,民族寓言、集体话语全都进来了。那你回头看八十年代小说,这种个人的东西是不是比集体意识的要少?
阿城:少太多了!第一人称并不就表示是个人性的。
查建英:“我”其实还是“我们”。说说“寻根文学”吧。你一般也被当做“寻根派”的一个主将。那你现在怎么评价它呢?也是一种新的集体寻找一个过去的集体吗?还是说里面有很多个人的东西?
阿城:“寻根”是韩少功的贡献。我只是对知识构成和文化结构有兴趣。
查建英:韩少功写了一篇宣言似的文章,《文学的根》。然后郑万隆又写了一篇叫做《我的根》。反正就是有几篇文章。你好像从来没说过寻根这种话,但是你的小说《棋王》一出来,大家马上觉得:啊,传统文化!寻根!跟那个就连上了!
阿城:连上了。
查建英:而那时候呢,你讲过文化的重要。你那一篇《文化制约人类》的文章可能也给算做“寻根派”的一个文件了。但实际上你并没有感觉自己是寻根的?
阿城:我的文化构成让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要寻。韩少功有点像突然发现一个新东西。原来整个在共和国的单一构成里,突然发现其实是熟视无睹的东西。包括刚才说的谭盾,美术、诗歌,都有类似的现象。我知道这个根已经断了。在我看来,中国文化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了,原因是产生并且保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已经被铲除了。中国文化的事情是中国农业中产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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