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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9-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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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跟城市没了隔绝感,他不再害怕城市,如果对城市没有了危机感,他就再也没有学术上的动力。 
  他回想自己走过的路,从来不是为学术献身的,只是想让生活变好点儿,学术是他敲开城市大门的一块砖头,虽然他还没有丢弃这块砖头,却不想为这块砖头多费力气了。他在婚后跌入到了温柔乡里,乐红却拿他当奋斗者一样,每天尊敬着,服侍着。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他常闪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他曾经比同龄的人优秀过,但他永远赶不上那些大师级人物,他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不聪明。那些大师们是为学术活着,他不是。学术是大师们生命的一部分,对他却是一个梯子。 
  本来想用自己的成就换取点儿政治地位,乐红把它毁了。当年的离婚之战尽人皆知,怎么还有升迁的可能?现在他还奋斗什么,他讲讲课,看看武侠,就把一天的日子打发了。 
  周二系主任找他谈话,让他增加两个班的课,这意味着每周增加12节,要在讲台上站四个上午。他不干。他问为什么给他增加,系主任说原来教这两个班的青年教师,考上了北师大的博士。 
  他想,人不够你为什么还同意他考博?你同意他走,那你把他的课担起来算了。不过他没这么说,而是说身体不好,他问,能不能让别的老师讲?系主任说:别的老师都加了课,只有你还没加。 
  他说:我绝对不能加课了,病倒了,现在的课我都讲不了,你还得找人替我呢。 
  系主任说:这些青年教师想进步,咱们不能不支持。老同志总得多付出一些。再说,省教委对正教授给本科生的授课时间是有要求的,你一直没有达到,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考虑你的聘任问题了。 
  话虽然声音不高,却说得很重。他看着这个比他小六岁的系主任,心想,我当年在校里红的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是呢,跟我来这一套? 
  他说: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是讲不了。 
  回到家他还带着气,第二天他让人给系里捎了请假条,说他腰疼,上不了课。系主任接到请假条,带着三个副主任来看望他。领导们提了很多水果,安慰他,让他好好养病,还告诉他不用着急,等病好了再到系里上课。 
  林传真知道他们不定急成什么样呢。这两年青年教师都在考研考博,每个系都感到教师不够,中文系更是如此。因为前几年中文系留校生最多,现在读学位的就多。 
  系主任本来想让他多担些课,现在还得找人替他上课,狼狈透了。如果系主任表现出了狼狈,他躺两天也就算了,偏偏系主任说不着急,他从医院里又开了一张医疗证明,腰椎间盘突出症,卧床休息一个月。 
  他并不真得在家卧床,他在家里看够了武侠,总要出去溜达溜达。跟乐红不同,乐红在社会上朋友不多,在学校人缘挺好;他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社会上却有不少熟人。他有时到公园里跟人下棋,有时到机关里找人闲聊。系领导们第二次到家里看望他,他不在家,有人说在公园里看见了他,这就不能不让系主任对他有看法了。 
  系主任找到乐红,一是了解一下林传真的病情;二是让乐红劝劝他,如果真的有病,当然可以休息,如果病情不重,就应该坚持上课。如果让别人在公园里发现了他,系里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乐红很为难,她在家里跟林传真不说话,怎么劝他?她跟林传真闹矛盾,系主任也听说了,不过系主任认为,他们俩人即使有矛盾,乐红也占上风,她说了话,林传真怎么也会认真考虑。林传真可以不拿系里当回事,却不能不拿年轻二十岁的妻子当回事。 
  系主任当年也教过乐红,乐红答应了他。她不好意思跟系里说家里的事,系主任来找她,她就以为家里的事系里不知道,仍然想把这件事遮盖起来。 
  回到家,她实在不愿跟林传真说话,看看林传真的样子,头发本来就不多,剩下的头发东倒西歪像个鸡窝。她给他买的假发,早扔到了一边儿,离老远就闻到一股发了霉的味儿。窗台上放着一个瓷缸子,泡着他的假牙,也有一股馊饭的味道。乐红本想跟他好好谈谈,一闻这味儿就再也不想说了,只想躲他远一点儿。 
  她想,老天爷对男女是不公平的,两口子吵了架,女的只能哭,只能忍受,男的却可以臭你,恶心你。他们把人最讨厌的一面暴露出来,就像狐狸看见敌人故意放臭屁一样。 
  孩子的学习成绩在下降,上次期中测验,语文才考了91分,数学考了89分,马上就要面临中考了,如果考不上重点中学,这就意味着她以后很难考上重点大学,林传真对这些连问都不问。 
  一个人再自私也不能不管孩子吧?林传真只管自己的吃、喝、玩,他对孩子从不过问,他现在连课都不上,几乎没一点儿正事。乐红心里奇怪,自己当年怎么会爱上这么个人? 
  爱情是怎么回事?一个同学对她说,爱情是失明的病人给自己开的最无效的药方,她觉得真对。自己当年瞎了眼,却拿林传真当了眼药。现在明白也晚了。 
  她没有跟林传真说系主任找过她,这是他的事,她管不着。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孩子,怎么才能让孩子的学习成绩上去。 
  她知道孩子学习成绩下降,完全是因为家庭。这个孩子从小就很聪明,只是太敏感,她害怕爸爸、妈妈分开。有一天,她做着做着作业,突然问乐红:妈妈,你是不是要离开爸爸呀? 
  乐红问她:你觉得呢? 
  孩子不说话。 
  乐红又问:你觉得他好吗? 
  孩子说:再好的爸爸也是别人的爸爸,只有这个爸爸是我的。 
  乐红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孩子说的是真理,别的爸爸再好跟自己没关系。乐红叹了口气,说:你好好学习就行了,不要想那么多。大人的事,你不要管。 
  停了一会儿,她又问孩子:如果爸爸和妈妈离了婚,你愿意跟着谁。 
  孩子毫不犹豫地说:我跟妈妈。 
  乐红说:你不是喜欢爸爸吗? 
  孩子说:我不喜欢他,我害怕。 
  乐红盯着她看,不明白林传真对她说过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爸爸这两天打你了吗? 
  孩子摇头。乐红明白,孩子在林传真面前从来没有安全感,虽然这是她的亲生父亲。 
  如果离婚,孩子肯定要跟着她,即使林传真要,她也不会给。可是,以后她要独自带孩子,独自支撑一个家,她能支撑得住吗? 
  乐红觉得自己能,现在林传真又为孩子做过什么?一切不都是她干的吗?她以前听别的离婚女人说生活如何艰难,她不相信,家里没有男人,不就是少做一个人的饭,少伺候一个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调到校办公室后,乐红的工作渐渐忙起来。系里给她减了一个班的课,她仍然要教两个班的现代文学。剩下时间她都到校办公室坐班。她对行政工作很生疏,虽然没有多难,仍然有一个熟悉过程。 
  校长对她的工作很满意。她能从校长眼神中看出来,这个老头儿喜欢她。过去她害怕这种眼神,现在不怕了,还有一种满足感。世上还有比林传真更大的陷阱吗?她连林传真都经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她对校长的信任只有一个报答方式,就是认真工作。她的工作是超负荷的,白天在学校做不完的事,晚上拿回家做。幸亏她讲的课是讲过好几年的,备课不用费很大精力。 
  林传真每天还在看武侠,闲逛。他教的班级落了很多课,系里也没有安排教师代课,林传真也不着急。他想,我不是系主任,我着什么急?十年前班里有一个学生没学好,他都要主动找学生补课,现在他不在乎。他已经看透了,社会就这么回事,你教的课好,教的课不好都一样。 
  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平民百姓得死,王侯将相不也得死吗?人一辈子还求什么? 
  他对乐红每天不能按时回家很反感。有一天,他看到乐红桌上放了一份文件,是关于学校征地扩建校园的,他悟出乐红已经调到了校办公室,不然这文件怎么会到她手里。 
  他腾起一股火,我说不让你到校办公室,你竟然不听我的,听那个老头儿的。他觉得她们校长没安好心,是在打乐红的主意。 
  已经快一个月了,他没跟乐红说过一句话。有时实在需要说的话,他就写在纸上,放到乐红能看见的地方。现在,他觉得有必要跟乐红谈一谈。 
  乐红的调动使他妒火中烧,想到师专校长正色迷迷地看着乐红,想到他们可能在办公室里拥抱、接吻,他胸口像要炸开一样。 
  听到门响他呼吸急促,他铁着脸看着乐红走进家里,看着她换拖鞋,换衣服。他不知道这么看时,两只手已经出了很多汗。 
  乐红感觉到他在看她,她故意不理睬他。她进了厨房。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他忘了,她没有忘,本来想到外面给孩子买个生日蛋糕,因为学校有急事,把这件事挤了。现在,她要做孩子爱吃的东西。 
  她烧了排骨,做了清蒸带鱼,还做了好些孩子爱吃的菜,其实孩子最爱吃的是康师傅方便面,因为怕方便面里食品添加剂多,她平时不准孩子吃,现在她也破了例,给孩子煮了一大碗,里面还卧了一个鸡蛋。 
  她把菜摆了满满一桌子,然后叫孩子:来,想一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孩子看着桌上的菜跳起来:我的生日。 
  她说:妈妈本来想给你买个生日蛋糕,可惜学校有事,来不及了。明天给你补上,好不好? 
  孩子坐到桌前,却不动筷子。 
  她说:吃吧! 
  孩子不吃,看着林传真。 
  林传真在沙发上坐着,心里还在想乐红讲完课为什么不早早回家,学校会有什么要紧事?在他看来,什么工作也不如家里的事重要。家里的事又不如他自己的事重要。他憋着气,坐在沙发上不动。乐红看他坐着不动,对孩子说:来,咱们吃吧。 
  本来挺高兴的孩子,突然沉默了。看到孩子忧伤的样子,乐红也吃不下,她还是打起精神使劲儿吃着。她看得出来,虽然孩子也在吃,却是为了让她高兴。 
  孩子只吃了半碗米饭,就不吃了。乐红给孩子盛了一碗方便面,孩子也没有吃完。孩子对自己没有吃完挺不好意思,她歉疚地看着妈妈,乐红说:没关系,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林传真突然说了话:你怎么不买蛋糕? 
  乐红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我以为你买了呢。 
  林传真被堵在那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乐红把饭菜都收起来,她进了厨房开始刷锅洗碗。等她忙完了,林传真还在沙发上坐着,他好像连动都没动过。 
  乐红要回孩子屋里,林传真突然说: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乐红站在孩子门口,扭过身等着他。 
  林传真说:你在学校加什么班? 
  乐红说:这是我的工作,没必要告诉你。 
  林传真问:你调到了校办公室? 
  乐红说:当然,已经半个月了。 
  林传真说:你调到校办公室,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乐红说:为什么要跟你商量。 
  林传真说:因为我是你丈夫。 
  乐红说:是吗?你是我丈夫,这些日子家里的事你管过什么?你问过孩子的学习情况吗?你给孩子做过一顿饭吗?你关心过家里的哪一个人? 
  林传真回答不出,可是他并不服气,他觉得丈夫就是要管家里的每一个人,却用不着关心他们。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跟你说过,不让你去校办公室。你为什么不听? 
  乐红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有什么资格让别人听你的,是因为你比别人付出得多,还是因为你比别人优秀,比别人有出息。 
  这话说到了林传真痛处,他知道,他现在在校园里只是个普通教师。他的势头远远没法跟乐红比。他说:好,你比我优秀,可我们在一个家,你的选择关系到我的利益。你到了校办公室,你忙了,家里的事怎么办?像今天,你没有给孩子买生日蛋糕…… 
  乐红说:你也有脸说,孩子的生日你记着吗?你想着过别人什么?你每天就是想自己的事,想这个社会对你不公平,想学校对你不好,想系里不重视你。想你比别人优秀,周围的人谁都不如你。只有你最有本事,只有你最冤。 
  她一口气说了这些,仍然不解气。又说:你本来没病,故意不去系里上课,给系领导出难题,你这么做跟谁商量了?你这么破罐子破摔,难道就不影响家庭利益?你的选择难道就仅仅是你自己的事? 
  林传真跳起来:你找系里去了?你跟系领导诋毁我! 
  乐红说:还用得着我诋毁你?在系里威信怎么样,你比谁都清楚。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不过我告诉你,一个教师是要有师德的。 
  林传真说:我就是没有师德,不光没师德,我什么德都没有。我就不让你到校办公室,你立刻给我从校办公室出来,你要不出来,我告你跟那个老头儿有男女关系。 
  乐红愣在那里。她想过林传真不同意,却没想到林传真这么下流。她说:你告去,你这么做只能让我看清你的嘴脸。我到校办公室是组织上的决定,你不同意有什么用!我就要去。 
  孩子从卧室里走出来,怯生生地看着爸爸和妈妈。乐红不再说了,打算领着孩子回到屋里。 
  林传真抄起桌上的烟灰缸,这是个下意识举动,东西一拿在手里目的就明确了,他觉得这些年所有的不顺,所有的窝囊,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他本来不相信乐红跟校长有什么事,只是不管她跟任何男人来往,他都会嫉妒。因为乐红年轻,使他对所有男性都是敌视的,他没有想过爱不爱乐红,他只是恨。恨所有人,包括乐红学校里的每一个人。 
2007…1…20 20:49:33举报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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