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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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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原委。她把一切都讲了,因为对卡希林这样的人应当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讲出来。他一时忧伤起来,甚至把制帽朝前额推了推,难过地搔着后脑勺。但是他立刻又笑了笑说,没关系,等战争一结束,一切自然而然都会好起来的!他说得那么自信,竟使塔尼雅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自从遭到不幸之后,她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想到,等到战争结束,要是她和辛佐夫都能够健康地活下来,那时她将再冒险生个孩子。
卡希林问清楚塔尼雅要去的地方之后,接过她的箱子——她带着一只箱子——把她带到停在屋后的“爱姆卡”汽车跟前,让她坐在汽车里等他,对她说:他这次来是为了跟医生商量一件事情,他现在就去谈,半小时以后他就回来送她到邻村,到他们的游击运动司令部的所在地去过夜,明天早晨再从那儿送她回集团军。
卡希林办事干脆利落,而且使人感觉到,非这样办不可。他和医生没有谈半个小时,只过了十分钟就回来了。他仍旧让塔尼雅坐在前座司机旁边,说,“你就坐在那儿,病后还是少受震动好。”同时他当场给司机下了命令,要他作好准备,万一明天没有便车,就在八点钟送大尉军医到集团军去。
车子开到目的地之后,卡希林象小学教师一样伸出一只手指,问:“我们晚饭吃些什么呢?要不要喝伏特加?”
她说她不喝,他同意了,说:“那我今天也不喝这鬼东西了。”
他叫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和蔼可亲的女人,这是打字员娜杰日达·弗罗洛芙娜。他向她介绍了塔尼雅,并且说:“请你今天带她到你那儿去宿一夜,免得人家说闲话!”
但是,尽管他不愿意贻人口实,他还是把塔尼雅留在自己的屋子里两个人一起吃晚饭,因为他见到她很高兴,而且想和她单独谈谈。
吃晚饭的时候,虽然他回忆到了不愉快的事情——谈到他俩都熟悉的几个同志牺牲了,——但是,他有一个习惯,这是塔尼雅知道的,他谈起沉痛的事情时,好象是在讲早已过去的事情,而谈到未来时,好象从此再也不会发生沉痛的事情了。这种习惯冲淡了回忆的悲伤气氛。卡希林在谈到未来时,好象只要鼓足勇气,冒着枪林弹雨再冲一小段路,战争就可以结束了。虽然塔尼雅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知道,卡希林比她更懂得这一点。然而这个快活而坚强的人对未来的大胆乐观的看法,深深地吸引着她。
本来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可是这时卡希林突然皱了皱眉头,他想起了一件事,笑了笑说:“天底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你记得维罗尼嘉吗?”他看到塔尼雅脸色呆板,以为她想不起来,又说了一遍:“就是我们的维罗尼嘉,你的好朋友,你后来就是代替她到斯摩棱斯克去接头的。记得吗?”
“当然记得,”塔尼雅说,脸上的表情仍旧像刚才那样呆板。
“她非常可能还活着。去年秋天斯摩棱斯克解放以后,我去处理人事问题和清理档案材料时,得到了这个消息:有一个女人在斯摩棱斯克解放后报告说,她见到过她,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塔尼雅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是她没有叫,反而默不作声。
“后来我们查明,她的身分证的确同别人掉换过了,”卡希林解释道:“那一天夜里,监狱里有一批人被押出去枪杀。人家把当天夜里死于监狱里的一个姑娘顶替了她,使她幸免于难。她冒用了这个姑娘的身分证,被编入另一批被押解到德国去的人们中间。给我讲述这件事的那个女人曾经看到,她和这一批人一起被赶上载牛用的车皮运往华沙……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一直以为她被杀害了,可是她却非常可能还活着!到底怎么样,要等我们打到德国以后才能知道,在这以前未必能弄清楚。他们现在不敢把那些被他们赶到德国去做苦工的人留在东普鲁士边境地区,而把这些人弄到西部地区去了。她很可能和其他人一样在那儿做苦工,或者给他们的地主老爷当长工。生活嘛,当然是……”卡希林叹了口气说。“但终究没死,而是活着。”
他朝塔尼雅望了望,发觉她面色苍白,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塔尼雅使劲控制自己,整个身子都在颤抖。但是卡希林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样。他感觉到,她忍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
“你怎么啦?想大哭一场还是怎的?为了什么呢?人家多半还活着。那就不该哭,应该高兴才是。”
“我是在高兴,”培尼雅说,但是全身仍然在颤抖。她从桌子旁边站起身来,双手紧握在一起,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转,然后再坐下,把紧握在一起的双手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伊凡·伊凡诺维奇,我已经把她的死讯告诉了她的丈夫。”塔尼雅一双眼睛直得愣地望着卡希林,并没意识到这句话实际上没说明什么问题。
“那又怎么呢?”卡希林耸耸肩膀说。“在战争中,这种情况还少吗?起先我们以为某某人死了,后来才知道他还活着。要是情况相反,我们以为他还活着,而实际上却已经死了,那就糟啦。你只能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他。除此以外,你还能告诉他什么呢?即使他在这段时间里,由于自以为是鳏夫而另外找了一个女的,但等到他和活着的妻子重逢时,过去的一切也总是可以一笔勾销的。我们已经有过这种例子了。”
他说的这些
全都是多余的,既没有用处,又毫无意义。他还在说什么重逢不重逢啦,可能不可能啦,可是塔尼雅却心情沉重地坐在他对面,等他住口。她甚至不想打断他的话,因为他继续讲下去也好,缄默也好,现在对她说来都同样没有什么意义。
“我嫁给他啦!”卡希林住口以后塔尼雅说。
“嫁给她丈夫了?”卡希林愕然问道。
“对!嫁给她丈夫了。”
“这情况……”卡希林说不下去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问她的丈夫是谁,在那儿工作。
塔尼雅都说了。她说,她丈夫在他们那个集团军的作战处工作作。她当时还不知道辛佐夫已当了谢尔皮林的副官。
卡希林默默地考虑着现在该给她出什么主意。考虑定当后,他劝她在战争结束之前什么也别告诉自己的丈夫。
“我不知道他人怎么样,”卡希林说,“但是不管他怎么样,反正不要告诉他!要不然,你同他的生活就毁了。也许,我告诉你的消息是不足为凭的。我们讲她还活着,可是谁能担保她确实活着呢?何况,她被赶到德国去了。他们中间到底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现在谁也不清楚。”他想了想,又说出了另外一个他认为是重要的理由。“即使她活着,她在那儿已经生活了三年,她也可能和哪一个被赶去的苦工结合了,相处得很好,那又怎么样呢?”
塔尼雅摇摇头。她并不是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性,而是因为她不想为自己开脱。
“你别摇头!这是完全可能的事儿。难道你从前没跟杰格昂尔好过吗?”
“好过。”
“那么她和你一样,也可能发生同样的事情。难道能说你不好吗?相反,你很好。这是常有的事!你别告诉他!不要毁了你自己的生活,也不要毁了他的生活。实际上眼前还什么都不清楚。”
塔尼雅木然坐着,直愣愣地望着他。她哪里会料到,她到他这儿来,会碰到不幸。是的,是不幸。大家都以为这个人已经死了,但实际上她却还活着,这难道是不幸吗?是的。是不幸。生活中真是无奇不有,突然之间这却成了不幸。这怎么可能呢?但是,它恰恰是可能的。
“你一点儿也没错。”卡希林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同意了自己的看法,就说,“即使是你把她的情况告诉了他,你也没错;因为你和我一样,当时确实以为她已不在人世了。你对这一点是深信不疑的!”
卡希林说她深信不疑。是的,的确深信不疑!她既深信不疑,他也深信不疑。不过这里还是有区别的:卡希林是一个男人,他说这些话——而且说的可能是事实——完全没有关系,因为他不会同辛佐夫结合在一起。可是她是一个女人,她就会同他结合在一起。她会拥抱他,和他同床共枕,共同生活。
“深信不疑”。她觉得“深信不疑”这句话特别使她苦恼。她深信不疑,所以告诉他,说他的妻子死了,于是他也就深信不疑了。而现在,当他已经深信不疑的时候,又得告诉他说,他的妻子没有死……
卡希林难过地站起来说,他要到自己的司令部去。塔尼雅也站了起来。
“你听我说,”他戴上制帽,对她说,“我大概可以跟他通个电话。如果找不到他,那就找作战处的值班员。用电话告诉他,你明天将回到部队。”
“不必了,”塔尼雅担心地说,“不必了。”她重复了一遍,生怕卡希林会照他自己的意见去办。’
当卡希林说他要打电话给辛佐夫时,她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等她一回去,就去见卫生部主任,向他讲明一切情况,并请他立即把她调到另一个集团军去,这样可以不再同丈夫见面,然后她从那儿给他写封信,把一切情况都告诉他。
卫生部主任对她的请求大概会同意的。可是她自己却做不到!
她到了将军那里,突然违反本意,请求派她到团里的卫生连去当医生。她想起,去年他们科里有一个女医生坚持要到卫生连去,结果只过了一个星期就牺牲了。这时,她狂热地想:“也这样把我打死吧。那就太好了,再好也没有了!”
但是,当这位年老而聪明的将军把她训斥、嘲笑了一通之后,她就不再坚持自己的请求了,因为这只是一时绝望的冲动。她对自己和别人都不赞成由于绝望而到战场上去做或想去做某件事情。
整整一个星期,她在等待同丈夫会面,但又害怕这次会面。有时,她对自己说,应该当机立断,把一切情况一下子都告诉他。有时,她又动摇不定,带着负疚的心情想,要是她什么都不讲,情况会怎么样。甚至当她看到齐娜依达肩上搭着被子走过之后,她还没有拿定主意。直到她在黑暗的街道上向他凑近并紧偎着他的时候,她才感觉到她不可能离开他,而且现在她什么也不会说了。
在这一夜里,她使他感觉到,她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同时,她又竭力使他相信,除了和她在一起以外,他和谁在一起都不会如此幸福。
是的,她是这样想的,而且也希望他能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在这一夜里,她不再象过去那样有所节制。
她这样做是想让他压根儿忘掉别的女人。因此,她才粗鲁地问起他和娜佳的事。她想从他的嘴里听到一句话:除了她以外,他谁也不想,也不可能去想。
当他说起格罗德诺和自己的女儿时,她感觉到,她已经不能象从前那样想他的女儿了。这是因为,虽然她本人仍旧和他在一起,但是现在,他不仅仅有女儿,而且还有妻子留在战线的那一边。别人可以说她们已经死了,也可以说她们还活着,但她应该相信她们还活着。不仅是他的女儿还活着,而且这个女孩子的母亲,他的妻子,也还活着。换句话说,他的真正的妻子还活着。当她毫不留情地考虑自己的问题时,就是这样想的。
“是的,我没错,一点儿也没错,”她想起了卡希林的话。“是呀,要是她在那儿没活下来,已经不在人世,那我的确一点儿也没错。这样说来,我是希望她死吗?为了使我没错,就得希望她不能得救吗?我几乎就是这样希望的,因为我现在跟了他,而且今后也想跟他在一起。只有在我强迫自己和他断绝关系以后,我才能在内心深处不希望她死。如果我继续和他在一起,而且什么也不告诉他,那么我就不能希望她活下来,不管这种想法是多么可怕。我只能说服自己希望她活着。我不应当再和他在一起。今晚的相会,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她想。于是,她对自己和自己的身体感到无限怜悯起来,因为她的身体今晚是最后一次和他接触,最后一次被他拥抱了。今后,假如她按照她自己的决定去做,按照她应该做的去做,那么她将失去他而成为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她带着她今天早晨即将与他永别的心情想着他。也许,她没有这个力量。但是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反正不能不说明真相而和他继续生活下去,也不能在说明真相之后和他继续生活下去。即使他自己有这样的要求,她也不可能继续和他生活下去。
“要是我把这一切告诉他之后,他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呢?”她已经不是在想自己,而是在想他了。
在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想法,她和他结合,是由于他们以为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如果现在那个女人即使还活着,他却不爱她,而爱上了你,那当然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她带着惶惑的心情在想象中把不能两全的两个人联到了一起——一个是现在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自己,另一个是在那边,在德国的女人,她在那儿过的生活恐怕只是靠她对未来的信心支持着。你哪怕在想象中剥夺了她的信心,那也无异于置她于死地。只有一点理由可以为自己开脱,那就是: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是一个充分的理由吗?
她感到可怕的原因,还在于她竟然跟他会了面,同他睡在一张床上,但什么都不告诉他。可是她随即又象刚才责备自己那样地可怜起自己来了。
“怎么,难道我连这最后一次幸福都不应该享受吗?为什么我不应该享受呢?我这样做难道是对谁做了坏事?”她几乎带着跟行将灭亡的人同样痛苦的心情想。这时,辛佐夫刚好醒来,看到了她脸上痛苦的神色。
这是一个阴暗的早晨,四周静悄悄的。辛佐夫随着塔尼雅一起穿过他昨夜走过的那个房间。她先探头朝里面看了一下,对谁讲了一句:“把头蒙起来。”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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