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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夏天 [苏] 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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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他们就谈起了人的生命价值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他们一开始谈论自己的武器时已经无形中提出来了。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请您等着,电话马上接通了,”电话员在接线站上说。于是伊林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阿尔杰米耶夫的声音。

  “您好,伊林,情况怎样?”

  “您好。我们正在执行命令!”

  “向您和你们团全体官兵们表示歉意,在我调到新的工作岗位去以前,没来得及向你们告别。祝你们战斗顺利。”

  他说完后停了一下,好象要等伊林回答似的。

  “我也祝您顺利,”伊林说。

  “我要说的完了,”阿尔杰米耶夫说。“代向扎瓦里欣问好。”

  “是集团军参谋长打来的电话,”伊林对维谢洛夫说。“对没有向我们团告别表示歉意。”

  伊林很高兴,他们的前任师长到底还是给他打电话来了,并通过电话向团告了别。虽说伊林不忘记自己受到的委屈,但他不喜欢积怨。

  他和维谢洛夫坐在太阳底下休息,以消除许多天来积累的疲劳。突然,象在前线通常发生的那样,情况一下子全变了。起先是从远处传来自动枪和机枪的射击声,然后是炮声,接着在指挥所前面的第二营营长打来了电话。营长报告说,他派到树林里去的侦察班已经回来了,侦察兵报告说,德国人在树林里行动,将近一千人,有坦克和自行火炮。

  “按照第一个方案对付他们,”伊林说。“炮兵在你们那儿吗?”

  “在我们那儿,刚到。”

  第二营营长待的地方,有团的观察所和炮兵的观察所——都在一起。伊林本来就想到那儿去,而现在情况迫使他尽快赶去。幸而炮兵团长已经在那儿了……

  “我马上就来,”伊林说。他命令杜德金向师部报告,已经发现了德国人,而自己不等电话接通就走了。

  虽然最近一个半小时他是在休息,但心里老是焦虑不安,感到有一件事搁在那儿,没有做完,现在电话铃响了,该把它做完了。

  几分钟后,伊林和维谢洛夫一起跳上自己的一辆缴获的、斑驳陆离的带边车的摩托车,穿过树林,向营指挥所驶去。前面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只是听到一些自动枪的射击声。营长报告说,这是战斗警戒部队在撇退,可是德国人还没有出来;他们还在树林里活动。

  “开火的准备已经做好了,”炮兵团长报告说。

  “还没有看见人怎么开火呢?”伊林说。“再吓他们一下,他们就要往回跑了。先让他们出来……”

  这里是一个坡度不大的小山坡,团观察所和营指挥所的堑壕都在斜坡上的老松树中间。在松树前面的斜坡上,有一片采伐迹地和树墩,再过去是一片一公里长七百米宽的空地,在这片空地上有人播种了黑麦。可能是游击队种的——这里平时是游击队活动的地区。空地的左右两边和前面是一片茂密的林带。

  关于有一大批德国兵直接向我们这边的空地上开过来的消息,是侦察兵先用无线电通知的,然后一个中士骑马跑来报告说,德国人很多,带着“斐迪南”强击炮——他亲眼看到一门,还有坦克——他也看到两辆,不过是从远处看到的……,他们直接向这儿移动。

  伊林又问了一遍,他有点怀疑,为什么德国人想到要穿过这片空地,如果他们想突围,也可以从树林里走嘛……

  但侦察兵坚持说,是在朝这儿过来!

  伊林还是对炮兵团长说:不要忘了两侧。对维谢洛夫也重复讲了一遍。

  “可能德国人没有地图,在被围时,什么情况都是可能发生的!他们看到空地后会向左,或者向右移动!”

  他没有钻进堑壕,而是往地上一坐,把两条腿伸到堑壕里。可是,他立即看到了原来很难相信的事。

  在林边,德国人没有经过侦察就出来了。他们手里拿着自动枪,一走出林边几步,马上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第一道散兵线刚刚走到开阔地上,后面紧接着又出现了第二道散兵线。现在伊林明白了,德国人的确是朝这儿来,要穿过这块空地,这无异是自投罗网。为什么他们决定穿过这块开阔地突围呢?也许他们认为这里没有人守卫;也许他们想来个突然袭击,使我们措手不及;也许有人把他们集中起来,不让他们在树林里四处走散,以便投入战斗?

  但这个问题没有时间多考虑了。德国人分三道散兵线走到这块开阔地上。他们从两侧涌出树丛,带着三门“斐迪南”强击

  炮,一门在左、两门在右。在中间,两辆坦克赶过了给它们让路的散兵线。一辆是老式的“T-3”型,一辆是“虎”式坦克。树林里又走出一道散兵线,这是第四道……在伊林下令开火之前,更确切地说,是在他下命令做大家早就紧张地等着要做的事情之前,德国人首先开始射击了。“斐迪南”强击炮发射了开花弹。炮弹削起了一棵松树的树梢,它的树枝掉在离伊林不远的地上。

  “可能会打伤人,”伊林想。他下了开火令后,就跳进了堑壕。

  在“斐迪南”强击炮开火后,德国坦克开到空地中间也开火了。从这里看过去,好象是直接向伊林开火似的。

  前面一道德国散兵线的自动枪猛烈地扫射起来,这时我们的大炮也打响了。几发炮弹打得过近,后来炮弹就类继续前进的德国散兵线中间爆炸了。

  我们的机枪从两侧开火。德国人绕过弹坑和被打死的人继续向前冲。后来一门“斐迪南”强击炮燃烧起来,一辆“虎”式坦克的履带也炸断了,坦克兵从里面跳了出来。

  德国步兵还在向前推进。一部分人在炮火下躺倒了,但另一部分人还在向前冲。老式的“T-3”型坦克赶过了前面一道德国散兵线,已经迫近了。德国人左翼的两门“斐迪南”强击炮向后退到了林边,就在那里开火。我们一时还不能打中它们。

  德国人的散兵线已经不成其为散兵线了,只是一堆堆仍在向前移动的人群以及一个个倒在地上的黑点—一不是被打死就是倒下来的人。成堆的人群越来越少,地上的黑点不断增多,但那辆德国坦克还在向前冲。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把它……”伊林几乎向炮兵叫喊起来。直到坦克开到距离只有一百米的地方,我们的炮弹才迎头击中了它,打在炮塔下部,于是它就在伊林面前烧了起来,挡住了他对战场的观察。

  但左右两边还是看得很清楚的。德国人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往回奔跑,向树林那边逃窜。我们的炮火越打越密了;德国人逃跑着,跌倒了,爬起来再逃,他们已经没有人射击了。只有他们的两门“斐迪南”强击炮还在射击。这两门没有受损或受损不大的强击炮在林边又打了几发炮弹,就逃进树林里去了。

  战场上硝烟弥漫。田里的黑麦被炮弹打中后在燃烧,整个田野象缀满斑点似的躺着一具具尸体。

  伊林爬出堑场,又象战斗开始前那样把两条腿伸在堑壕里坐着。他用手帕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还用手摸了摸背脊,感到背上也被汗水沾湿了。“这辆坦克冲过来时到底还是怕的,”伊林心里在嘲笑自己。他站起身来,把营长叫来,命令派人去追踪德国人;但不要从这片空地上走过去,以防他们从树林里射击,要从空地的左右两侧向树林里摸过去,同时准备好大炮瞄准他们。布置完毕以后,他整了整军便服,束紧皮带,把扣子扣在前面一个孔洞里,才给师部打电话。

  屠玛年听了报告。对伊林的行动称赞了几句,就马上搁下听筒,因为他自己也急于向集团军司令部报告。伊林打完电话,突然看见了“自由德意志”委员会的那个德国人,原来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躺在离他二十步左右的地方,和七处的一个中尉在一起。

  “中尉,过来!”

  德国人和中尉一起走了过来。中尉敬了个礼,德国人没有敬礼。他没有戴军帽,头部用绷带裹着。他走近后,按照德国人的规矩,嚓的一声把皮靴后跟靠拢,两手紧贴裤缝。

  他穿着我们的皮靴和制服,只是没有武器和肩章。在前线如果不穿我们的制服,那怎么行呢?

  这个德国人的脸色象纸一样白,可能是由于他受了伤,也可能是由于看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景象。

  “根据这一批人的行动来看,我认为是他们高级指挥部里有人命令他们这样做的,”伊林说,他没有考虑措词;因为他知道这个德国人被俘后在弗拉基米尔的反法西斯学校里俄语学得不错。

  “都是些白痴!”德国人怒不可遏地说。他苍白的脸上的苍白的嘴唇颤动着,伊林觉得他马上要哭了!

  “要叫他们投降,不要重蹈覆辙。”伊林把头转向躺满尸体的田野。

  德国人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尽力,又重新立正。

  “请您到树林里去,想法用话筒把他们的指挥官叫出来,进行说服……如果您愿意这样做,我派人很好掩护您。”

  德国人移动了一下靴后跟,又点了下头,然后立正。他默默地表示同意: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正是为了这一点,他尽管受了伤,也不去卫生营。不过同时他感觉到,现在在这里战场上,他不能和伊林谈话,或者不想和伊林谈话,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派六个自动枪手和一个轻机枪班掩护他们,”伊林指着德国人和中尉,对向他走来的营长命令说。

  营长想要提出不同意见,因为他的人很少,但看了看伊林的脸,就没有提出来。

  这个营从空地的两边包抄过去,慢慢地进入森林。几分钟后,这个德国人和中尉带着自动枪手沿着林边也过去了。

  “希望不要被打死。”伊林在后面看着他们,为这个德国人担心。 

第二十八章
 
  辛佐夫是搭顺路的便车去伊林团赴任的。起初他搭作战处一位同志的汽车到了军部,然后又坐上路过的车子到达师部。

  屠玛年到团里去了,新任师参谋长纳索诺夫命令辛佐夫在师部等他。辛佐夫等了他很久,但谈话却很简短。

  “您现在担任了团参谋长,同伊林中校一起工作,我希望您不仅要记住自己的义务,而且要记住自己的职权。”

  “我对伊林很了解,”辛佐夫说。

  “您了解他,但过去他是您的部下,而现在您却要归他领导!”

  纳索诺夫的话仅止于此,他忍住了,没把对伊林的看法说出来。

  “汇报每晚十八点交。当然你是知道的,这是统一的规定。”

  纳索诺夫也许认为,辛佐夫到团里来当参谋长是出于阿尔杰米耶夫的安排。实际上这件事阿尔杰米耶夫根本没有插手。事情很凑巧:鲍依科下过命令,哪个团有空缺就任命辛佐夫到哪个团去当参谋长,伊林团刚巧第一个出现空缺,鲍依科将军的命令就立即执行了。

  辛佐夫同阿尔杰米耶夫谈的却完全是另一件事。

  昨天,当阿尔杰米耶夫来作战处同他的新部下见面时,辛佐夫按军礼报告说:“将军同志,我有一件私事要找您谈。”

  阿尔杰米耶夫用责备的目光朝他看了看,然后说:“等我有空就叫你。”

  当天夜里阿尔杰米耶夫就把辛佐夫叫来.劈头第一句话就责怪他说。

  “你自己怎么不想一想!在我还没跟大家见面以前,我怎么能把你派到团里去!你干吗当着大家的面,这么急不可待地要跟我谈?弄得我和你自己都很尴尬。”

  辛佐夫向阿尔杰米耶夫解释,他为什么这样性急,就把玛莎的事告诉了他。

  阿尔杰米耶夫起先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认为早已死去的妹妹竟然还可能活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开始问辛佐夫,塔尼雅的情况怎么样,伤势重不重,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危险,因为他已经从别人那里听到了塔尼雅负伤的讯息。当他听到塔尼雅的伤势确实不重后,他突然想起他刚接到的一份战报。这份战报里说,他们的友邻部队已经逼近格罗德诺,一九四一年他的母亲同玛莎和辛佐夫的女儿就留在这座城市里。

  “假如她们都还活着,我们就可以重新团聚了!”

  他刚一说出口,就看到辛佐夫神思恍惚,正想着另一个人,这个人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团聚”的。他看出了这一点,但一句话也没说,他明白,这种事情应该让当事人自己去斟酌。

  他做得对,辛佐夫很感激他,因为他不再讲塔尼雅的事了。生活中往往有这样的时刻,那时表面上的漠不关心恰恰是最大的关怀。

  人们通常认为最糟的事莫过于死,然而死并不那么可怕。相反,死倒是件好事!辛佐夫的前妻也许还活着,而塔尼雅本来可能被打死,但毕竟还只是受了点伤。他自己打了三年多仗,负过六次伤,也活了下来,而且医生们还认为,他的身体确实非常健康。可是,他头脑中却经常产生一种荒唐的想法: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在来前沿的路上,当他经过谢尔皮林中弹身亡的地方,这种想法又出现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到师部去总得穿过这片树林。

  关于谢尔皮林的葬礼情况,辛佐夫是从库兹米奇将军那儿听到的。库兹米奇从莫斯科飞回前线后,第二天早晨就到作战处了解战况,看到了辛佐夫,便对他说:“你办完事到我屋里去一趟。”

  辛佐夫在午夜十二点之后来到库兹米奇的屋子里。库兹米奇和他的副官,手风琴手维克多一起坐着。

  “我们刚从部队回来……正好在喝茶。来,跟我们一块儿坐坐。”

  在他们喝茶的时候,库兹米奇谈着他视察部队的情况。

  “短兵相接的时候,你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稍微离远一点看,你就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把德国人揍得多狠啊!”

  等到喝完了茶,并打发副官去睡觉以后,库兹米奇才开始谈谢尔皮林安葬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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