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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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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不相信?得知土兵们没吃上饭,理应睡不着觉。而且说不定还不只是你一个人受折磨呢!大概你也没让你的部下睡觉吧?”

  “正是这样。”

  “这是意料中的事,”辛佐夫说。“你这脾气,难道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吗?我是记得的。”

  伊林点点头。他知道,他的部下同他一起工作并不容易,有些人甚至感到跟他共事很吃力。但他却为此感到骄傲,认为这是对他在工作中要求严格的赞扬。

  辛佐夫的话虽然刺伤了伊林的自尊心,但伊林喜欢他的直率。要是辛佐夫真能到团里来当参谋长就好了。对有棱角的下级,对这种不会卑躬屈膝的人,伊林并不怕。他怕的倒是那些会卑躬屈膝的人。在你面前卑躬屈膝的人,在灾难面前也会卑躬屈膝。伊林任团长以后,立即提拔团里最倔强的营长丘贡诺夫,让他接替自己的作战副团长的职务。虽然在斯大林格勒时,伊林就同当时做连长的丘贡诺夫吵骂过,但是他很清楚,在德国人面前,丘贡诺夫会比在首长面前更加倔强。

  “他的第四枚勋章不知是怎么得到的?”伊林看着辛佐夫,心里想。他经常注意别人有几枚勋章。“在斯大林格勒城郊,辛佐夫到营里来的时候,有两枚。第三枚,通令中说是由于俘虏了了个将军。第四枚是怎么得到的呢?”

  “这颗‘星’你是什么时候得到的?”

  “冬天,”辛佐夫不知为什么笑了笑说。

  “你笑什么?”伊林问。

  “没什么。这颗‘星’是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二月间我们在斯柳迪扬卡河占领了登陆场,但没能扩大阵地,这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被派到二0二师——大家以为他们已进攻了三天,——要我亲自去检查一下前沿的位置。我爬到前沿作了检查,并马上回去向我们的参谋长鲍依科作了报告。我报告说,他们仍旧待在原地不动。而根据他那儿的其他一切材料来看,他们已按照命令向前推进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相信谁?事情很清楚,当然是相信在地图上向前推进的人罗!要复查是办不到的。刮着暴风雪,电台收不到,电话联系也断了。鲍依科对我说:‘我要撤你的职!我不相信你到过前沿!由于你谎报军情,要把你送军事法庭!’接着打电话命令:‘接检察员。’司令部警卫长走到我跟前说:‘跟我走。’他把我带到警卫室,命令我交出手枪,要我坐在角落里,由一名红军战士看守着。

  “我坐了一小时,两个小时。警卫长来了,他打开桌子抽屉,把手枪还给我,同时说:‘走吧。’‘哪儿去?’‘命令我把枪还给您,并叫您回作战处去。’一个月以后,我和别的人一起列入了授勋名单。鲍依科亲自写了呈请授勋的报告。”

  “他用勋章表示了歉意。”伊林说。

  “我认为是这样。我没听到他说过什么道歉的话。”

  “看来,你们那儿的情况有时也很紧张,”伊林说。“我听师长说,参谋长很严厉。”

  “对撒谎的人他很严厉。总的来说,他是个能力很强的参谋长。公正,勤劳。健壮如牛。这也很重要。人又年轻。只比我大三岁。是一九O九年生的。三十五岁就当上了将军。”

  “是啊,真是飞黄腾达!”伊林用不胜羡慕的口吻说。他大概在考虑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当上将军,怎样才能当上。

  他们继续并肩策马而行。辛佐夫朝伊林膘了一眼,伊林身材瘦小,长着一个长鼻子,稳稳地坐在高大的枣红马上。早晨他说,这匹马是从侦察兵那儿牵来的。不管侦察兵把它的嘴扎得多紧,它总是要叫——不适宜于作侦察用!

  可是,辛佐夫现在认为,伊林所以要挑这匹马,可能还由于它躯干高大:他骑在这匹马上,自己可以显得高些。他仍旧为自己长得矮小而苦恼。

  他望着伊林,心里想,他们在一起服役的时间并不长。他出院后,于一月九日晚进攻的前夜来到营里,二月二日早晨负伤后,就把营交给了伊林。相识的时间仅二十五个昼夜。但在这二十五个昼夜里,他对伊林已有了足够的了解。他们两人最初几次的坦率谈话至今记忆犹新,其中有一次印象特别深。那一天,伊林向他解释,为什么他感到自己有军人的天赋,却没有在七年制学校毕业以后进军事学校。那年春天刚巧他父亲去世,所以他不能留下母亲和三个妹妹到别的城市去,只能在他们区中心的师范学校学习,晚上还得挣钱养家活口。他毕业后虽当了教师,但是仍旧打定主意,决心过三年应征入伍后永远留在部队里。然而生活提前迎合了他的愿望:三九年八月颁布法令,把应征的年龄从二十二岁改为十九岁,于是伊林参了军,并在蒂拉斯波附近以师部上士文书的身分开始了战斗生活。以后,战争的发展没使他浪费时间。

  大规模的战争在发展,小小的伊林大踏步地往前闯。在他还未获得尉官军衔之前,就自动接替被打死的营参谋长。以后他又接替负伤离队的辛佐夫的营长职务。而且也跟第一次一样,先是代理营长职务,后来才得到正式任命,并从少尉越级提升为上尉。他以营长的身旁迎接库尔斯克会战。在战斗的第一天,德国人的坦克冲过了他们的阵地,但他们挡住了步兵。他们不顾德国坦克的来回扫射,坚守阵地,没爬出堑壕逃跑。德国步兵再次冲过来时,他们重又对着步兵开火!这样重复了四次,直到深夜团里派人爬到他们的阵地传达命令:要是还活着——就撤退。

  关于这次战斗,集团军和方面军的报纸后来都作了报道。营里一下子就有四个人获得了苏联英雄的称号,除了伊林以外,其他三个都已阵亡。他同时获得了英雄称号和大尉军衔。三个月以后屠玛年调他当了自己的作战副团长。后来,到了冬天,他又接替屠玛年当了团长,成了少校!在最近的五月通令中他已提升为中校了。

  他升得很快,但是人们给他的一切井没超过他应得的范围。诚然,英雄的称号对职务的升迁起着一定的作用,然而,在战争时期,情况又怎么样呢?假如他是英雄,但却是一个蹩脚的指挥员,现在也不会单凭他是英雄而提升他。在处分的时候,有时会考虑到这一点。可在提升的时候,就不考虑了。要提升可不容易啊。

  辛佐夫对伊林没有妒忌的想法。从伊林在战争中所经历的一切来看,团长的职务、中校的军衔和胸前的“星”章他都是受之无愧的。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得的。要是说伊林在战争中走运的话,那只有一点:他不仅活着,而且没受过一次伤。在整个战争期间,他除了打仗以外,没有为任何事情浪费过时间。一次也没有。没有接受过改编,没有留在后方待命,也没有住过医院。整整三年中没碰破一点皮,可不象辛佐夫啊。但愿他永远一帆风顺!

  战争正在进行。在战争中,人们或者死去,或者象伊林一样成长。“当然,也有这种情况:战争进行着,有的人却停步不前。它拉着他们前进,可是他们却停步不前,后脑勺朝前,眼睛朝后,望着过去,”辛佐夫心里想着,笑了一下,突然问道:“二十五岁还没到吧?”

  “这要看怎么算法,”伊林说。“有的人认为:一九一九年生的,现在是二十五岁.可我认为我现在只能算二十四岁。还差五个月呢!”

  他微微一笑,但他的言外之意却具有严肃的内容。也许他在对自己作一番评价,哪些做到了,哪些还没做到。也许他怀着妒忌的心情在思索,在整个集团军内有没有比他更年轻的团长?目前似乎没有。二O二师有过一位,但在斯柳迪扬卡河地区的冬季战斗中牺牲了。

  “自尊心强的人往往自恃过高,但他仍然有自知之明,”辛佐夫心里想,同时记起了在斯大林格勒发生的一件事,这虽然是件小事,但在很大程度上揭示了伊林的内心世界。

  有一次,战斗即将结束,他们占领了德国人作为指挥所的一个地下室,这儿原先是德国人的师部。他走进地下室,就听到伊林一个人在朗读德国人留下的一份文件。这种文件,桌上、桌下到处都是。根据辛佐夫的判断,伊林读得相当流利,没有别别扭扭的地方。

  “原来你会德语?”辛佐夫问。“为什么一直隐瞒着?”

  “这难道能算会吗?我只是想试试能不能读。在我们巴拉绍夫那地方住着许多伏尔加河流域的日耳曼人,我曾在师范学校同他们一起学习过,听惯了他们说的话……”

  这就是伊林的为人和伊林的性格。那位雷波奇金只认识五十来个单词,就自告奋勇要为俘虏翻译了。伊林可不这样做!他的德语比雷波奇金好得多,但他从来没说过。他不愿意在德国人面前,也不愿意在自己人面前丢丑。

  然而,他偷偷地读着德国人的文件,检验自己的水平。

  “我们分手以后,你的德语有进步吗?”辛佐夫想起了这件事,就问。

  “Nicht so gut,”伊林说,“aber ein biBchen besser,alles in der alten ZEIT nach Stalingrad!”①他说得相当流利,因此自己也笑了起来。“进入德国以后会有用处的。自从命运又一次使我和扎瓦里欣碰到一起以后,我就向他学,我们挤出了一些时间。”

  (德语:“不怎么好,但好些了,一切就象过去向斯大林格勒进军时一样!”)

  “怎么挤啊?从睡觉时间中挤吗?”辛佐夫含笑说。

  伊林点点头。不问也知道,当然是从睡觉时间中挤。团长和政治副团长还能从哪儿挤时间呢?勤勤恳恳的人在这样的职位上是很少有空闲时间的。

  提起扎瓦里欣,伊林说:政治副团长差一点又象在斯大林格勒会战以后那样,被调到方面军政治部七处去。花了很大的劲才把他留了下来。

  关于扎瓦里欣的这件事,辛佐夫还不知道。当时,在德国人投降以后,扎瓦里欣曾被调去做了两个月的俘虏工作,但他争取回到了部队。回来后还晋了级。到七处去的时候是政治副营长,回来后当了政治副团长。

  “我生怕人家把他从我这儿凋走,” 伊林说到扎瓦里欣时仿佛是在谈什么不忍割爱的家珍。“我力求不偏爱任何人,但对他却有偏爱。”

  伊林竭力不偏爱任何人,对此辛佐夫是了解的。他作为作战处的军官,经常要到各个部队去,见过各种不同的指挥员,善于识别装腔作势和真正的紧张。那些慌忙地叫喊出来的“是’、“明白”、“照办”可以蒙骗不少能力不强、不能明察秋毫的首长;而只有在真正严格和精通军事的指挥员那儿,他的部下才会表现出真正的紧张。

  伊林的团里不是一般的紧张。他们那里都能坚决执行命令。同一道命令不需要重复第二遍,也不需要再听第二遍。这可以从伊林本人的作风以及他部下的行动中感觉得到,甚至也可以从护马兵现在的行动感觉得到,他和他们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一路上始终没有改变过。

  “才二十四岁……”辛佐夫心里想着伊林,突然问道:“你的几个妹妹现在几岁了?”

  “大妹妹十九岁,二妹妹十七岁,小妹妹十六岁。她们长得都很漂亮。我象父亲,她们都象母亲。不过,我担心,在战争的年代里她们找不到对象。经过这样的战争以后,不可能把个妹妹都嫁出去。”

  “未必会这样吧,”辛佐夫说。

  “你知道我的母亲现在多大年纪?”伊林说。“四十三岁。她十九岁生了我,三十五岁做了寡妇。一九四一年我在蒂拉斯波服役,她给我寄来一封信——要我同意她再嫁。”

  “要你同意干吗?”辛佐夫问。

  “如果我表示反对,她就不打算再嫁。”

  “你同意了?”

  “当然罗。那时她才四十岁。而且那个人我也认识……五月间我祝愿母亲同她的新丈夫幸福。到了九月,我写信告诉她我们已经突围,她回信说:‘谢天谢地,你总算还在,可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已经死了,我收到了阵亡通知书。’三九年我去服役时,她还年轻、漂亮。从那以后就没见过,虽然在斯大林格勒时我们离她很近,只两百俄里。”

  “当时你没跟我说。”

  “干吗要自寻烦恼呢?那时谁会给我假期?上星期我给在邮局工作的大妹妹写了一封信:既然根据法令规定,现在不能收你,你就志愿到部队来当通信兵。到前线来——一就可以嫁人。只有这儿可以……你笑什么?你以为由于这个缘故而争取到前线来的姑娘还少吗?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只要她们能够老老实实地工作。”

  “我问你,尼古拉,难道你在前线真的没有爱过什么人吗?”

  “这已是过去的事了②,”伊林说。“目前没有,从去年夏天我们重新投入战斗以来一直没有过。你正好是要女儿吗?还是要儿子?”

  ①一俄里等于1.06公里。——译者

  ②伊林的爱人在斯大林格勒会战中阵亡。见《军人不是天生的》第一部第二十二章。——译者

  “她要女儿。”

  “为什么要女儿?”

  “不知道,”辛佐夫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她没有讲。”

  “依我看,还是儿子好,”伊林说。“战争结束以后,留下的女人本来就会比需要的多。”

  他说过以后,自己也笑了起来。

  “我们习惯于从战争的角度衡量一切,希望男人多一些……可是等到你的女儿长大成人的时候,就会同战前一样,一个对一个了……”

  辛佐夫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他脑海里浮起了他同塔尼雅在集团军汽车修理场附近分别的情景。

  从那里每隔一两个钟头就有一辆卡车开到莫斯科去装运备件。人家答应让她坐在驾驶室里,可是辛佐夫不能等到她走,他得赶回去执行任务。她一个人留在那儿等候卡车,他自己坐上吉普车走了。

  她要女儿,而他无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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