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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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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绉绉的话来形容,就是“心境甚佳”。使他感到高兴,甚至使他感到幸福的是,战局的发展一日千里,超过我们最大胆的预料。明斯克的解放已经近在眼前了。这些天来他感觉到,在这里白俄罗斯,连德国人脚底下的土地也在熊熊燃烧了。诚然,土地还是跟别处一样的土地,问题不在于土地,而在于人……
几乎每一个军人都希望在战争中能在主要战场上作战,谢尔皮林也并不例外。不过,对于目光短浅、不能正确评价别人作用的人们来说,这种希望有时却会变成对战事有害的倾向,他们会认为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主要战场。
在战争中,大家的担子都很重,而这副重担子本身,就会诱使你对自己和自己的部下所做的工作评价过高,对别人在别的地方所做的工作评价过低。
谢尔皮林通常都能抵制这种诱惑。现在也是如此。
不管他多么想望担任主要的任务,但与别的方面军比较起来,在这场气势磅礴、规模日益扩大的白俄罗斯战役中,他的集团军也好,他们的整个方面军也好,却始终只担负着次要的任务。他们不辞劳苦,不畏艰辛,协助别的部队完成主要任务。今天拂晓之前,那两个现在担负着主要任务的友邻方面军,已经从南北两面切断了明斯克——维尔纽斯公路和明斯克—一巴拉诺维齐公路,在陷入重围的德军后面会合了。
虽然战报还没有来得及公布,但谢尔皮林从空军的第一批报告中获悉,包围已属既成事实。明斯克四面被围,我军坦克部队已出现在它的西郊。今天夜晚,就可以听到攻克明斯克的消息了。这一任务的完成,竟比在莫吉廖夫解放后下达的命令中规定的期限提前整整四天!
被围困在明斯克以东森林里的德军,现在已无路可逃。这一点,令天看来比昨天更清楚了。他的集团军在今天和今后几天内的任务,就是要顶住德军越来越猛烈的顽抗。
既不是在他的集团军后方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也不是把通往别列律纳河的大小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的三千辆战车——战利品管理人员已经把战车的数量统计出来了,——而恰恰是德军越来越猛烈的顽抗这一点,初步表明他的集团军正在按照上级的要求顺利地执行任务,这个任务尽管就整个战役的范围来说是次要的,但对他的集团军来说,却是主要的!
即使他的集团军要比别人晚一步才能到达明斯克城下,但是他却能感觉到:他的集团军是怎样跟踪追击敌人的,又是怎样追上他们的,在他的集团军的打击下,他们的地盘是怎样越缩越小的,他们的顽抗又是怎样变得越来越没有希望。而这正因为他的集团军打中了敌人的要害。跟他的集团军周旋的,是敌人最集中、最精锐的部队,这支部队是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的森林里来的,他们本来希望摆脱他的集团军以后,能够撤到明斯克后面,躲到他们还保留着的巢穴里去。而他的集团军却拖住了敌人,不放他们脱逃。过去不放,今后也决不会放!
谢尔皮林情绪很好,还有一个原因:他在昨天收到了一封可喜的来信。这件事用不到向上级汇报,井且除了他本人之外,旁人没有必要知道。而这一封给他个人带来喜讯的私人函件,也是跟他对战争的想法、跟对战争结束的时间可能比战役刚开始时的估计提早的想法有关的。
当谢尔皮林下车走到公路上,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塔尼雅的时候,心情十分舒畅,辛佐夫和他的小医生正是碰上了这个好当口。谢尔皮林甚至想一只手摘掉她头上的船形帽,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好象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而不是一个嫁了人的成年女人——这个女人在三年的战争中吃过许多苦,把五个象她那样岁数的女人所吃的苦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她吃的苦多。不管这个念头多么傻,但他当时确实有过这个念头——摘下她的船形帽,就当她是个小姑娘那样,去摸摸她的头。
谢尔皮林在公路上打量着塔尼雅的时候,不知怎的笑了一笑。塔尼雅还以为谢尔皮林在笑她的模样,实际上却并非如此,他是在笑自己的这个念头。这可能是出于一番好意,但毕竟是个傻念头。
现在他站在河边,瞧着那壮阔的河水缓慢地流过这个地方。虽然没有看表,但是凭自己准确计算时间的习惯,他知道已经过了五分钟,恐怕已经有六、七分钟了。他并不是怜惜天天待在自己身边的辛佐夫,而是怜惜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到的塔尼雅,他给她同丈夫相会的时间太短了;所以虽然时间已到,他仍没有回过身去。他望着河面,心里想:他的集团军恰恰沿着莫吉廖夫到别列津纳河这条路线向前进攻,意义是很深的。在我们把德国人的两座桥搞掉之前,他们前天就是在这里渡河的;不仅如此,法国人当年也是在离这里不远的上游渡过别列律纳河的。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想象一下一八一二年初冬法国人渡河的景象。这当然不无困难。时间不同,战争情况也不同。当时是初冬天气,虽然下雪、结冰,有时却乍寒还暖;而现在是夏日,天气炎热,经过潮湿、多雨的春季,岸边的森林枝叶茂盛,郁郁葱葱。
多美的森林,可惜的是从里面散发出一股尸臭。
谢尔皮林掉转身子,朝吉普车走去……
当谢尔皮林乘车离开,只留下辛佐夫和塔尼雅两个人时,有好几秒钟时间,他站着一动不动,后来猛然把塔尼雅抱在怀里,吻着她的嘴唇,又难分难舍地放开了她,几乎耳语般地说:“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虽然他们是站在公路上,各种车辆首尾相接地驶过他们的身边,汽油味和热空气一阵阵向他们袭来,但他讲这话的神情,就象两个人躺在被窝里似的。
“这里不方便,”当辛佐夫还想再一次抱住她亲吻的时候,塔尼雅说。“我们走吧。”
她用左手使劲抓住他那只健康的右手,往下一拉,把他的手指牢牢地搂在自己的手心里,肩膀贴在他的身上,同他并排在公路旁边走着。
“我打电话打听过你的情况,”辛佐夫说。
塔尼雅点点头。她知道辛佐夫有一次直接打过电话给罗斯里亚科夫。也许,他还通过别的方式打听过,但人家没有告诉她。现在他的办法比过去多了,毕竟是司令的副官嘛!
“我比过去更为你担心了,”他说。
这是句真话。他无法忘却在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里塔尼雅不合时宜地提起她过去的丈夫时所说的话:“当德国人突围出来的时候,常常会这样杀害医务人员的。”
她大概早已忘掉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了,而他却还记着。
“不知怎的,这次我一点也不为你担心,”塔尼雅说。
这也是句真话。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现在他当了谢尔皮林的副官,就不会出什么事了。过去他是作战处的军官,常常一个人到前沿去,那是可能出事的;而现在同谢尔皮林一起走,就没有这个可能了。
跟辛佐夫一起手挽着手并排走的时候,塔尼雅想起了身上带着的这封信。信还放在军便服口袋里。她也想起了,今天是他们第二次会面,她应该把那天晚上没有告诉他的话,一古脑儿都告诉他。
在他们还没走到谢尔皮林身边的时候,她还可以利用两三分钟时间把这一切说给他听的.
可是,当她听到他说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这句话以后,就更难下这个决心了。
塔尼雅紧握住他的手一起走着的时候,心里已经明白,在这留下的几分钟时间里,她什么也不会对他说的。不仅如此,她还感到害怕:要是自己万一说出来了,那可怎么办?因为害怕自己说出来,她甚至巴不得这几分钟时间过得越快越好。
他们默默无言地走着,为了使时间快些过去,她必须赶紧说些别的,来代接应当告诉他的那些话。
“谢尔皮林今天情绪很好,”她突然开口说。这是她所想到的第一句话,她开了这个头,就可以避免提到别的事了。关于谢尔皮林的这句话是不必要说的,她说这句话,是为了免得说出有关辛佐夫的妻子的那件应该谈的事。
辛佐夫点点头,拉住了她的手,让她走得慢些。
“别忙,不要紧的。等到他回过身来,我们马上就能赶到的……”他又重复了一句:“别忙。”
可就在他重复了“别忙”这句话之后,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把一分钟之前已准备不说的话:关于卡希林的,关于玛莎的,以及关于他们俩今后不能再在一起共同生活的原委,统统都告诉了他。
辛佐夫一直用健康的右手拉着她的手,这时忽地举起那只戴黑手套的左手,好象要用它来捂住睑,把听到的那些话挡住似的。等到塔尼雅不再作声的时候,他却突然说了一句使她感到莫名其妙的话:“已经要上车了,赶快。”
她没有一下子弄明白,原来这句话说的是谢尔皮林——他已经不再眺望河面,而是朝自己的那辆吉普车走去了。
“不管你们有没有谈够,反正时间已经到了,不能再延长了。”他朝辛佐夫点了点头,但话却是对塔尼雅说的。“现在,在到达明斯克之前,你们恐怕再没有机会见面了。”
接着,他又朝塔尼雅看了看,发现她的神态跟刚才有些两样。她的睑色突然变得惨白,好象一个负了伤的人。
“司令同志,请允许我向您报告,”塔尼雅说。谢尔皮林皱了皱眉头,心里想:“难道她跟丈夫谈了话以后,有什么个人问题要提出来吗?”
“说吧,你有什么事?”
塔尼雅赶忙说了起来,她说得又急又快,显得很激动。出手谢尔皮林意料之外,她说的不是私事,而是他们卫生部所关心的公事。她说,从保健、防疫的角度看,再把这个地方作渡口是很危险的:周围德军尸体堆积过多,有发生传染病的可能性。在把森林里和林间小道上的尸体清理完毕之前,至少必须把渡口临时挪到别的地方。
“你说的是重要的事,”谢尔皮林说。“就是话说得太快,象炒豆子似的,看来,还没有学会向上级报告呢。可你那些首长们在干什么?干吗尽搔头皮,却不把自己的意见报告上来?”
塔尼雅说,她的上级正在准备材料,今天就要把报告送上来。
“哦,那你是为他们的报告提出根据罗,”谢尔皮林笑了笑说。“看来,是要这么办的。我们也想到了这一点。你很负责,谢谢你。到明斯克再见。”他又朝塔尼雅看了看说:“你在各个卫生营之间跑来跑去,路上可要放机灵点几。听到炮响,别忙着往前跑,最好找个排水沟躲一躲,这样比较安全。在斯大林格勒,到了最后几天,德国人还有不少技术装备,可已经没有炮弹可打了!这儿的情况不同,这个地区正好是他们的弹药库。他们不会吝惜弹药的,相反,他们要赶紧把它消耗掉I
所以他们正不停地从森林里往四面八方开炮。我们的人就常常被他们的盲目射击送掉了性命!”说最后几句话时,他已经有些恼火了。他已经不单考虑到塔尼雅,而是考虑到:根据这个特殊情况,让前线医院过分靠近部队是危险的。必须通知卫生部门暂时停止往前搬。
他坐上车,回过头来朝辛佐夫瞥了一眼,看到他已在后面坐定,就向古特科夫挥了挥手:“开车!”
辛佐夫从吉普车的后座探出头来,瞧着站在路边的塔尼雅,瞧着她越来越缩小的身影,直到那儿突然停下一辆卡车把她挡住为止。这辆卡车就是她拦下来的,她也要跟在他们后面到别列津纳河对岸去。
“要谈的都谈了吗?”谢尔皮林问,但并没有回过头去。
“谈了,”辛佐夫答话的声音显得有点异样,因此谢尔皮林回过头去朝他看了看。
辛佐夫的声音虽然有些异样,但他的脸部表情却已经恢复常态了。谢尔皮林看到他的脸色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心里想:“这大概是我的感觉吧,”就转过头,把目光移到公路上去了。
第二十三章
就在这同一天,大尉军医塔尼雅在执勤时因公负伤。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负伤是颇不平常的,但在这些进攻的日子里,卫生营里也好,医院里也好,人们对这种事都已习以为常了。有好些送到那里去的战士和军官,就是在路上行进的时候,同突围而出的小股德军发生小接触而负伤的。
在医务报告中不时提及在这种情况下负伤的病例,塔尼雅常有所闻。但这种事临到她自己头上时,却是来得那么突然,她还来不及感到吃惊,也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负伤了。
她乘卡车离开卫生营时,已经是大白天了。她同司机一起坐在驾驶室里,还有八个伤员和一个卫生兵坐在后面的车厢里。伤员中间有一个手上和脸上负伤的中尉,塔尼雅本来要把驾驶室里的位置让给他坐,可中尉不愿意,他跟其他伤员一起坐在车厢里了。假如中尉当时并不坚持己见的话,那么,被打死的很可能不是他,而是塔尼雅了。也许情况会变得大不相同。谁知道究竟会怎么样呢?生活中就会碰到各种各样简单平常而又莫名其妙的事。至少在出事后的最初几分钟里,塔尼雅自己就是这样想的。
卡车的轮胎跑了气,又没有带备用轮胎。司机已经开了一个来回——把炮弹运到前线,再把伤员送回去,——没有时间检修车子。他不得不卸下车轮,补好内胎,再同卫生兵两人一起把轮子装上。手上和脸上负伤的中尉坐在卡车的后栏板上,撩起油布探出头来,给他们做参谋。其他的伤员或坐或躺,都没有离开盖着油布的车厢。
塔尼雅走到司机和卫生兵踉前。这个正在帮助司机修理轮胎、长着一张快活的圆脸孔的卫生兵,原来是她的熟人。还是在斯大林格勒城郊,我军从德国人手里夺下一个关着我军战士的战俘营时,塔尼雅曾同这个卫生兵一起抢救过那些还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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