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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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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这样跟她讲的,”齐娜依达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就好了。”
“塔尼雅怎么样?”
“她来了你自己看吧。已经忍耐了多少时候了,再忍耐一会儿吧。我们这儿的发电机在二十三点之后只给司令部送电。不过我们有蜡烛。你可以借着烛光看,她到底怎么样。”
“我去打发司机回去,”辛佐夫站起来说。
“你能在这儿过夜吗?”
“能。今天准我假了。”
“到几点钟?”
“明天九点得回去。”
“唉!”齐娜依达叹了口气说:“塔尼雅明天早上六点得起床,七点钟就有汽车来接我们到后送医院去。”
“我知道了。”
辛佐夫让司机回汽车连去过夜,明天早上七点钟到这儿来接他。他回来的时候,齐娜依达已经不在台阶上了。
“她大概到屋子里去给我们俩安排住处了,”他怀着对齐娜依达感激的心情想。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丈夫是另一个方面军的野战医院院长。听塔尼雅说,她怨丈夫喜欢惹草拈花,所以尽管她仍然爱着他,却经常故意搞一些不幸的恋爱关系。这些事情辛佐夫本人没有看到过,只是听塔尼雅这么说,当然,她比他更了解。
他坐在长凳上静听着,屋子里寂静无声。在塔尼雅即将走来的那条路上,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只听见发电机在远处隆隆作响。
他想走过去迎接她,但是他忍住了。下班的时候,大伙是一块儿走的,可他想单独见到塔尼雅。他感到高兴的是,齐娜依达现在没坐在这儿,不和他一起在台阶上抽烟,而是走到屋子里去了。
塔尼雅走来了。他并没有看到她,而是听出了她的声音。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听到了什么:是她在被雨水淋过的土路上行走的异常轻盈的脚步声呢,还是她走路时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能在老远就分辨出来,但他却分辨出来了。等她走得更近一些时,他就完全肯定这是她了。
她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甚至使他感到有点儿痛。她让自己整个轻盈的身体,他所熟悉的同时又淡忘了的身体挂在他身上。起初她双脚离地挂在他身上,后来陪起脚尖,伸出双手,把他的头搂到自己怀里,长时间地吻他的嘴唇。最后她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们坐下吧,”并且推推他的胸部,让他坐下。他坐下后,她也在他旁边坐下,但没挨着他,接着,她双手捂住脸,突然悲痛地哭了起来,使他难受得心如刀割。
当他去拥抱她时,她推开他的手,依旧掩面痛哭。过后,她呜咽了几声,就不哭了。她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说;“你别生气。”
他没生气,也不可能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因为她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哭过。她只哭过一次,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仍旧紧握着他的手,用鼻子大声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象根本没有哭过似的,换了一种非常幸福的语调说:“你能来过一夜,这有多好啊!齐娜依达告诉我了。我刚才迎面碰到了她。我看见她肩上搭着一条被子,就知道你来了。”
他坐着,认为她迟早会问他为什么不早些来看她。这一点只有在离她很远的他们的指挥所里,才能够给她和他自己作出解释。在这儿是无法解释的。但是她大概自己也懂得这一点,所以她继续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着。后来,她说话了,但不是讲他,而是讲自己:“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了,因为我一直没给你写信,使你苦恼了这么久……”
他想打断她,说他并没有生气,但她不让他插嘴,自己继续说:“我实在不能把这件事写信告诉你,我没有勇气写。我本来深信她会活下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医生们也答应过我。他们口头上答应我,其实是骗我。后来他们对我说,她受了感染,所以不能抱来给我看……可我却始终没想到他们会骗我。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为我担心才骗我的。你别生气,我自己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了解真相。后来,等到我知道了,心里却突然感到无所谓了。我想,我反正不会回到你身边来了!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自己的身体也不好,差点儿死掉。但等我病愈之后,我多么想见到你,把一切经过情形都告诉你。哪怕你怪我不写信,生我的气,哪怕你打我,我也要亲眼看到你,亲口告诉你……”
他又想不让她讲下去,插嘴说,这一切他都能理解……但她仍然不许他讲,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后来,飞机没有起飞,我连妈妈也没告诉,就坐在飞机场上一连等了五天。起先是天气不好,后来又是人太多,所以没有带我走。我乘上火车之后,一路上渴望能见到你,差点儿绝望了,后来才又满怀着希望……”
她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拉着他说:“走,到我们房间里去……”
于是他们向她们的房间走去。他们走进堂屋,穿过一间有人在睡梦中轻轻地打鼾的房间,进入农舍最里面的一间夏季贮藏室。这很象搭在农舍旁边专供郊游的人住宿的小屋。当她点着了刚才齐娜依达讲起的蜡烛之后,他才看清了这个房间。
贮藏室很小,墙壁是用有许多裂缝的木板钉成的,窗口挂着一只麻袋当帘子,一扇朝外开的门也有许多裂缝。他不懂,塔尼雅为什么领着他穿过屋子,从几个睡着的女人身边走过,而不是让他从这一扇门进去。
地板上堆着被服袋,叠着两只他熟悉的箱子——一只是塔尼雅的,另一只是齐娜依达的。箱子上有一面小镜子,这就是两个女人的全部家当。
靠墙放着一张做得很粗糙的木床,床上垫的是草垫,草垫上一半铺着被子,另一半空着,大概这一半本来铺着齐娜依达的被子,现在已被她拿走了。看来,她们俩就一起睡在这个草垫子上面。
塔尼雅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没向辛佐夫转过身来,负疚地说:“请原谅,这儿弄得象猪窝一样脏,我们过去从来也没有这样过。我们来到这儿已经三天,每天都是从早忙到夜…·到这儿来只是睡觉,连收抬都没收拾过。”
她仍旧没向辛佐夫转过身来,走到木床边,撩起被子,把下面的被单铺开,然后把枕头拍松,仿佛她必须把这一切都做好之后才能向他转过身来。
“我们认为反正是这个样了。”她终于朝辛佐夫转过身来,说。
她指的是这间没有收拾过的房间,并不是指她自己,但她讲得很伤心,好象是在讲她自己似的。
“我已经死心了,以为这几天看不到你了。不,不对。我是怕想这件事,不愿意预先作好准备,免得引起不吉利的后果①。所以就让它这样……”
①俄国人的迷信:事先说了好的话,会引起不吉利的后果。这里指塔尼雅不愿把房间预先收拾好,准备辛佐夫到来,她伯这样做了辛佐夫反而不能来。——译者
她说话时,他看着她。出乎他的意料,她并不显得消瘦,相反,她到了前线之后,这些天来,身体倒稍有好转了。他看到,在她那几乎没有什么改变的睑上,有着一种过去没有的绝望的神色。
从她的睑色来看,好象她不准备同他团聚,而倒象是要同他分别似的,这使他几乎叫了起来:“你怎么啦?”
“我没什么。”她又扑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没再说什么话。
以后的一切都是匆忙地、默默地进行的。他感到了她那急不可耐的心情,感到了她那异乎寻常、毫不害羞的亲呢劲儿,感到了她那不加抑制、也不想抑制的狂热的欲念。
他考虑到她的身体情况,同时也知道自己对她的思念是多么强烈,所以事先就警告过自己:决不能放纵自己,要为她着想,不能只想到自己。为此,他就更强烈地感觉到她这种急不可耐的心情。但是她却对他的这种温柔态度感到生气。他没马上迎合她的急切心情,低声问:“你的身体这么干能行吗?”她一言不答,紧偎着他的身体,生气地很快点点头,好象是在怨他: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要问。
于是他不敢再问她什么了。既不问她身体怎么样,也不问她怎么干行,怎么干不行。反正什么都不用问。他明白,她现在不希望听到任何问题。她只想让你感觉到,她仍旧象生龙活虎一样,你和她在一起会感到幸福。她的这个愿望是如此强烈,好象她力图向自己、向他,或者向他们两人证实什么似的……她此时成了一个放荡、贪婪的女人,仿佛换了一个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急于要满足自己的全部愿望。
后来,她抱住他,把滚烫的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开始生气地低声责备他,说他不该去当谢尔皮林的副官。她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了这些话,仿佛这些话非要此刻说不可,一分钟也拖延不得。
他起先不想回答,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沉默不语。她虽然心里明白,他想不让她讲下去,但仍然一个劲儿地絮叨着:“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同意了呢?”
他回答说,在这之前,他刚请谢尔皮林帮忙,使他重返部队,同时,他还把到伊林团去的事讲了一遍。
她听了之后,低声说:“这才是你该做的事!我早就觉得你应当这样,只是没有讲,因为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既然能够做到,那你干吗去当副官呢?你应当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向她解释说,最后他肯定会达到自己的目的,不过现在办不到,因为谢尔皮林需要,而他之所以能返回部队是叨了谢尔皮林的光。
“你没有叨谁的光,”她说完后又低声说:“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同意了呢?”她的话里带着责备的口气,好象他同意当副官这件事完全不符合她对他的看法。
“我自己也不想当,”他终于说,“你怎么不理解我呢?”
“唉,你这个人哪!嘴上说不想当,可就是当了……”
“要是人家对你说,他需要你,你也会当的。”
“我就是不当,”塔尼雅生气地说。
他深信她会当的,但他不愿争下去。
“你应该辞掉这个职务,无论如何应该辞掉。”
“我会辞掉的。等打完这一仗,我就走。”
“可是这要等到哪一天?”
“不知道。”
“瞧你,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她对他很理解,但故意找他的碴儿。“你得想办法让他现在就把你赶走。”
“什么叫赶走?难道我是他的奴仆吗?”
“反正我希望他把你赶走。”
“他不会把我赶走的。只要我尽力把事情做好,他就不会把我赶走。”
“难道他看不出你根本不愿意当副官吗?”
“也许他以后会看出来。但现在未必会察觉。如果他找人换我,那就得花一段时间跟这个人处熟,可他现在没有这个时间。你知道他的工作情况吗?”
“我只知道你的工作情况。送送信啦,递递公文啦……”
“不完全是这样,”他沉住气说。
“不完全是,但总出不了这一套。只能是这一套,”她伤心地低声说。
他感觉到,她不是不相信他。她懂得他在这个时候不能不去当谢尔皮林的副官,因为他不是去当别人的副官,而是当谢尔皮林的副官。但是她不能克制自己。她所以生气,是怕人家看不起他。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由于这个副官的问题而争吵起来,因为她对他讲了这么多刺耳的蠢话。但是,她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却仍然把脸颊紧贴在他的胸膛上。要是他们没有偎依在一起的话,可能会吵起来。但既然他们偎依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吵起来。她嘴上虽跟他纠缠不休,但她的身体仍旧紧贴着他的身体,这说明她不会,也不想离开他。
她责备他,劝告他,态度显得异常严肃,仿佛今天说不服他,以后就不能再说服他了。
对于这一点,他只是想了一下,但没有想下去,因为去想这一点是荒谬的。但是,他毕竟想了一下……
她忽然沉默了,似乎想起了什么更为重要的事情。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改变了刚才急促的低语,用平静的语调小声说:“唉,归根到底,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总而言之,反正一样。”
“怎么会反正一样呢?”
“就是这么回事,反正一样嘛,”她重复了一遍。
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刚才还在为这件事生气,现在却突然完全失去了兴趣。但是,她终于不作声了,这使他感到满意,因为这场谈话是没有什么意思的:不管她怎么说,他已经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决定了。他认为自己在这一点上是正确的。她认为,人家会贬低他,可是对他来说,不能履行自己的诺言才是对自己最大的贬低。
后来,塔尼雅第一次离开了他的身体,朝天躺着,她双手枕着头,出其不意地说:“当我软弱无力地躺在野战医院里的时候,我想,在遭受了这么些痛苦之后,我今后什么也不想要了,而且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感到幸福了。”
“‘和谁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他不由得问。他并不是为了这句话本身才问她,而是听到她讲话的语调才不得不问。
“是的,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感到幸福,”她重复说,“不管是和你还是和别人在一起都是这样!要是你离开了我,我只能和别人在一起……但是,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感到幸福。”
“你为什么这样想?”
她沉默了很久,才说:“不知道。”
他觉得,这不是真话,不过是为了敷衍一下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了,仿佛是在继续她内心早已开始的默默无声的独白:“我的柯尔卡也被打死了。”
这使他感到奇怪,因为她以前从未当着他的面这样称呼过自己的前夫……
“去年冬天,在科尔松一谢甫琴科夫斯基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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