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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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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卫在台阶旁边的自动枪手走了开去,在远处来回走动着。

  谢尔皮林从马裤口袋里掏出一包“卡兹别克”纸烟,点上火抽起烟来。他从阿尔汉格尔斯科耶疗养院出来之后,起先还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抽烟,可是后来又抽起来了,一天抽半包。他刚点上火,就看见鲍依科穿过小路走来了。

  “坐一会儿,格里戈利·盖拉西莫维奇。”

  鲍依科坐了下来,把他的两条长腿伸直。他看到谢尔皮林身上那件在黑夜里很显眼的白衬衣,就问道:“不冷吗?当心别让肩膀着凉!”

  “不冷,天气挺暖和的。抽完烟就进去。马尔基安尼呢?”他问起了炮兵司令。“我是要你们两个一起来的。”

  “回自己屋里去了,他不好意思。您是知道他的脾气的!”

  谢尔皮林是知道马尔基安尼的脾气的:这个人在工作中表现坚强,但在待人接物方面却腼腆得近乎孤僻;打起仗来粗声大气,但平时却沉默寡言,简直象个修道士。在格鲁吉亚人当中,这样的人是很少见的。他的眼睛总是带着郁郁寡欢的神情,仿佛在某时某地,他曾经遭遇过一桩毕生难忘的憾事!

  “没什么,回去就回去吧,”谢尔皮林说。“炮兵有时候也是需要睡觉的。”

  鲍依科用手捂住嘴巴,克制地打了一个呵欠。

  “累了吧?”谢尔皮林问。

  “一天即使有二十五个钟点也是不够用的!”

  听到鲍依科冲口说出这句生气的抱怨话,谢尔皮林不由心头一热,他以感激的心情想着这位战友.“他不爱出头露面,也不会向上级讨好。他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更严。论吃苦耐劳,抵得上一头键牛。这些方面都让人感到他品格出众,而且年纪又轻,真是难能可贵!

  往常他想到这一点时不免带有妒意,可现在却突然换了另一种心情—一也许可以说是欣慰吧?因为我们有一批象鲍依科那样才三十五岁的人材!在这一刹那间,他想到的已经不是自己,也不是鲍依科,而是一个重要得多的问题。这个问题关系到的不是年老与年轻,不是你与他,而是战争,是军队,是我们现在和将来所处的时代。但他嘴上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去睡吧,嗯?”

  这并不是因为他已经想睡了,而是因为感觉到:鲍依科只是出于无奈才坐在旁边的,他急于在临睡之前散一会儿步。何苦勉强人家坐在自己身边的板凳上呢?

  “我去走走,”鲍依科说。“晚安!”

  谢尔皮林一个人留了下来。他熄掉烟头,望着前面漆黑的空间。

  天空乌云密布,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在离此地三十公里的德鲁特河对岸,第一批战士千方百计地渡过了河,浑身湿漉漉的,正躺在岸边的某个地方。可能他们此刻不是躺着休息,而正在击退德国人的进攻。也许,他们是牺牲了。一个队已发来第二份电报,证实说,他们渡过了河,现在待在对岸。另一个队起先发来了一份电报,但不知什么缘故以后就没有音信了………

  由四十人组成的那个侦察队渡过了德鲁特河,发回了一份电报,报道了自己的消息,之后,联系就中断了。渡的后三小时,队伍里还能作战的人数只剩下比半数略多一些。其余的人在这段时间内非死即伤。伤员也没有地方安置隐蔽,他们也同大家一起躺在这里的一小块空地上,遭到德军迫击炮的轰击。有些人已第二次负伤了。

  尽管伤亡惨重,尽管德军的炮火仍不减弱,而且可以预料得到,一待天明,德军还会发动第三次进攻,但是到达德鲁特河西岸的战士们,却已经认为这个地区是属于他们的了,并坚信他们是决不会退却的。当然,与此同时,他们仍然怀着忧虑而又焦急的心情等待着援军的到来,并且因为援军迄今未来而在骂街了。

  营部交给侦察队的无线电台,在渡河之后不久就被迫击炮弹直接命中而报废了。担任侦察队队长的中尉当时还活着,他立即派那两个已无用武之地的无线电兵返回部队报告情况。在他们重新涉水渡河的时候,他还开玩笑说:“既然你们的代号叫作‘鹿’,那你们就应该纵跳如飞嘛!”

  继任队长的一名准尉在一小时之前也负了伤,神志昏迷地躺在那里。在他之后,留下来的人就由中士尼库林指挥了。这三天来,他一直给队长当通信兵。德国人曾一度停止炮击,沿着河岸往下游走,从两侧来包抄他们。就在他的指挥下,打退了德军的这第二次进攻。

  他们用三挺轻机枪迎击德军。原来是有一挺重机枪的,但它也同无线电台一样,被迫击炮弹击毁了。他们用轻机枪对准德国人自动枪的火眼射击,结果德军也象第一次进攻那样,又败下阵来。在黑暗中可以听到一阵阵的呻吟声,德国人正在把他们的伤员搬回去。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甚至出乎尼库林的意料。一片稠密的树林挡住了通向河滩的路。侦察队员分乘两辆卡车,由一辆坦克护送出发。卡车通行无阻地开到树林前面,只是有一次,坦克兵发现在远处的一个小山谷里面有一群德军,坦克开了几炮,把他们轰散了。在树林边缘,队员们下了车,卡车和坦克都开回去了。

  侦察队通过树林到达德鲁特河时,对岸一枪未发。虽然河中心是要涉水渡过的,他们也很快渡过了。在这以前,他们已经渡过四条河,而且每一回都是打头阵,所以手头带着各种渡河的应用器材。他们甚至还找来了两个大空桶,把手榴弹、弹盘、弹药箱、工兵用的小锹以及其他各种东西统统放在里面,运过河去。更为幸运的是,就在树林里,在河滩地的边上,有一所破板棚,队员们把它拆掉,用缴获来的一卷电线把板子扎成几个小木筏。有几个人还把板棚里的隔年陈干草塞进军便服、灯笼裤和雨衣里,扣上纽扣,捆上绳子,把它们拖下河去当作浮囊使用。随队的女护士毫不吝惜地把绷带撕扯成条,让战士们用来系住提靴环,好把靴于挂在脖子上……他们已经富有经验,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

  可是,他们一登上西岸,战斗就开始了。他们自己渡过了河,又把一挺“马克沁”机枪和两门“八二”迫击炮也装在木筏上运过了河。渡河以后,天已经擦黑了,他们突然发现,在身后上游的地方,差不多有一个营的德军从树林里蜂拥而出,扑向东岸。原来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德军也匆匆忙忙地穿过林子到达了德鲁特河,只比他们迟了一步。

  尽管敌我兵力悬殊,队长看到德军之后,仍立即命令两门迫击地朝东岸开火。开头还可以看到,头几发迫击炮弹有的落在岸上,有的落在水里,在渡河的德军中间爆炸。待到天色全黑,他们还继续摸索着朝德军开炮,可是因为炮弹带得不多,打了一阵就打完了。

  德军一时惊了手脚,但过了一会儿,就在东岸用迫击炮还击了。接着从西岸的纵深部分也开了火。东西两岸的迫击炮弹一齐密集地打过来。等到德军渡过了河,他们大概是接到了抓紧时机消灭我军的命令,所以不待天明就发动了两次进攻。

  不过,经受了这一夜的艰难困苦之后,尼库林对拂晓敌人的进攻倒是无所畏惧了:哪怕能看到德国人也好嘛!夜里打仗终究要比白天可怕,你打呀打的,就是看不见,不知挡住了敌人没有。也许没有挡住?很可能,一眨眼之间,敌人已经到了你的身边。而在白天,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

  战士们趴在地上,形成一个环形的防线,尼库林已经爬了两圈,爬到每个战士身边,检查堑壕挖得怎样。其实也用不着特别督促他们,因为他们自己也都明白:往地里钻得越深,就越是保险。他们有小批的用锹挖,没有小锹的,就用短刀子、饭盒或皮带扣子,甚至用自己的和从死人头上摘下来的钢盔挖。好在这里尽是沙土,土质很松。

  尼库林命令给那些自己不能挖堑壕的伤员也在沙地上挖一条堑壕。他自己则给负伤的准尉在身边挖了一个小掩体。现在他仰卧着休息一会,为了躺得舒服些,把皮带也解了下来,接着就用军便服的下摆擦枪——他那支自动枪的枪机被沙土塞满了。他刚才对其他所有的人下了检查武器的命令,自己也在照着执行。

  他一边躺着,一边心里感到懊恼,因为他们连一发迫击炮弹也不剩了。有一门迫击炮还是完好的,而炮弹却一发也没有了。要是还有几发炮弹的话,等到德国人一靠近,当他们以为我们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给他们来一家伙,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在整个战争期间,尼库林有一大半时间参加了战斗,而且是当迫击炮手。他深信这种武器的威力,而中尉队长在牺牲之前,竟让全部炮弹都打光了,对这件事,尼库林深感遗憾。假如当时就象现在这样,由他担任队长来指挥的话,那么,他至少会留下几发炮弹作储备的。

  准尉一直昏迷不醒,躺在那里不住地呻吟。尼库林对他的为人还不了解,对他的负伤也并不感到比对别人更惋惜——所有伤亡的人都是值得惋惜的嘛!使他特别感到惋惜的倒是那位女护士。她已经不很年轻了,看上去跟尼库林的妻子年纪差不多。这些天来,她跟战士一样,任劳任怨地随同他们一起行军,包伤口啦,上夹板啦,背起伤员来一点不比男卫生兵差。一路上倒也安然无恙……可就在这河岸上,被德国人的一发迫击炮弹击中,马上就牺牲了!

  尼库林对死去的中尉也特别感到惋惜。中尉还年轻,但却从头到底经历了整个战争。三天前,尼库林刚补充到他的队里,中尉立即同他一见如故。尽管尼库林并不隐瞒自己曾在惩戒营待过,但中尉并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相反,他看到尼库林是个老战士,立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作通信兵。中尉对尼库林在惩戒营待过的事并不介意,却对他从惩戒营出来之后,又急着离开初愈伤员大队投入战斗这件事倒很重视。

  谈起这桩往事是由三条负伤的标志引起的。中尉知道尼库林在进惩戒营之前是个中士以后,就不叫他的姓,而叫他“中士”了,而且还笑着说:“可以认为,你的军衔已经恢复了。我们再打一个星期的仗,事情就成啦!”他就是这样一个爱说爱笑的快活人。他同时还记住了,尼库林要比他年纪大得多。他自己动作敏捷,也要求所有的人都动作敏捷。但他并不无缘无故地催促人。况且也没有理由叫尼库林特别卖力,尼库林在战争中一贯是卖力的嘛!

  “就是因为卖力才遭到了不幸,”尼库林现在就是这样想的。他在进攻的第一天就流了血,幸而流血不多。离开初愈伤员大队后就自愿要求归队,这样就赦免了他过去所犯的罪。从此以后,他自己就不再把那件事看作罪过,而是看作不幸了。

  尼库林同其他的战士们一起,冒着德军的迫击炮火,躺在德鲁特河的西岸。他现在是在整个集团军的最前面,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知道是在全营的最前面。由于没有办法使德军的炮火减弱,他感到十分伤心。他不愿意被打死,跟他一起躺着的人也都有这个愿望,但是他比其他的人更为殷切地盼望着援军的到来。这并不是因为他比他们更想活——想活这一点大家是相同的,而是因为自从把这二十个人交给他指挥后,他不仅感到自己要为他们的生命负责,而且感到,援军迄今没有到来,他对他们有点儿负疚似的。

  在战争中,尼库林已经四次负伤,他也看到过,士兵们几乎每天都会遇到数不清的危险,那是其他人所想象不到的。战争已经使他对别人的死亡,甚至对于自己可能料想得到的死亡,都变得无动于衷了。

  但与此同时,这场使他变得心如铁石的战争,也使他养成了永不灰心丧气的习惯,使他惯于看到:人们在已经绝望的时刻,却能获得生机;在已经束手无策的时刻,竟能化险为夷;在已经不再盼望援军的时刻,援军却突然自天而降。

  尼库林一边躺着,一边想着那两个派回自己部队去的无线电兵,他们应该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吧。他清楚地知道,在战争中,什么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他们可能迷路,也可能,他们经过来回两次泅渡,已经精疲力竭,又怕黑夜里行动危险,不如找个地方躺到天亮,等情况明朗后再走。他知道这种事情也是有的。但是他信任别人,而且相信别人也不会辜负他的信任,所以心里始终认为,只要这两个人还活着,他们一定会赶到并且会把情况报告上级的。那么,我们的援军为什么迄今未来呢?这也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来,而是因为还没来得及赶到。他们可能在路上碰到德军,因为不仅这里在打炮,德鲁特河的东岸也在打炮。而且,即使派去的这两个人没有到达,在路上牺牲了,那么,德军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已经好几次发射了照明弹,这也告诉了我们的部队:我们在这里还没有死,还在进行战斗,因为德国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在河岸上空放照明弹的。而且,迫击炮弹的爆炸声总是听得到的,水面上声音传得远,何况又是在深夜里……

  渡河之后,他们马上用电台报告了自己的座标,当时中尉兴高采烈地对尼库林说:“嘿,太好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在哪里啦!”尼库林也跟他一样高兴,感到无线电真是个好东西。他在战争中几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学会了,就是从来没有同无线电打过交道,可它一下子就这么报销了。要是有线电通信的话,那情况就不同!……在当时刚开头那会儿,尼库林和中尉共同分享过那份高兴,现在,电台打坏了,中尉也牺牲了,自己又处在德军迫击炮弹的威胁之下,他就不禁忧郁地怀念起有线电通信来。他回想起四三年在乌克兰的普肖尔河上,也是在渡河的时候,一个同他并排泅渡的战士在河中心负了伤。大伙儿本来想帮助他往回游,但他却不肯,反而清求帮助他朝前游,游到西岸去。于是大伙儿用绳索把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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