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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9-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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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7年1月6日第 28 楼      


  ——南边那空地不是要办活动室的吗?这里好,这里好。 
  两个人在悬崖上指手画脚,两个人被风鼓着。最后以李山顺的胜利告终。似乎队长也不想太干预这件事。而胜利的李山顺干活更卖力,甚至把自己更惊险更漂亮地吊在悬崖上,像一只鼯鼠。 
  这一切,这用他生命换来的一切,谁知道他只是想看一眼女工洗澡呢,当然,女工中他又更想看的是江红英洗澡。 
  李山顺在女工洗澡(逢双日)时就把油毛毡戳一个洞,往洞里瞄。所谓“墙壁”,就是一层油毛毡。那天江红英洗澡,就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她,背上凉飕飕的。她捂着光胸脯往油毛毡壁一看,看到了一双白眼,白呲呲的像鬼眼。 
  江红英可是伐木队最稀有的人,脸红得像鸡油菌,光得像太阳。拿男工女工一致的话说,她就是“受看”,而且丰满,屁股不大乳房大,而且长得很好看,像从来没有人碰过似的。因为父亲是右派,政治不过关,没有去宣传队。但总场宣传队的来演出,没一个比得上她。看了她,凡是来神农架伐木的女工,都只能算是歪瓜裂枣,没长成器。 
  江红英洗澡出来,身上的水还未揩净,一个劲儿抖。追看江红英的还有队长。队长就迎上前去问她是不是水太凉,是不是风太大,让她别感冒了。可江红英吓得说不出话,队长见她像碰上恶鬼了似的,就追问她,想问出点生理上的事来,因为队长认准了她。虽没有说出,但他想调回山东烟台时一定要把她拐带走的。 
  队长一追问,江红英就把澡棚的事说出来了。队长看着江红英那烟台苹果一般的脸,就想着战略战术。就不动声色地给江红英备下了一根粗铁丝,交给她。 
  这事在队里没任何声张。 
  过了几天,又轮到女工洗澡时江红英也在众目睽睽下爬上悬崖的澡棚。 
  江红英当然还是发着抖,可粗铁丝戳进那油毡洞里去之后还没能离开,还抖得直搅和,就像在给自己壮胆一样。 
  男工人宿舍里就出现了一声像是落下万丈悬崖的惨叫,叫声鲜血淋漓。大家那时候正在外面干活的干活,吃饭的吃饭,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就见李山顺捂着眼睛从工棚里跑出来,满手的指缝里往外喷射着血水。大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队长就逮住了他,说是要办一个“乌龟王八蛋”的学习班。 
  人们看到队长把因为血糊了眼睛而踉跄的李山顺逮进长满白霉菌和田三七草的办公室,受伤的肺一起一伏,用我们听起来有些遥远的、土麻拉叽的胶东话说: 
  “你这个乌龟王八蛋,——知道吗,今天要办一个乌龟王八蛋学习班,我要坛子里捉乌龟,一个个抓你们。老子今天当一回乌龟头。写检查——” 
  学习班还有两个人,是两个偷吃了炊事班海带的工人,此刻在一个角落里大气不敢出,脖子上围着又长又宽又透亮的海带,就像扎着花环。 
  血和墨汁儿似的东西从李山顺手缝里流出来。先是红的,后是黑的,就像他捏破了一红一黑的两个墨水瓶。他说:“队长,让我去看看……” 
  “看看?” 
  “到山下,去医院看看。” 
  “不想写啊?”队长反问说,队长有些气急,“这是乌龟王八蛋学习班。” 
  “我眼睛看不见了……”李山顺倒很平静,手衬着头和眼部。 
  “你很好,还有一只嘛,白眼狼,眼就跟狼心狗肺一样的。——就画个龟头,下面画条狼尾巴,写上你李山顺的名字。” 
  队长的脸是乌紫的,憋着一口气,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并且摸腰间。——那里只一个洋瓷碗。他是摸枪,然而没有了。他这时在抽屉里找东西,找出一支粗粗的自来水笔,摔到桌子上,像摔别人的东西,对浑身血闪闪的李山顺说:“写呀,写呀,写呀!……” 
  李山顺坐在那儿用沉静来等待队长的回答——改变态度。 
  “我眼睛……” 
  他喃喃地说着这句话时,一个东西从手指缝里掉了下来,是颗软绵绵的破烂的眼珠子!——刚才江红英那一下搅得惨了。 
  队长马上就看到了,他愣了一下,好像打了一个寒战,在寒战中肯定了那个东西是啥东西,浮肿的嘴唇启动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可他说了: 
  “捡起来!” 
  李山顺当然得要捡起来。眼珠子掉到地上了,那是属于他的,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他在捡拾时看队长的举动,生怕队长因为失去理智,上来一脚把它踩瘪了,踩到泥巴里面去。他那一只好眼在窥视着,不敢贸然行动,不敢去捡,甚至向对面的队长传达出一种要淡化的意思:掉了就掉了,掉下的就算了。 
  “捡起来放回去。”队长说。 
  李山顺听到这个话,这是一个能让他接受的动作。队长没有失去理智,虽然——李山顺看到队长因为肺部在燃烧,抓扒着自己的衣领。李山顺就弯下腰去,把那破烂的眼珠子捡起来,用袖子揩了几下上面的泥巴,小心翼翼,生怕碰疼了似的,又放在嘴边吹了几口,就把它慢慢地往眼窝子里按进去。 
  李山顺没有叫,就像在戴一副眼镜一样。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短处。他按着那随时会掉下来的眼珠子,说:“队长,让我去一下医院吧。” 
  “不行!你还晓得去医院吗?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这是罪有应得!——乌龟王八蛋的学习班才刚刚开始。”队长满脸大汗。这是给李山顺也是给屋外面看热闹的工人们说的。 
  李山顺这时好像完全坍塌下来了,开始发抖,像山猫一样呜呜哼叫,所有的头发都冲天竖了起来。 
  这个时间有一个冷场,是李山顺尽情表现的时候,这个时间拉长,显然对队长不利,因为这使人觉得他十分残忍。而从事情开始时,从李山顺捂眼跑出来时,大家是对他愤恨的,一个流氓,一个坏蛋,如果那时队长一声令下让大家去剁李山顺鸡巴,把他五马分尸,大家也会一拥而上的。可是李山顺现在这样子,让人感到胆寒,惨不忍睹,李山顺假装的坚强和无事终于瓦解了,工人们特别是那些曾十分恨李山顺的女工们油然生出了恻隐之心,有人就嘀咕说赶快送医院吧。显然队长也找不出下一招出彩的招数。这时候一个外号叫“省长”的退伍军人救了队长一驾,他“跳”了出来,就算站了出来吧—— 
  “把白眼狼李山顺捆起来!” 
  可是这一声呐喊,只能让李山顺那惨兮兮的情景更凸现,就像从炒锅跳到油锅。李山顺油煎的面孔越来越乌紫,眼眶子的血直往外流,好像挖穿了一个泉眼。另一只好眼眼白越来越多,就像马上要翻死过去一样。这时候,大家都在疼痛中踯躅时,人群中的江红英突然扒开大家就冲了出去,飞也似的向山坡上跑去,像一只通红的兔子。那时候有晚霞,森林里已一片烟霭。 
  江红英这一跑,情形就有些乱了,大家都离开了办公室门口,许多人去追江红英,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后来……反正李山顺还是被送下山去了医院。而江红英也被人从山上找回来了,并且把她劝慰住了。 
  晚上大家围着火塘,不分男女还是议论着白天的事,队长安排重修澡棚。有人就说李山顺家伙是大,有人夸张地一比比黄瓜还长。比划的人辩白说:就是嘛,有人给开了玩笑,量了,三把搭一抓。有人给队长说那东西就是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祸根。队长却说:“东西是靠人掌握的。他家是雇农,我查了档案的。” 
  接着就有人说到李山顺之所以这样,是练过铁裆功,是铁裆功害了他。有人说李山顺亲口说的,三岁鸡鸡上就吊五斤的铁砣,到了十七八岁,可吊十五斤,两个小时不软。说李山顺爹可吊四十斤,他爷爷到了七十岁,还可吊二三十斤不弯。 
  气氛就活了,男男女女哈哈大笑,可没注意队长的脸这时霎时变了,气在肺部鼓窜,只见队长站起来大骂说:“扯鸡巴淡,快去睡去,明天伐木!” 
  大家恍然想到队长是个独卵,这不是在揭短,嘲笑队长吗!大家战战兢兢。 
  可是也没再发生别的什么,队长依然像过去一样,领导和忧郁。 
  过了大约十来天,一个阳光金爽的日子,伐木队依然在伐木,依然喊着“顺山倒”。林子里,依然飘散着油锯锯出的树脂浓香——初来的人会被这香气醉倒,这叫“醉木”——四处都飞散着香喷喷的并且新鲜的锯末啊。李山顺就回来了,一只眼睛是黑的,坍陷了。大家以为他不会回来了的,可他回来了。而且像没事一样的,腰里挂上烟袋和洋瓷碗,还挂上镰刀(砍灌丛枝子和杂草的),就去伐树,还喊上了他的两个徒弟。 
  没有多久,就听说队长要跟江红英结婚了。 
  那一天晚上大家吃到了糖果,还喝了酒。听房的人听到那一夜队长与江红英的新房里那张床响了一夜,就像房里在搬床拆柜。婚礼上队长说了,江红英出身不好,这不要紧,婚后我们要一帮一,一对红,要争取解放她最后解放全人类。听过房的人回到工棚对大家说:山摇地动的,解放一个人也不至于如此吧。 
  早晨起来,大家看到队长的眼睛干巴巴的,无眼屎。江红英脸上有泪痕。两个人都不滋润,这让大家很诧异。 
  半年之后队长调走时却没能把江红英带走。后来——大家知道了,终是队长性无能。那新婚之夜的闹腾原来是假做的,做给听房的人听的,江红英的血,听说是队长后来恨不过,用手抠破的。后来江红英嫁给了白眼狼李山顺。 
  这是一种赎罪吗?也是,也不是。可明明——大家知道,是李山顺在林子里捡菌子时,强奸了江红英。江红英先是不肯,又踢又抓又咬,后来就肯了。江红英的父亲是宜昌大医院的医生,给李山顺装了只假眼,黑白分明,比过去他黑少白多的本眼强多了,看起来很正派。李山顺的那个眼眶上,常年汪着一圈猪油,他人细看才看出是只不能转动的假眼。 
  李山顺每天早晨乐呵呵地端着江红英的尿盆去悬崖上倒尿,然后再给江红英打一盆洗脸水回去。李山顺是个文盲,后来能看报了。江红英为李山顺生了三个雄赳赳的儿子,生活过得十分幸福。 
  原刊责编 李秀龙 
   
  【作者简介】陈应松,男,祖籍江西余干,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长篇小说《绝命追杀》、《别让我感动》、《失语的村庄》,小说集《黑艄楼》、《苍颜》、《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等。中篇小说《松鸦为什么鸣叫》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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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7年1月6日第 29 楼      


潜伏
龙 一 


  余则成是个老实的知识青年。 
  因为老实,年轻,而且有知识,上司便喜欢他,将许多机密的公事和机密的私事都交给他办,他也确实能够办得妥妥当当,于是上司越发地喜欢他,便把一些更机密的公事和私事也交给了他,他还是能够办得妥妥当当。一来二去,上司便将他当作子侄一般看待,命令他回乡把太太接过来团圆,并命令庶务科替他准备了新房和一切应用物品。 
  然而,余则成在家乡并没有太太。甚至连个恋人也没有。不过,在他的档案里,他却是个有太太的男人。六年前他在重庆投考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干部训练班的时候,中共党组织曾为他准备了一份详细的自传材料,其中特别提到了他的太太还留在华北沦陷区,这是因为,只有这种有家室的男人才容易赢得国民党人的信任,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 
  如今,日本人被打败了,他跟随上司来到天津建立军统局天津站,上司任少将站长,他是少校副官兼机要室主任。光复之后的财源广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让站长一连娶了三个女人,建了三处外宅,并且联想到他的心腹余则成已经离家六年,便动了恻隐之心,这才有了这次接家眷的事。 
  因为余则成近几年的身份、职位过于重要,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安全,甚至连与他的单线联系也掐断了,现在他只能通过秘密联络点把这个新情况向党组织汇报。他与组织上的同志们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虽然心中时时思念,但他知道必须得抑制住这份感情,革命毕竟是一项有纪律的事业。很快,组织上回信说需要他的一张旧照片和五天的准备时间。到了第六天,他在联络点拿到了一个大信封,里边有一张已略显破旧的大红婚帖,另外一张是印着“百年好合”金字的结婚证,角上贴着贰元陆角的印花税,下边盖着当年日伪县政府的大印和县长的私章。结婚证中间贴着照片,男的是他的那张旧照片翻印的,女的粗眉大眼的不难看。一番检查过后,他发现这个证件制作得极其精致,联银券的印花税票是真品,县政府公章的雕工无可挑剔,照片的翻印和修版也做得非常地道,不会被任何人看出破绽。他很感激组织上为他的安全费尽心力,军统局的那班技术人员相当厉害,如果留下一丝破绽,他连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到了第七天,站长说要给余则成派个司机,让他见面后踏踏实实地与太太说说话,边开车边说话毕竟危险。不想,特勤队的队长老马听见了,立刻自告奋勇,说是往日没机会巴结小余,今日总算逮着个茬口,不可放过。然而,余则成平日里防范最严密的就是这个老马,他是出了名的鹰犬,站里跟踪、搜查、抓捕、刑讯、暗杀等所有可怕的工作都归他负责,而且他是中校军衔,没有替余则成当司机的道理。站长却挺高兴,说你们俩都是我的心腹,正应该多亲近亲近。 
  于是,特务头子和中共地下党员便一同上路了,去接那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女人。 
  车到宝坻县临亭口,路边停着辆马车。车夫抱着鞭子蹲在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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